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扶着额,渐渐地坐直身子。
柳V的眼中一片清明,像是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她却是下意识地错开了他的视线,她的长睫低垂,眼尾是红的,脸庞也泛着薄粉。
柳V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说道:“是有些难受吗?要请医官过来吗?”
陆卿婵紧忙应道:“没有,就是睡得头疼。”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有些甜意,又有些柔软的惧怕,像小兔子似的。
柳V的指节修长,落在她的腰间,不轻不重地揽着她的纤腰。
他轻声说道:“夜间将窗子打开,会不会舒服些?”
柳V的语调温柔,暗示的意味也很让陆卿婵满意,但她现在一看见他的手,便会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她扣着柳V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开。
陆卿婵抬眸看他,故作冷漠地说道:“不止今夜,这几天我都要敞着窗子睡。”
“这几日天热,自然是可以的。”柳V斟酌着说道,“可如果天转凉,便不许如此了。”
他似是在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陆卿婵轻哼一声,披着外衣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不管。”她骄纵地说道,“这是我的院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要是觉得不成,”陆卿婵端起杯盏,饮了一大口,“那你就自己住去。”
柳V坐在幔帐间,俊美的容颜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有些柔和,他的唇角微扬,低声说道:“在下人微言轻,自然是全听姑娘的。”
他的目光和柔,蕴着如兰般的绮丽。
陆卿婵最受不得他这样说话,嘴上却是不饶人地说道:“这还差不多。”
她的心绪好了许多,跟着柳V一起到外间用晚膳。
裴氏子弟的致歉礼摆在了小桌上,放在一旁的还有两封长长的致歉信。
陆卿婵颇有些好奇,她仰起头问道:“他们说我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对外间的流言知之甚少,柳氏常年把控河东大局,上至权贵高官,下至平民地痞,全都深为熟知,更擅长拨弄言语,没多时就将那些风言风语给压了下去。
再者,副官们最多敢告诉她些要事,还无人敢将那些关于晦涩事告知她本人。
其实这样也好。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说的无关紧要的话,做的无关紧要的事,就消散在风里算了。
“没什么。”柳V将盛着蔗浆的杯盏递给她,“先喝些饮品吧,你嗓子有些哑。”
陆卿婵捏着那长长的致歉信,清楚地闻到了淡淡的铁锈气,虽然微弱,但是她能够确定这纸上沾染过的绝对是血。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血迹呢?
她刚生起疑问,就被柳V打断了思绪。
陆卿婵蹙着眉说道:“哥哥觉得我嗓子哑是拜谁所赐?”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这样不礼貌地说话。
但现今一看到柳V,陆卿婵觉得怒火就蹭蹭地往上升,以至于她没留意到她又叫错了称谓。
她接过杯盏,饮下大半杯蔗浆,像是这样就能消火。
柳V低咳一声,轻声说道:“是哥哥的错。”
他虽然是在道歉,可眉宇舒展,唇边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别提是有多餍足了。
陆卿婵不想理会他,但见柳V略带笑意地看向她,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怎么能笑得这么温柔?
从前她最喜欢他、一颗心都扑到他身上的时候,柳V都没这么笑过几回。
片刻后陆卿婵又摇了摇头,觉得不该这么想。
但她还是丧气地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个很尖酸刻薄的人,连心情好时都在变着法地挑柳V的刺,总觉得他哪里都做得不对。
柳V若有所思地看着陆卿婵,似乎猜透了她的想法。
用过膳后,他将她抱到软榻边,窗子大敞着,抬头就能看见璀璨的星河。
“我以前待你不好,你合该怨恨我的。”柳V轻声说道,“如此这般轻易得了姑娘的原谅,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陆卿婵靠在他的肩头,垂眸说道:“没有说要原谅你。”
星光落在她的眼底,像是破碎流溢的光。
“你马上又要去京兆了。”她东拉西扯地说道,“还不知几时能回来,这次的事不太好办吧?”
陆卿婵咬着莲花酥,就像个小女孩般随意地说着话。
此刻的她不再温婉贤淑,也不再隐忍勉强,既骄纵又从容,将柳V完全当做了信赖的兄长。
就是没有那般喜爱他,还总觉着他讨嫌。
但这已经弥足可贵了。
柳V阖上眼眸,将陆卿婵抱在怀里,声音和柔地说道:“不会很久的,再麻烦也不会有段明朔麻烦。”
她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似是想要问些什么。
可沉默许久后,柳V忽然握住了陆卿婵的手,他的指骨微屈,与她的十指交缠在一处。
“以后我常常夸赞你,可以吗?”他略带歉意地说道,“从前我只想着让阿婵好好向学,待你那般严苛,却鲜少赞许你的长处与进步……”
柳V凝神看向她,既郑重又认真。
陆卿婵却想起方才的事,心弦瞬时便紧绷了起来。
她只是想要蛊惑柳V罢了,他怎么还当真了?
陆卿婵张了张唇,但心底莫名涌出的酸涩却让她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就好像潜藏在心底的另一个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想要夸赞,想要认可。
不想要被斥责,不想要被误会。
第一百零四章
陆卿婵闷闷地说道:“好。”
她攀上柳V的脖颈, 让他看不见她的动作,而后轻轻地揉了揉眼睛。
但她再小心,也是瞒不过柳V的。
他将陆卿婵换了个姿势抱着, 让她能更舒服些, 也让她的目光再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柳V抚着她的脸庞, 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轻声说道:“阿婵是很好的姑娘,这世上都鲜少有比你更好的姑娘。”
柳V的指尖轻掠过陆卿婵的眉梢与眼尾,动作轻柔, 极尽怜惜。
赞许的话语没有重复,一声声地落到她的耳朵里。
陆卿婵快要受不住这样的夸赞,她脸颊潮红地推开柳V, 可腿被分开,腰身也被攥着, 全然没法避开他。
“别说了,别说了。”她羞赧地说道。
柳V的手掌抚在她的后背上,声音低柔:“我家姑娘这样好, 合该让天下人都来夸耀才对。”
他的神情认真。
“你是很好的孩子。”柳V低声说道, “就应当被赞许,也承得住这些颂扬。”
他的眸子澄澈, 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陆卿婵。
她的耳尖都是红的, 但柳V如此郑重,她也只得点头应道:“嗯, 我知道了……”
陆卿婵这幅羞涩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她就像是千瓣的莲花, 时而婉约含蓄,时而娇气任性, 时而冷静果决,总能让他发现不一样的一面。
现下这样羞红了脸庞的姿态, 更是让他心中柔软。
柳V掐了掐陆卿婵的脸,缓声说道:“你是要做社稷之臣的人,脸皮怎么能这么薄?”
她皱起眉,将他的手扯开,可那白皙的面皮上还是被捏出了红痕。
她生得太白,那抹红痕就如同胭脂似的。
漂亮,柔弱,扣人心弦。
睡袍之下也尽是这样的痕印,只不过要更为浓丽些。
“我没有。”陆卿婵反驳道,“我平日是很持重的。”
她愤愤地按住了柳V的手,难得滔滔不绝地讲起她是怎样持重。
片刻后,陆卿婵才发觉柳V一直在盯着她的脸庞,似是在仔细地打量那抹红痕。
他的目光克制温柔,但她就是倏然觉察到了危险,磨蹭着双膝便要从他的身上下去。
柳V掐住她摇晃的腰肢,低声说道:“确定要现在离开我吗?”
“我有些渴,想喝点水而已。”陆卿婵连声说道,“而且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去议事吗?”
隔着衣衫,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柳V手指所用的力量。
不重,但也不轻柔。
绝对是能留下指痕的程度。
柳V指了指漏钟,轻声说道:“还有两刻钟。”
“阿婵是好孩子。”他呢喃地说道,“总不会连多陪哥哥两刻钟都不愿意吧?”
他说话真是越来越破禁了。
明明还是与以前一样的神情、口吻,甚至连声调都是相似的,但就是与先前有着明显的不同。
陆卿婵面容绯红,反手攥住柳V的手腕:“没有不愿意,但你不能再碰我了。”
柳V点头应道:“嗯。”
“只抱着也不成吗?”他的眼眸剔透,映着星子般的光亮,“再过些天,我就要去京兆了。”
陆卿婵先前便有些担忧,柳V在洛阳的时候负伤严重,这还没在府邸待多久便要出发去京兆,若是旧疾复发该如何是好?
他是很克制的人,从来都只在乎她的快活。
以至于陆卿婵还没有见过柳V更衣,更没有见过他的伤处。
疑问累在心中久了,渐渐地又涌了上来。
“说起来,你的伤好全了吗?”陆卿婵眉心微蹙,“能让我看看吗?”
她的手抚在柳V的衣襟上,说着便像是有些想要直接解开。
所幸陆卿婵的手笨拙,并没有成功。
柳V低咳一声:“早就已经诊治过了,没什么大碍。”
他将她从软椅上抱起来,连人带桌案上的文书一起抱进内间。
“阿婵早些睡吧,我待会儿还要去军营里一趟。”柳V轻声说道,“看文书不要看太晚,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先放着,等我回来以后再讲予你。”
陆卿婵有些懵然,但也没有多言。
她坐在软榻上,应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柳V这口吻越发像个大家长,虽然他的确是柳氏的家主。
陆卿婵是很喜欢他这个样子的,温柔,有礼,带着点兄长般的宽和。
病态的控制欲和占有欲都藏了起来,或者说,是被呵护与疼宠的欲念所倾覆。
等到柳V离开后,她便继续看起文书来,到了时刻便去沐浴休歇。
柳V果然归来得很迟,陆卿婵都睡熟以后,他方才归来。
他风尘仆仆地回来,连外衣都没脱就先踏进了内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他的心底也一片宁静。
京兆的事愈演愈烈,如今回纥人虽然侵占了京兆,但京城中仍是一团乱麻。
颓败的龙武军,被困在行宫里的太后,还有毅然出逃又得了新机遇的长公主。
不过最麻烦的还是眼下四方无主。
长公主才从回纥人的监视下逃出,她是现今最适宜称帝的人,却也是最不敢称帝的人。
越是乱事,越重视师出有名这回事。
前朝乱世,四方势力争正朔争得快要疯魔,什么抹黑的话语都往敌对势力身上抹。
若是先帝当年直接立长公主为储就好了。柳V揉着眉心,也忍不住地想到。
太后无子,又不喜幼帝的生母,怎会甘愿辅佐仇人的儿子?
但小皇帝稚幼,她又是法理上的掌权者。
先帝留下那般多辅政大臣,本来就是麻烦。
张商已是这百年间极出彩的人,却还是沦落到那个下场,若是换个人来,只怕早就要举手投降。
其实最叫太后意不能平的还是长公主,若是她稍稍平庸些,不那么的超然,或许太后也不会这样执念。
若是先帝对现今的乱事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年硬立了庶子。
柳V轻叹一声,俯身吻了下陆卿婵的额头。
那般多乱事积着,从前他还会焦躁,现今他唯愿他的姑娘能够平安喜乐,不被那些遥远的祸乱扰得焦头烂额就是。
柳V的想法一直很复杂。
有时希望陆卿婵能够不问外事,安心地做他的小姑娘。
有时又希望她能施展抱负,做官也好,做学问也好,想让全世界都瞧瞧他的姑娘有多璀璨。
虽然心中还有些犹豫,可柳V也知道他一直在走的是第二条路。
无论是少时逼她学习,还是兴办晋阳书院,无论是打压世家,还是扶持晋王。
这些看似为公为社稷的事,本质都藏尽了私情。
他对她的所求,从来都谈不上是清白。
少年时柳V便能感知到,他得让陆卿婵站在更高的位子上,这样才没人会来置喙她配不上他。
后来他不惜一切地改变河东,乃至扶持晋王,亦何尝不是想为她创造出更好的大环境。
他得让他的小姑娘能够璀璨地活,能够不被歧视地活。
先帝的诸子良多,又有着一众兄弟。
大抵许多人也都在好奇,晋王在诸王中到底有什么不同,能叫柳氏与柳V另眼相待?
是因他长期居在晋阳与柳氏相熟吗?是因他与幼帝关系匪浅吗?是因他性子淡泊容易掌控吗?
其实都不是。柳V在心中说道。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晋王仅有个独女,而且百般疼宠,亦早就想着为她做打算。
有这样的父亲在,何惧世人的质疑与讨伐?
有这样的皇帝在,公主为储才能真正成为可能。
而他的小姑娘也才能堂堂正正、顺顺利利地入朝为官。
夏夜静谧,蝉鸣也寂了下来。
柳V用指尖描摹着陆卿婵的眉骨,神情愈加和柔。
先前她总在梦里也皱着眉,现今她的眉终于不是蹙着的了。
是舒展的,是快活的。
若是阿婵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
相守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过得也格外飞快。
陆卿婵在府里休养,中途只去过官署两次,还是直接见的太原尹。
交接文书是很方便的,但有些具体的事宜还是面谈更合适。
从前陆卿婵在洛阳时常常跟着张逢议事,大多数时候只是听,却也长进了许多。
如今她虽然在府里,却因时常跟着柳宁做事,反倒对官署里的事更为熟稔。
下午陆卿婵过去的时候张逢恰好也在,他便干脆带着她一起参与了机要会议。
张逢的精神一直不是很好,面容也愈加沧桑,单看那张脸和斑驳的发,只怕会有人将他当做五十余岁的长者。
陆卿婵知道他受了伤,没想到影响竟会这样大。
以前张商在时,张逢主政吏部,彼时他是多意气风发的人。
陆卿婵幼时便常听陆玉提起,后来听说张逢在从叔倒台的前一个时辰,还在照常主持吏部的会议就更是叹服,传闻说那时官署的外间已经遍布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