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逢心性是世间少有的坚韧,命途也是少有的坎坷。
现今叛军都快被完全平定,他却在这黎明前夕受了伤,隐隐透着些薄暮之象。
陆卿婵的心间闷闷的,泛起些钝痛来。
张逢倒是很平静,他指了指她抄录的内容,温声说道:“你这字是越来越飘逸了,我最善书的那位掾吏不在,等会儿来劳烦陆少师亲自给我讲讲是什么意思了。”
陆卿婵喜欢狂草,也最擅长狂草。
即便是拿着炭笔记事,她也会无意识间写得龙蛇飞舞。
陆卿婵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说道:“要不我再给您誊抄一份吧。”
“不必了,那多麻烦……”张逢刚开口,她便飞快地写了起来。
陆卿婵写字很快,一手漂亮的行书比之柳V名扬天下的从叔柳少臣还要遒劲大气。
她边写,还边低声说道:“府尹,您这样不成,病是不能拖的,更不能在病着时还过度地劳累。”
“我知道您关心社稷,宵衣旰食。”陆卿婵转了转手腕,“可是府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您这还不是一般的病,而是受了伤。”
她将写好的内容推给张逢,认真地看向他。
张逢蔼声说道:“我有分寸。”
“倒是你,等待会儿议完事就快些回去吧。”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使君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吗?”
会议结束后,两人一起向外间走去。
陆卿婵微顿了一瞬,好奇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行程是今早才定下的。”她神情微动,“我也是下午出发前才听说的。”
张逢和蔼地笑了一下,将她的疑惑给略了过去:“容与是怕你难过,方才没提前告诉你吧。”
“快回去吧。”他咳了两声,“再晚些他该着急了。”
陆卿婵连连点头,她应道:“您忙完以后也快去休歇吧。”
张逢宽和地笑道:“好,好。”
陆卿婵和他告别过后便向着外间走去,她刚刚掀开马车的帘子,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柳V掩住她的眼和唇,先向着驾车的车夫说道:“出发。”
他的手臂揽在她的腰身,一身深色玄衣,瞧着就像个劫掠者。
若不是闻嗅到了柳V身上的疏冷香气,陆卿婵只怕会被吓坏。
等到车驾行驶起来后,柳V才放开她。
他就跟个年轻人似的,非要玩这些花样,来给她的生活加些料。
而且她不过出来一个下午,他就这样着急。
陆卿婵低喘着气,心中腹诽无数,可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柳V吻了上来。
她觉得他对接吻有执念,很想要嘲笑一二。
但又想到他明早要走,便没有说出口。
“怎么回得这么晚?”柳V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还以为你很快就会过来。”
他的指尖揉在她红肿的唇瓣上,轻轻地按捏着。
“没什么事。”陆卿婵扣住他作乱的手,喘着气说道,“官署刚好在开机要会议,我便陪张府尹一起听了听。”
柳V倒也不恼,慢慢地回握住她的手:“晚间晋王要过来。”
马车的帘子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街市上都挂着昭示丧葬的白幡,听到柳V的话,陆卿婵看着外间的眸子才缓缓移了回来。
虽然死了个儿皇帝,可到底也算是国丧。
哀乐仿佛仍在耳边回响,她低声忽然问道:“那小皇帝的尸骨敛了吗?”
“想什么呢?”柳V将她拉过来,“新帝践祚前,这些都算不得事。”
新帝,这个词汇好近,又好遥远。
陆卿婵垂眸不言,她没由来地想起了长公主,如今世道这样乱,也不知道长公主如何了。
许是因为看了那白幡,她的心里有些沉重。
快到府邸里时,陆卿婵的心绪才好转起来,却不想刚下马车竟就遇到了晋王与嘉宁郡主。
她抬起眼眸看向嘉宁郡主的丹凤眼,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受。
第一百零五章
陆卿婵有些时日没有见过他们。
这些天她都没怎么出去过, 晋王又素来是深入简出的人。
陆卿婵不着痕迹地拨开柳V揽在她腰间的手,笑着向晋王和嘉宁郡主问好。
晋王身着广袖,飘然欲飞, 颇有些道人的姿态。
嘉宁郡主身着女装, 原本还抿着唇, 瞧见是她过来倏然睁大了眼睛。
小姑娘很有礼貌地问候回来,陆卿婵也露出了笑靥,柳V的神情却微微变了变。
衣袖拂落时, 他又将她的手拽了回来。
陆卿婵的神情微怔,看了柳V一眼,念着他明日就要走, 到底没有多言什么,由着他又扣住了她的手。
“卿婵刚刚从外间回来, 还未曾更衣。”柳V轻声说道,“我们先失陪片刻,殿下。”
他唤来侍卫, 让人带着晋王走, 防止晋王再走岔路。
晋王摆了摆手,连声说道:“本王早就记着了, 再不济还有嘉宁在, 总不会在你府上迷路的。”
陆卿婵在心中暗笑,前几日她还听人说, 晋王在永祚寺迷了途, 被困在不知哪间经阁内。
但她面上没有任何表露,温声先与两人告了别。
柳V陪她回院落, 在路上忽然问道:“嘉宁郡主和我小时候,生得很像吗?”
他轻声补充道:“你方才一直在瞧她的眼睛。”
“很像。”陆卿婵实诚地应道, “先前她着男装,我差些是我看花眼了。”
她浅笑着说道:“不过你小时候性子就很疏冷,郡主比你要活泼许多的。”
说实话刚知道那小郎君是嘉宁郡主的时候,陆卿婵还觉着心里有些不舒服。
陆卿婵不太明白这姑娘为何要做掩饰,也的确被嘉宁郡主那日冷静下杀令的模样惊到了,但过了这些天她也渐渐清楚晋王家中的那些事。
之前她就打算去见见嘉宁郡主的,刚巧今日小郡主自己过来了。
柳V轻声说道:“你一直很讨小孩子喜欢。”
陆卿婵跨过门槛,走进内间,听到他这话差点磕在了门前。
柳V紧忙上前将她抱起,陆卿婵的脸颊微红,低声说:“我才没有,你小时候多讨厌我啊。”
“我都十来岁了,你还嫌我娇气任性,”她愤愤地回忆道,“新先生来上课你还跟着我,还要跟人家讲多多担待我的性子。”
都是旧事,可由陆卿婵来说就格外有趣。
柳V陪着她走进内间,边为她更衣,边轻声说道:“都是哥哥的错。”
“我自视甚高,又冷酷无情。”他声音低柔地说道,“不够了解阿婵,还常常误解阿婵。”
陆卿婵没了脾气,晃着脚将绸裤褪下,慢悠悠地说道:“你也知道呀。”
傍晚的霞光绚丽,落进内间,将窗前的一大片景致都照成金红色。
柳V的面容也被映照得愈加柔和,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写尽了温柔情愫,让陆卿婵都有些想要避开。
“此去京兆,免不了要恶战。”他轻声说道,“你在河东好好的,我也就安心了。”
柳V抚了抚陆卿婵的脸庞,将她后颈处的衣带细细地系好。
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袖,缓缓地垂下了眸子。
离愁别绪,总是格外扰人。
帮陆卿婵换完衣裙后,柳V又将她抱在了膝上。
他低声说道:“不难过,阿婵。”
“虽然麻烦,但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我不过去坐镇一段,京兆那边本是有人负责的。”
陆卿婵揉了揉眼睛,将柳V推开:“我知道,我知道。”
他沉默片刻,最终却没多说什么。
柳V只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先不告诉陆卿婵了,今日告诉她除了让她忧虑难过,没有任何益处,倒不如等明天走后再令旁人说予她。
是他太贪心了。
*
两人到花厅的时候柳宁也已经过来了,他和蔼地看向嘉宁郡主,温声说道:“嘉宁长高了许多,也比小时更健康了。”
晋王的衣袖垂着,他低咳了两声,声音轻柔地说道:“比去年高了两寸,她的奶娘都很惊异。”
“卿婵也是七八岁时开始长高的。”柳宁笑着说道,“以前总是不长。”
陆卿婵快要羞耻得想找个角落藏起来。
柳宁怎么连这么旧的事都还记着?
柳V敛住眼底的笑意,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殿下,兄长。”
陆卿婵则是缓步走向了嘉宁郡主,她温声说道:“喜欢这些小鱼吗?府里养了许多,喜欢的话可以带几尾回去。”
听到她的声音,坐在圆椅里看鱼的嘉宁郡主倏然抬起了眸子。
嘉宁郡主像是有些拘谨,又像是有些惊喜。
她瞪圆了眼睛看向陆卿婵,扶着椅背站起了身子。
“喜欢。”嘉宁郡主的声音带着稚气,又很有礼貌,“但这是姐姐精心养的,我不能夺姐姐所爱。”
她的眼底纯净,那双丹凤眼几乎是有些剔透的光亮了。
陆卿婵一时之间,不太能将嘉宁郡主和那个冷静下杀令的小郎君联系在一起。
她心念微动,轻轻地牵过了嘉宁郡主的手。
“你去看过后方的花池吗?”陆卿婵莞尔一笑,“除了这里,府里还养了许多这样的鱼。”
她柔声说道:“你带走多少尾都是无妨的,它们长得太快,这小池子都快要装不下了。”
陆卿婵边说,边带着嘉宁郡主远离了长辈们。
嘉宁郡主性子跟晋王很像,有些微微地怕生,绕到池水的另一边后,她的眉眼才渐渐弯了起来,神情也没有那般拘谨。
“那姐姐我可以带走那条肥肥的鱼吗?”她有些苦恼地说道,“我之前没有养过鱼,怕将它们养死了,它生得这样壮硕,应当会好养活些吧。”
嘉宁郡主是很聪明的小孩子。
可听到这样的话,陆卿婵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然是可以的。”她指了指远处的鱼,“那条深红色的鱼也肥肥的,要不也带走吧?”
陆卿婵的眼力好,接过侍从递来的工具后捞了好几尾上来,然后放进了小水箱里,再遣人给晋王的侍从送去。
晋王瞧见女儿跟着陆卿婵转了一圈,回来时带了许多鱼,眼睛都睁圆了。
他这姑娘最是闷葫芦,而且从不向人言说喜好,更别提是讨要东西。
但见嘉宁郡主展露笑颜时,晋王更是惊异。
先前侍从跟他说,郡主和陆少师很投缘,他还不是太信。
女儿跟寻常姑娘不一样,性子很是沉闷,也不太爱说话,谁也别想将她轻易逗乐。
用晚膳的时候嘉宁郡主也一直和陆卿婵坐在一起,两个姑娘用得不多,吃完后便又一道去看了花池。
柳V注视着离去陆卿婵的背影,向侍从轻声吩咐道:“遣匠人过去一趟,若是郡主有看上的花草,便直接送去王府吧。”
他这语调和柔,就像是个兄长。
妹妹有了新的玩伴,他也要照看着。
柳宁离开后,晋王扬起唇角,笑着说道:“容与,卿婵都多大了,你还这样处处关照着。”
柳V但笑不语,将陆卿婵落在椅上的一把折扇取来,握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摇着。
“近来天暖,河东又不潮,我家姑娘的肺疾也好了许多。”他轻舒了一口气,“殿下的身体如何?”
晋王性子内敛,人却是极敏锐的。
他拢了拢被夜风荡开的广袖,温声说道:“托使君的福,得知东部的叛军被平定后,小王的心绪大为好转,近来无病无疾,心中也大为快慰。”
“就是还有一事困在心里。”晋王顿了一顿,看向柳V,“嘉宁如今快要八岁了,却还是没有寻到合适的老师,前几日周学士去了一趟,后来还是走了。”
“都怪我,”他慨叹一声,“之前太宠着她了。”
柳V轻声说道:“先前殿下说想寻阿婵做郡主的老师,不知现今殿下还愿意吗?”
晋王还以为柳V会再同他绕一绕,却没想到他就这样直接挑明了。
陆卿婵的身份特殊,柳V的身份更特殊。
这份承诺不仅是一个姑娘多了一个老师,还蕴着更多让人想都不敢想的深重意味。
晋王的掌心都是汗,心房也剧烈地挑动了起来。
他像表现得城府深沉些,可此刻若不是广袖遮掩,连颤抖的手臂都会暴露在柳V的面前。
“我自是愿意的,容与。”晋王连声说道,“只是这事你跟卿婵说了吗?”
“先前便说了。”柳V微微颔首,“她很喜欢郡主。”
他的面容俊美,举手投足都带着昭然的清贵之气,但一提起陆卿婵,他的语调便会变得和柔起来。
“若是殿下愿意的话,就早些定下吧。”柳V轻声说道,“不过在下此去京兆多日,还请殿下多帮着照看一二。”
晋王喉结滚动,如同被一个巨大的冠冕砸到,脑中快要晕眩起来。
他是个没什么物欲的人,哪怕真将皇位推到他的跟前,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致,反倒会觉得要因之受累。
他是个病人,还是个丧失了挚爱的病人。
如今又多活了这么些年,不过是勉强撑着罢了。
唯一让他能牵挂的便是这仅有的小女儿,他百般疼爱她,但嘉宁郡主总和他有些不亲近,她不理解他的苦心,也不明白他的期许。
可即便如此,晋王还是拼尽一切地向为她铺路。
但这多难。
太后那样爱重长公主,费了十余年的功夫,还是没有将她推上去。
可有了柳V就不一样了,他是河东最高掌权者,又是这家国的重塑者,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现今他的声威要远远高于皇室。
然而这样的人,竟愿意为了爱人主动抛出橄榄枝。
晋王颤抖着站起身,握住柳V的手,声音也是颤抖的:“容与你放心,哪怕我自己都不在了,我也不会叫卿婵再受半分委屈的。”
柳V轻笑了一声:“殿下说什么话呢。”
他的语气平和,心中却是放松了下来。
比起纯粹的利益交换,还是带着感情的交涉要更为稳固。
他必须将所有的事都考虑得周全妥帖,才能保证陆卿婵的平安喜乐。
其实只看嘉宁郡主对陆卿婵的黏人态势,柳V就已经完全不必忧心了。
他的姑娘的确不该囿于内闱。
她天生适合处理朝政,也天生适合这个天下。
*
柳V走后的次日,陆卿婵便进了晋王府。
晋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给她加了一个晋王长史的职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