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职衔太高,虽然于她而言是虚职,却也实在太重。
晋王倒是很高兴,还遣了专人给陆卿婵写任职的文书,那手漂亮的楷体字让陆卿婵很是惊心,能写出这样好字的人,她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
她没由来地想起长公主,当初让她做公主少师的时候,长公主也在这些琐事上很下了功夫。
果然还是一家人。
陆卿婵心里紧张,欲推拒而不能,后来晋王说柳V先前已经应过,她才放松了下来。
反正不担实职,其实再高的职位也没什么。
如今柳V不在,柳宁又有意让她接班,陆卿婵就开始费更多功夫在府里和军营的事务上。
自为嘉宁郡主开始讲学后,她便更少去官署了。
柳V总觉得外边不安生,总希望她从早到晚都待在府邸里。
不过现在的晋阳城也确实不缺人了,大批的外来者涌入,年轻的官吏也渐渐长成。
陆卿婵至多会在紧要的时候去看看,偶尔见见王府尹与张逢。
某日下午她又去官署,刚巧遇见了得空的张逢。
知她有了晋王长史的职衔,张逢久久地顿住了,须臾才笑着说道:“哪有什么不敢当的?再高能高得过公主少师吗?”
“也是啊……”陆卿婵睁大了眼睛,她也笑了出来,“不过我这公主少师做得实在荒唐,都没在公主身边待几日。”
张逢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卿婵,公主如今危机。”
距离柳V离开河东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陆卿婵也听闻京兆的事态加剧了。
回纥如今霸着京兆,却不想直接开打,反倒是想通过和谈讨些好处。
若是旁人坐镇也就算了,这回过去坐镇的可是柳V。
他刚过去时,回纥人就想拿太后来威胁他,然后他却说那便算作太后殉国,以后史官撰写典籍时也好多些溢美。
柳V连太后都不顾忌,更别说是长公主。
陆卿婵捧着杯盏,缓缓地饮着:“府尹,公主有消息了吗?”
尽管是盛夏,但官署中的窗子并没有敞着,茶水也依然是滚烫的。
自从柳V之前来过后,张逢便也记住了这些偏好。
张逢笑容略带滞塞地说道:“早就没了音讯,我也是看文书才知道的。”
他这几日大抵也是焦灼得厉害,唇都干裂而开。
陆卿婵替他沏好茶水,将杯盏推到他面前:“您也多饮些茶水吧,夏日里最容易起火。”
张逢眼帘低垂,接过那杯盏,稍稍抿了些。
“卿婵,倘若公主经此一遭,仍能正位,”他慢声说道,“你还愿做她的左膀右臂吗?”
张逢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陆卿婵有些困惑,她认真地想了想:“现今叔父的身子不大康健了,如果容与在河东的话,我自然愿意为公主尽职的。”
她的话语诚恳,但带着太多的限定。
张逢长叹了一声,忽然说道:“卿婵你知道吗?洛阳出事前,公主曾遣人送信过来特地嘱咐我记得更改律法,名号是为了防止围城后男人们抛妻弃子……”
身边的人一直都瞒着陆卿婵,以至于她到现在都不甚清楚赵崇的事是怎么解决的。
她有些晕眩,迷茫地抬起头,想问问张逢这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陆卿婵抬起眼后,却只看得见重叠的影子和张逢一开一合的唇。
他在缓慢沉重地说道:“其实,公主不过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有血从张逢的唇边流了出来。
陆卿婵猛地想起,张逢自始至终都没有喝杯盏里的茶水!
第一百零六章
午后的天色瞬息万变, 方才还是艳阳明丽,不过片刻便乌云遍布。
层云叠着往下压,阴沉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狂风呼啸着卷起满地的落叶, 发疯般地高声嚎叫着, 分明还是夏天, 却压抑得如若寒冬。
嘉宁郡主焦躁不安地坐在榻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地漏钟。
她今日穿了身漂亮的杏黄色衣裙,发间簪满了精致的发饰, 连腕间带着的玉珠都是好看的鱼脑纹。
每回陆卿婵过来,她都早早地做打扮,等着陆卿婵夸赞她玉雪可爱。
嘉宁郡主将衣袖都拽得满是褶皱, 却还是没有等到陆卿婵。
“几时了,嬷嬷?”她抬声说道, “你去父王那边看看,我这屋里的漏钟好像坏了。”
嬷嬷紧忙应了。
但嘉宁郡主还是满心烦躁,她最后说道:“罢了, 我亲自过去看看。”
珠翠摇晃, 裙摆飞扬。
说罢她便快步地穿过长廊,向着晋王的书阁跑去。
晋王正在与人议事, 嘉宁郡主在外间看了眼漏钟, 心瞬时便沉了下来。
她的漏钟没有坏。
陆卿婵不可能会晚来这样久,若是有事, 她肯定会遣人说一声的。
思及此嘉宁郡主再也没有管顾, 径直便要推开门走进去。
候在门前的侍从们面露为难,纷纷说道:“郡主, 烦请您先等片刻,殿下正在与人议事。”
“都让开。”嘉宁郡主烦躁地说道, “我有要事。”
她脾气不好,性子又天生有些冷淡。
即便是做了娇滴滴小姑娘的打扮,那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还是让侍从们分外为难。
嘉宁郡主没有犹豫,直接推开了那扇门。
晋王的脸上没有平日的随性,脸色庄重肃穆,似是的确在与人商讨重要的事。
见到嘉宁郡主突然闯进来,他皱起了眉。
晋王的副官拦住她,连声说道:“您先等等,郡主,殿下这边还有些事。”
嘉宁郡主的眼眶却红了,她声音颤抖地说道:“陆少师、陆少师可能出事了,父王……”
书阁中的众人闻言皆是大骇,晋王也倏然站起了身。
嘉宁郡主快步走到晋王跟前,揉了揉眼睛便快速地解释道:“陆少师答应我下午一起看匠人移植花木,她两刻钟前就该过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来。”
陆卿婵平日都是上午过来,今天下午是匠人要移植千瓣莲,她才特意过来的。
这事并没有告知太多人,晋王也是方才知晓。
两个姑娘关系亲善,比起师生,更像是大朋友和小朋友。
谁都知道陆卿婵有多守时守信。
若是有事的话,她定然会提前言说的。
晋王心中一跳,陡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他急声向着侍从说道:“快遣人去柳家!再遣人去太原府一趟!”
安排过人后,晋王让侍从先将嘉宁郡主带走:“别担心,昨日京兆出了事,陆少师可能就是去官署了,你先回去休息片刻。”
嘉宁郡主的小脸苍白,手指也是冰冷的。
闻言她僵硬地点点头,却执着地说道:“我能在这边等吗?”
“我不会打扰您的……”嘉宁郡主拽着晋王的衣袖说道,“等有了消息,我立刻就回去。”
晋王见她如此紧张,安抚地说道:“当然是可以的,不必想太多,陆少师每次出行都有柳V的亲兵护送的。”
他向嘉宁郡主耐心地解释着,心中却已是一团乱麻。
然而没多时,噩耗便传了过来。
外间的风雨大作,柳宁和张逢竟是亲自过来了一趟。
柳宁握着手杖,脸色很是难看。
张逢的容色也极是肃穆,他郑重地说道:“卿婵在过来的路上失踪了。”
听到他这话,晋王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嘉宁郡主的脸色也瞬时变得煞白。
她咬着牙关说道:“是薛氏的人吗?”
“不是。”张逢摇了摇头,“殿下和郡主莫要忧虑,太原府已经遣官兵搜寻了。”
他冷静地说道:“未必是柳氏的仇家,也可能是与殿下结仇的人。”
“殿下,劳烦您告知下官您最近可与什么人交恶。”张逢缓声说道,“也好叫太原府这边更好地寻个找人的方向。”
晋王的形容颇有些失魂落魄。
前日他还在给柳V的信中言说他将陆卿婵看顾得有多好,哪成想这才刚过了一日就出了这等事。
晋王脸色苍白,声音艰涩地说道:“有。成国公崔昂。”
他低声说道:“我妻子还未嫁予我时,他曾意欲强掳她,现今他落魄了,我便报复了一二。”
“崔昂有个很善武的养子,从前便是地痞流氓,深谙烧杀劫掠之道。”晋王的声音微微颤抖,“如今崔昂落魄了,但那养子似是还跟着他,兴许就是他做的!”
晋王的眉头紧皱着:“是小王处事太不周全了。”
他深为懊悔,满面都是愁容。
“那便好。”张逢淡淡地笑了一下,“若是市井流氓的话,大抵只是想向您讨些好处,应当不会真正为难陆少师。”
晋王长舒了一口气,深深地向张逢言了一声谢。
嘉宁郡主紧攥着的手也松了开来,她的丹凤眼漂亮,却满是深重的寒意。
地痞流氓而已,总归是好处置的。
*
马车骨碌骨碌地向前行进着,与暴雨声和在一起,像是一支呕哑嘲哳的乐曲。
陆卿婵的脑中像是横着根箭矢,强烈的刺痛让她满身都是冷汗。
先前被王氏迷昏的记忆又涌了上来,她艰难地抬起眸子,眼前却阵阵地发黑,什么也看不清晰。
陆卿婵低喘着气,唇间溢出细微的哼声。
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炸裂开来,尖锐的痛意像是叠起的军号,绵长得没有尽头。
倒还不如继续昏着算了。
陆卿婵的身躯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片刻后她感觉有一双柔软的手突然抚了上来。
那手的主人用浸湿的帕子缓缓地擦过她的额头,声音细柔地说道:“她好像很难受,是喝了太多的药吗?”
一个大夫似的人应道:“夫人,并不多,就是少师向来体弱罢了。”
那被唤作夫人的女人俯下身,柔柔地揽住陆卿婵,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
“真可怜,还这样小呢,”她怜惜地说道,“就百病缠身了。”
陆卿婵的脑中发蒙,她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死活想不起来是谁。
记忆里最后的情景是张逢在说长公主的事,余下的内容是大片的空白,就好像酒醉后断了片一样。
陆卿婵的心绪混乱得厉害,在那女人喂她喝水的侍候,禁不住地唤了声“哥哥”。
女人的手指冰冷柔软,她愣怔了一下,向那大夫又说道:“陆少师不会是生病了吧,我记着她没有兄长呀。”
大夫应道:“兴许是表兄、堂兄吧。”
陆卿婵的眼眶泛红,因头痛产生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疼……”她声音细弱地说道,“好疼……”
“不哭了,小姑娘。”女人将陆卿婵揽在怀里,用帕子擦过她的眼尾和脸颊,“一会儿就不疼了。”
这样的温声细语的诱哄,像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陆卿婵浑身无力,只觉得身子要坠入万丈的深渊里,意识又开始下堕起来。
她死死地咬住舌尖,才没有再度昏睡过去。
陆卿婵竭力地抬起眼皮,终于在口中快要泛起铁锈气的时候看清了那女人的面孔。
是张逢的夫人周氏。
她强撑着坐起身子,颤抖着手擦过唇角。
陆卿婵定定地看向周氏,哑声说道:“夫人,怎么是您?”
周氏笑容温和,抬起手继续用帕子擦着陆卿婵的脸庞:“再休息片刻吧,卿婵。”
温柔是很可怕的物什。
像中央洄流的深水,无声地将人缠绕绞杀。
张逢有一妻一妾,正室周氏便是陆卿婵眼前的这位妇人。
陆卿婵没见过周氏几回,也不知道他们夫妻感情究竟如何,只是对她的面容有个印象,知道她为人素来温和罢了。
其实周氏生得很美,只是因为气质太温文,方才会叫人忽略她的美丽仪容。
柳叶眉丹凤眼,虽然已经年长,仍能瞧出昔日风华绝代的影子。
凑得近了,陆卿婵才发觉周氏的面容肖似太后。
简直不止是像了,就跟亲姑侄似的。
太后身份尊崇,又很少提起亲属,连陆卿婵都快要忘却太后原本是被唤作周皇后的。
琐碎的事像是颗颗珠串,在瞬息间连成了线。
真巧。
张逢的妻家竟是长公主的外家,就是不知周氏是在张商出事前进的门,还是在张商出事后进的门。
陆卿婵倏然有些不敢深想,心底空荡荡的,比在河阳军的军营里时还要茫然。
马车滚滚向前,时而会有雷声闪动。
车驾内光线昏暗,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着陆卿婵,让她连喘息都觉着困难。
陆卿婵声音沙哑地说道:“夫人想将我带去京兆做人质吗?”
她的言辞直接,没有任何回旋。
周氏的手顿了顿,轻声说道:“怎么会,卿婵?”
“你是公主最信重的人。”她慢声说道,“公主只盼着你好好的,哪舍得让你做人质?”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陆卿婵心中涌起强烈的无力感,胸腔里有种说不出的滞塞痛意。
她慢慢地阖上了眼,声音艰涩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张逢从始至终都是公主的人,对吗?”
陆卿婵的肺疾严重得人尽皆知,见她突然倒了下去,周氏吓得花容失色,那一旁候着的大夫也差些跳了起来。
他急匆匆地喂陆卿婵服了一丸药,紧张地说道:“陆少师,您别阖眼啊!”
周氏扶着她的肩,颤抖着手为她擦净脸颊。
“是,是……”她紧张地说道,“姑娘,醒醒呀!我什么都告诉你!”
见到陆卿婵的唇边溢出血,周氏的头皮都开始发麻。
都说陆少师是病美人,可没人告诉她的病竟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难怪张逢会令医官与她同乘。
大夫匆匆忙忙地为陆卿婵开始诊脉,边将车帘微微打开少许,让外间的风涌进来些。
她的身上无力,头还痛着,手脚都是冰凉冰凉的。
周氏掰开陆卿婵的唇,喂她用清水漱口,而后又小心地喂她吃下参丸。
参丸苦涩,她差点没有吃下去。
周氏攥着陆卿婵的手,用厚毯将她紧紧地裹了起来,待她好转后又紧忙喂她喝了许多热水。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陆卿婵也渐渐缓和许多。
柳V精心地养她多日,连痼疾都好转许多,她早不是去年那个琉璃身子。
今时陆卿婵突然发病不过是因为气血攻心,加之那迷药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