作为翰林院最有前途的李学士的胞妹,李靥倒是从没有过这种烦恼, 大喇喇甩着手里两份邀单,给了吴思悠一份:“哥哥给的, 走,吃粥去!”
“咦,你怎么有两份?”吴思悠翻来覆去地看,“这是——尚少卿的?”
“对啊,六部九卿人手一份,义兄说他家没有女眷,就托哥哥给了我,说让我邀请朋友一起。”
“叶子的朋友可不就是我?尚少卿大恩大德,吴家思悠感激涕零。”吴大娘子珍而重之地把请柬双手递给暖棚门口守卫,验过无误之后欢天喜地进了暖棚。
暖棚已经坐了不少人,火炉烧着,熏香袅袅,各处笑语吟吟。
“你一个多月不见人,李学士又拒绝了我们所有人的拜帖,可是把大家吓坏了。”吴思悠挽着好友的手,捂嘴轻笑,“尚少卿跟沈虞候急得跟什么似的,差点就约着去你家硬闯。”
“别、别胡闹。”李靥面色微红,“哥哥气我喝酒,让我闭门思过,自然是不许见人的,倒是你,这些天我不在,可有什么新奇的案子说来听听?”
“最近太平得很,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我的小木箱都没用了,毕竟年关将至,官印封存在即,大理寺跟开封府都想过个好年,所以铆足了劲搞治安。”
两人一人领了一碗粥,正想寻个桌子慢慢喝,旁边有一温婉声音唤道:“靥儿?”
李靥端着碗循声望去,看清是谁在喊她之后很惊喜:“苏姐姐!”
喊她的正是礼部尚书苏裕之女苏汀兰,她拉着吴思悠过去,简单介绍几句之后便在那桌坐下,“月余未见,苏姐姐更美了!”
“就你嘴甜。”苏汀兰笑道,又命自己的丫鬟翠柳把带来的食盒打开,“家里最近请了位专做江南点心的厨娘,跟咱们这边的味道很是不同,你俩尝尝。”
她又怕吴思悠拘谨,干脆拿了白瓷碟亲手把每样装了几块,“吴娘子多吃些。”
吴思悠起身道了谢,淑女一样小口小口细嚼慢咽,这位尚书女儿与李靥不同,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与她同桌吃饭,压力很大。
“听说你被禁足,如今可是解禁了?”苏汀兰把一小碗粥喝完,拿了帕子擦过手和嘴,侧头看向李靥道,“我瞧着小脸红扑扑的,应是没受什么罪。”
“苏姐姐有所不知,我今次可是受罪呢。”
李靥干脆放下调羹,张开手心给她看,“哥哥打了我二十戒尺,一点力气都没留,你看这红印子,现在还没消下去呢。”
“如此严重吗?”苏汀兰闻言赶忙抓过她的手细看,“李郎也是的,怎的还真下重手?现在还疼不疼?”
“不疼了。”李靥摇摇头,撒娇,“一开始可疼呢,连筷子都拿不起来,需得孙嫲嫲喂饭才行。”
“可怜见儿的,靥儿这次可要长记性,以后莫再喝酒了。”
李靥吸吸鼻子,摆出副可怜样,还没等再说话,旁边就传来一个略带刻薄的声音,
“听说李娘子喝酒被罚闭门思过,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了呢,这是被放出来了还是偷跑出来了?”
“杨娘子?”李靥闻言抬头,见来人正是前段时间在沈家寿宴跟她起冲突的杨梦芝,不禁皱起眉头,“自然是哥哥让我出来的。”
杨梦芝本就对俊朗矜贵家世显赫的尚辰颇多好感,又在皇后的可以安排下有过几次接触,情意萌动,芳心暗许,本以为自己就此可以稳稳嫁入尚家,明里暗里也以尚家长孙媳妇自居,谁料这位少卿大人不按常理出牌,顶着皇后娘娘半指婚的压力跑去李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求亲,让她成了东京城各家后宅的笑话。
李靥禁足月余,她也在家没有出门,估摸着大家应该忘得差不多了,这才出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腊八粥会,谁料冤家路窄,一来就遇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她居高临下乜了几眼,眼神扫过李靥正被苏汀兰抓在手里的掌心,不由勾起嘴角,脸上带了几分幸灾乐祸:“这是被打了吗?李学士可当真下得去手。”
“与你何干?”
“倒是没什么关系。”杨梦芝嗤笑几声,“只是听闻李学士一向最疼妹妹,如今看来,不过传言罢了。”
“杨家娘子慎言。”苏汀兰淡淡一句,打断了她的话,转而又对李靥柔声道,“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李学士只是太过疼爱你,才会对你严格要求,时刻提点约束,生怕你行将踏错半步,这道理靥儿可明白?”
李靥微笑点头:“苏姐姐放心,靥儿虽才疏学浅,爱则计深远的道理还是懂的,断不会因此与哥哥生了嫌隙。”
她说着抬头朝杨梦芝望过来:“只是有些号称家风典范,诗礼正统的闺秀居然不懂,倒真是有些骇人听闻。”
“你都这么大了,还被自己哥哥惩戒,才是骇人听闻。”
杨梦芝故意不说打戒尺而说惩戒,倒显得李氏兄妹不懂男女大防似的,此言一出,周围几桌都看过来。
李靥却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坦然道:“长兄如父,尤其我的兄长,既如父又如母,既要读书上进报效朝廷,又要看顾着我,哪里有杨娘子的兄长那般自在呢?”
李栀少失怙恃,独自一人带大幼妹,又勤勉好学,二十一岁一举高中状元郎,早就传为佳话,连圣上都因此对他格外尊敬些,李靥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哥含辛茹苦带大我,自然是不如你那混世魔王的兄长自由自在。
暖棚里不少人见过沈家寿宴两人争执,见杨梦芝这次又不知死活拿人家兄长说事,拿自己兄长祭旗,一点记性都不长,不由得都低头掩口笑起来。
杨梦芝气得满脸通红,当下甩了脸子扭头遍走,李靥笑语相送:“杨娘子不喝粥就走,岂不浪费了杨老尚书的邀单?”
“你这丫头,嘴上惯是不饶人。”苏汀兰朝周围望了一圈,见所有人都不敢再议论了,这才回过身来,给李靥拿了块点心,叹气道,“杨梦芝这是在尚少卿没讨到好处,把火撒在你身上了。”
“她还想找我义兄讨好处?”李靥不高兴了,“什么好处?”
“就是邀单呗。”一旁伺候的翠柳忍不住插言,“杨娘子早早就放出话来,说将今年的邀单让给二房家的妹妹,自己要尚少卿尚官人那份,谁料尚官人根本不理她,邀单自然也没给,于是她又反悔将本已送去二房那边的邀单要了回来。”
“偏二房妹妹是个实诚人,提前约好了自己要好的姐妹说今年可一同来吃粥,事到临头邀单被夺,气愤之下一股脑把杨娘子如何被拒一事全抖搂出来,这不才一夜的功夫,几乎都传遍了。”
“如何被拒?我却没听到。”李靥捏着点心啃了两口,高兴地两眼放光,“好翠柳,给我讲一遍呗。”
***
吃完粥,听完故事,李靥心满意足跟苏汀兰告别,拉着吴思悠出了暖棚:“今天去哪里玩?先去金兰居看看吧,我好久没去了。”
“叶子……”吴思悠拉拉她,欲言又止,“对不起啊。”
“什么对不起?”
“你刚刚跟那个杨家娘子起争执,我、我没有帮你说话。”她低着头,有些懊恼。
“那是杨老尚书的孙女,你如何帮我说话?”李靥弯下腰去瞧她,“自古民不与官斗,我朝虽说重文亦重商,吏部尚书与京城首富也是天壤之别,莫说你今天没说话,你便是说了话,我也会让你收声的。”
她戳戳吴思悠的圆脸,笑道,”我猜你来之前,吴员外应该嘱咐了要谨言慎行吧?所以刚才才那么乖。”
“爹爹确实叮嘱了好几遍,可总觉得对不起你。”
“你不说话是对的,听爹爹的总没错,再说吵架这事儿我还没怕过谁呢,就杨梦芝那样的,我一个骂她十个。”
“叶子你真好!”吴思悠突然抱住她,“呜呜你真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行了行了,好肉麻啊。”李靥笑着拍拍好友的背安抚道。
领粥的人依然络绎不绝,长长的队伍缓缓移动着,她眼神往队伍那边扫了几眼,突然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东西,“诶?那不是哥哥的钱袋吗?”
第82章 寻娇(二)
因着今日腊八, 散朝后皇上特意叫了几个亲近的臣子去御书房,议事,喝粥。
粥是御膳房早早熬好的, 一直拿小火熥着, 早就煨到软烂,盛在白玉瓷的粥罐里端上来,散发着阵阵甜香。
“熟七宝,调五味,为腊八粥。”赵琮亲自动手给每个人盛了一碗, 命内侍分下去, 笑道, “今与诸位爱卿共食之, 祛疫迎福、喜迎瑞祥,祈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祈官家福寿万年, 祈来年五谷丰登!”
众人大礼谢过, 开始吃粥, 盛粥的小碗本就不大, 几口就能吃完,其中又以尚少卿吃的最快,用狼吞虎咽来形容都不为过,吃完又去小声催别人,赵琮看得有趣, 故意道:“朕瞧着尚卿今日好胃口,再给他一碗。”
“谢官家!”尚辰也不敢推辞, 只好接过第二碗来,同样几口吃完, 赶在赵琮说话前行礼,“臣吃饱了。”
他有些着急,今日小姑娘终于解了禁足,拿了邀单去大相国寺喝粥,若自己巳时之前出不了宫,怕是又要见不到人。
很想她,迫不及待想见她。
一旁的李栀自然知道他怀的什么心思,低头慢吞吞喝粥不吭声。
那日尚辰第一个登门求亲,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义兄求娶义妹,这超出常理,也不合规矩,何况尚家门第高贵,不是他们这种寒门攀得起的,倒是沈老将军的次子沈羽性格开朗,跟靥儿很合适。
赵琮对于李赵两家退亲一事略有耳闻,也知道尚辰跟沈羽上门去求亲,民间有家叫《鲜果》的小报将此事披露得很详尽,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他看着下面两位臣子,有心想开个玩笑探探虚实,怎奈两个人皆是一脸严肃,逗不起来的样子,何况赵南叙也在场,说多了估计要闹情绪,只能拐弯抹角,聊聊家常。
“点心局今日制了一批八宝糖,算是应个节景,朕尝着酸酸甜甜的,颇合小姑娘口味,诸卿家中有女眷的,可一会儿去装两盒带走。”赵琮随口说着,不经意看向李栀,“记得李卿的妹妹年纪不大,给她也拿些。”
“臣代臣妹谢陛下恩典!”李栀谢恩。
赵琮抬手让他平身,再看其他两个人,果然尚辰一听到妹妹两个字眼睛都亮了,而赵南叙则抿着嘴,看起来有些哀怨。
如此看来小报写的十有八九是真,赵琮拈拈胡子,心满意足挥手:“行了,年关在即,众卿多辛苦,都各自去忙吧。”
.
从御书房通往宫外只有一条路,李栀领了两盒八宝糖,与尚辰并肩而行,没走几步就看到了赵南叙。
“李学士。”他似乎专程等在这里,见人来了就赶忙行礼,卑微又小心翼翼。
李栀没看他,哼了一声算是作答,为自己妹妹跟同僚撕破脸,也没什么丢人的。
赵南叙看起来很颓废,见他不理自己,便垂了头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才迈步,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
尚辰回头看了几眼,对他这种行为也是无可奈何,于是转过头来盯着李栀手里的糖:“今日翰林院忙吗?”
“忙得要命。”
“昭延兄自去忙,这八宝糖我给靥儿送去如何?”
“尚丹景!”李栀瞪他,“八宝糖乃官家御赐,怎可假他人之手?”
他最近被狗皮膏药一样的尚辰跟沈羽缠着,还有个凄凄惨惨的赵南叙阴魂不散跟在身后,每日除了公务,还要时不时抽出精力来应付这三个人,简直要抓狂。
尚辰倒是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态度,点点头:“今晚可否去府上讨顿饭?”
“不可!”
“为何?”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心中所思,从未相瞒。”尚辰自求亲后不知道第多少次认真道,“之前因为靥儿有婚约,所以尚某除了义兄的身份外,未敢有一丝一毫非分之想,如今婚约无存,我求亲也是合规合矩,为何昭延兄要拒我千里之外?”
“退亲一事,靥儿虽什么都不说,却也是受了诸多委屈,再次结亲必当慎之又慎。”
李栀轻叹一声,推心置腹,“丹景,长兄如父这件事,真的难当。”
他看向好友,同样认真道:“靥儿向来懂事,若我真的从你们之中择一,她也不会有异议,但是否是中意之人,我却不知道,所以这次我想等一等,等个一年半载,等靥儿心情平复了,让她自己做决定。”
“不只是你,沈虞候跟其他来求亲的郎君也一样,若只是想娶妻,东京城适龄的闺阁娘子里自有良缘,若是真心喜欢靥儿,等又如何?”
“好,莫说一年半载,多少年我都等得。”尚辰躬身行礼,“求亲之事,暂且不提,只一片真心待昭延兄检验。”
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哪怕是一辈子,他都等的心甘情愿。
他抿抿唇,再次执着道:“所以今晚可否去府上讨顿饭?”
李栀再次被他的厚脸皮气得倒吸一口气,哼一声拂袖而去:“想来便来吧!”
真是烦死了!
***
李靥在大相国寺门口排队领粥的人群里发现了哥哥的钱袋,好奇不已:“那不是哥哥的钱袋吗?怎的会在这里?”
她拉着吴思悠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那个年轻男子附近,低声道:“就那个,墨蓝色上面葫芦图案的!”
“李学士的钱袋?”吴思悠看了半天,“你确定?”
“不会错的,那可是我亲手绣的如意葫芦。”李靥摸着下巴细细回忆,“哥哥前阵子秋闱张榜的时候把钱袋给了个书生,然后书生就回老家了,为何又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书生呢?”
“许是书生丢了,人家又捡到了呗。”
“也有可能。”她点点头,总是觉得别扭,“可,可那个是我绣的,哥哥还答应说下次再见书生时候要回来呢,这可倒好。”
“不若你现在去要回来?”
“这怎么开口啊?”
两人越说声音越大,年轻男子被声音吸引,回头看了一眼,诧异道:“吴娘子?”
“杜大郎?”吴思悠乐了,“怎么是你啊?”
她说着对身边一脸茫然的李靥介绍道,“叶子,这是杜大郎,大理寺的狱卒。”
又转头对杜大郎介绍:“李娘子,尚少卿的义妹。”
全大理寺上下谁不知道尚少卿有个最是宠着纵着的义妹,杜大郎慌忙出了队伍,恭敬行礼:“给李娘子请安!”
“杜郎君客气了。”李靥回了礼,忍不住问道,“冒昧问一句,你的钱袋——是自己的吗?”
“钱袋?”杜大郎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腰间,变了脸色,“回、回李娘子,这钱袋是——是牢里死囚的,小人瞧着好看,觉得就此扔了怪可惜的,就、就捡了来。”
他擦擦额上冒出的冷汗,求道,“小人这就交回去,您千万别告诉尚少卿!”
“死囚?”李靥愣了愣,“是个白净瘦弱的书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