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突然装了许多东西,陆卿婵夜里睡得不是太安稳,次日一早便醒了过来。
她靠坐在床榻上,眼眸微肿,带着几分脆弱。
安冉走进来,下意识地便抚上了她的额头。
陆卿婵带着鼻音说道:“我难得早起一回而已。”
她刚刚睡醒,一把柔软的嗓音带着些甜腻,没那般游刃有余,也没那般城府深沉,倒是有些少女的模样。
安冉咳了一声,将军营那边的答复告知于陆卿婵,而后轻声说道:“还要再睡片刻吗?”
她出身军营,父亲又是大名鼎鼎的安启将军,虽是姑娘,但跟武夫也没甚区别。
安冉自己都觉得蹊跷,面对这祖宗的时候,她为什么会自然地放柔声音?
陆卿婵从榻上下来,小小地伸了个懒腰:“睡不着了。”
纤细的小腿从流苏中滑出,足腕间是一枚精致漂亮的银镯,暗光典雅,没由来地蕴着旖旎。
银镯将脚踝的雪肤磨得有些微红,并不至于到疼痛的程度,更类似一种如影随形的标记。
给她戴上这银镯的人,心思得多晦涩、多不能为人道矣。
安冉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视线。
*
军营的消息来得很快,人也来得很快。
陆卿婵才刚刚将信笺拆开,河东军的人便过来了。
交涉是柳V留下的亲军做的,陆卿婵只认真去和他们道了别。
林府医笑容和蔼,温声说道:“我们以后再见,姑娘。”
陆卿婵也轻笑着说道:“以后再见,林医官。”
他们离开后,陆卿婵的笑脸渐渐地落下,她一个人闷在书阁里许久,书册随意地摊开放在桌案上,灯台也放在了帘子后面。
书阁里暗暗的,闷闷的。
安冉有些不放心,一个小侍女却拦住了她。
小侍女细语道:“将军,姑娘正伤心呢,您别这时候进去。”
她很小声地跟安冉解释道:“您没听昨日陈将军说的事吗?姑娘幼时曾救下过一人,却被那人以德报怨,姑娘心思纯善,该多伤心呀!”
“姑娘昨日没有表露,”小侍女低声说道,“不过是因为众人都在,您就让姑娘一个人先缓缓吧。”
这小侍女竟看得有些明白。
安冉也清楚柳V的意思,这等腌H事直接处理干净就是,让陆卿婵知道了反倒只会伤她的心。
早知道还不如瞒她到底。
午间陆卿婵从书阁里出来时,安冉更忍不住地这么想。
陆卿婵的神情有点蔫,像是萎靡的花朵,午膳也没用多少就回去沐浴小睡了。
她睡在软榻上,肩头微微耸动,那道孤弱的背影能令最冷酷的人也心软。
陆卿婵心情不大好,谁也没办法。
直到两日后杨安和杨氏的表兄们又过来,她才又提起些兴致。
他们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日前的那场选拔他们几人都入选了,二是长公主与柳V联手了。
杨安蔼声说道:“我们也是刚刚到官署那边方才知道的。”
眼下战事吃紧,他们两拨人能联合一致对外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但陆卿婵也有些吃惊。
柳V和长公主针锋相对,从前关系就不好,他们都是很高傲的人,也不知是谁率先低的头。
陆卿婵心中隐隐有些猜测,片刻后又觉得不太可能。
长公主都打算拿她来威胁柳V了,怎么会又倏然软下心肠呢?
总归也不可能是因为她。
陆卿婵给表兄们道了贺,然后又听他们讲了讲考试的题目和今日去官署时遇到的事。
她轻声跟他们交谈着,也说了说自己对那些题目的看法。
不想众人都惊愕地看向她,杨安都禁不住拊掌:“若是卿婵也做了答,只怕他们全都要落选了。”
他们都知道陆卿婵曾深受长公主信重,在洛阳和晋阳时也很有声名。
她的檄文写得漂亮,更是极为有力,连字迹都潇洒异常。
杨氏的众人却也是第一次知她竟是如此敏锐博学,为首的杨家大郎君更是张开了嘴巴,久久都没能阖上。
他咽了咽口水,面带震惊地说道:“卿婵妹妹说的,竟与我们方才看的那答案一模一样。”
陆卿婵也有些微愣,她笑着说道:“卿婵歪打正着罢了。”
杨大郎君挠了挠后脑,说道:“倒是我们班门弄斧了。”
“怎么会呢?”陆卿婵弯了弯眉眼,“我能说对,不过是因为我入朝的时间更久而已,再过两年,我才要向兄长们讨教。”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金光。
陆卿婵笑颜柔美,可更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身上的从容气度。
这姑娘无论身处何地,无论落到什么境地,都像会发光一样,能在瞬时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柳V并不想打断她,但再这么听她一声声地唤旁人“哥哥”,他觉得他会疯掉。
他推门进去,还未开口,内间的众人便全都震惊地站了起来。
唯有背对着他的陆卿婵还不明所以,呆愣愣地回过头。
她的神情懵懂,点漆般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瞧着有些天真。
柳V心神微动,仍保持着君子风度,轻声唤道:“阿婵。”
这声低唤被众人齐齐的行礼声给遮掩住了,但陆卿婵还是听得清晰,她心知肚明,八成是有人将她这几日消沉的事告诉柳V了。
不过他怎么这么急?
她又不是小姑娘,还没有那般无理取闹,会因此事而恼了他。
柳V在人前的时候清雅端方,杨安和诸位表兄都被哄骗得一愣一愣的,被他送走后都还没察觉出问题,仍在声声地言说着使君的风度。
陆卿婵趴在窗台边,禁不住地笑了出来。
柳V依然神姿高彻,只是将她抱起来时用的力道稍大了些。
他抚了抚陆卿婵的头发,轻声说道:“跟我回去两日。”
“我不回去,我在这边好好的。”陆卿婵转过身去,“军营里事务繁忙,你若是总带着我,太不像话了。”
柳V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说道:“长公主想见你,也不见吗?”
陆卿婵惊愕地抬起眸子:“你说什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陆卿婵是被劫掠过来的, 原本就没带什么东西,又只是陪着柳V过去小住,就装了几身衣裙便匆匆过去了。
上了马车后, 她的喘息声才逐渐放低。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陆卿婵抬眸看向柳V, “我方才听杨氏的表兄说, 你们竟联手了。”
柳V的身子微微向后倚靠,他轻声问道:“很不可思议吗?”
“国难之际,就是应当如此的。”他缓声说道, “前朝几经乱世,可在北人打来的时候,官军与义军也是一致对外的。”
陆卿婵睁大眼睛, 京兆的形势难道很严峻吗?
她一直以为相比东边成德军镇相抗的突厥,西边河东军镇相抗的回纥要好打许多。
不过她也很快意识到, 并不是回纥好打,而是因为河东军足够强势。
琅琊柳氏守帝国的西大门多年,手下的军士本就极擅长谋略与野战。
可即便如此, 太平时期每年依然须要防秋。
“长公主心里还存着大义, 这是好事。”柳V的声音很轻,一边说一边扣住了陆卿婵的手。
他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似的, 轻声说道:“不用担心, 阿婵。”
陆卿婵的分开手指,慢慢地与他相交扣。
“我们不过是想要速战速决罢了。”柳V的凤眼幽深, 如若寒潭, “回纥占据京兆,大肆烧杀抢掠。”
他的声音微冷:“多让他们在京兆盘踞一日, 就是对无数人性命的践踏。”
柳V低声说道:“他们趁国乱之虚而入,嚣张多时, 如今也该偿还些什么了。”
他这样一说,陆卿婵瞬时便明白过来了。
长公主心中无疑是存有谋划的,如今西北大乱,她可以靠威胁柳V趁势而起,也可以借柳V的力彻底报复回纥。
现今看来,长公主最终是选择了后者。
陆卿婵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就是觉得胸腔里有些闷闷的。
像是被棉花打了一下,并不重,但还是留下了痕印。
柳V将陆卿婵揽在怀里,大掌扣住她的腰身,抚了片刻说道:“瘦了。”
“安冉说你这几日没有好好用膳,”他轻声说道,“也没有好好睡觉。”
柳V若是不提还好,他一说陆卿婵就要来气。
她闷声说道:“你觉得我这样是因为谁?”
柳V从善如流地说道:“是因为我。”
“哥哥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他耐心地解释道,“你那几日犯了肺疾,若是气血攻心恐怕会有不测。”
陆卿婵将头埋在柳V的肩窝,并不肯让他看见她的神情。
跟她说话时,柳V总喜欢看着她。
就连做那些旖旎的事时,他也不喜欢她别过脸。
柳V的控制欲与占有欲病态,这世间大抵也只有陆卿婵能容忍。
他自知理亏,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愈加低柔:“是哥哥的错,我没有考虑你的意见,也没有在事后跟你做任何解释。”
陆卿婵明白柳V的苦心,而且她本来生气也是生赵崇的气。
她抬起眸子说道:“你以后不许定那么多规矩。”
“我想什么时候用膳睡觉,就什么时候用膳睡觉。”她略带骄纵地说道,“现今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我当病人看待?”
柳V轻声应道:“嗯,以后哥哥做什么,都会和阿婵商量的。”
他这时候有意要哄她,什么温柔的话都说得出来。
陆卿婵蹙着眉头,低声说道:“回去以后你要立字据。”
她小时候也喜欢这样,府邸的书阁里现在还藏着几分字据。
柳V低笑一声,将她换了个姿势抱在腿上:“好。”
陆卿婵总算满意,但她却不肯由柳V这样抱着,作势就要下去。
柳V眼底清明,手却抚上了她的后腰,低声问道:“是还不舒服吗?”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忘记这件事?
陆卿婵的脸颊霎时染上薄红,她带着怒意说道:“早就好了。”
想起柳V上次在车驾中撩起她的裙摆为她上药的事,她只觉得整个人就像被蒸熟的虾子般,即刻就要炸裂开来。
柳V将她放下来,连声说道:“好,哥哥知道了。”
陆卿婵拨开他的手,轻轻地将车驾的帘子拉开一条缝隙。
脸颊还是滚烫的,被凉风吹了片刻才好转。
和谈的地方并不在军营,而是在不远处的一座行宫。
京畿附近的行宫很多,长公主现今所在的觉山便有着连片的宫殿,那地方的确很适合起事。
陆卿婵脑中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下马车时才收回心绪。
两拨人泾渭分明地站着,唯有中间的那人温雅谦和,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柳少臣一身青衣,落拓潇洒。
他的目光温和,声音也是温和的:“许久不见,陆少师。”
此情此景像极了去年五月时在宋国公府上的事,久别重逢的人相遇在不合时宜的时刻。
对着彼此既有怨怼,又有期许。
在那个满池莲花盛开的时节,没有人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陆卿婵的心中阵阵悸动,她的唇微动,轻声说道:“许久不见,老师。”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称谓来唤柳少臣。
柳少臣跟她不一样,她只是短暂地做了公主少师,因而才有了朝官的身份,去年的祸乱发生时她都远在洛阳了。
可柳少臣自始至终都是国之重臣。
抛开书法大家和名士的身份后,他是个再纯粹不过的臣子。
柳少臣许久都没有消息,陆卿婵还以为他选择了避世,现今她才想明白,柳少臣是去了泾阳,跟在太后和长公主的身边。
即便深知乱世里大家族总归做多种打算,让族中子弟投靠不同势力,以防万一。
陆卿婵还是不愿用恶意去揣测柳少臣。
他是不必为家族做任何牺牲的,毕竟在去年他就已经贵为御史中丞。
柳少臣是心中有道的。
陆卿婵在此刻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柳少臣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去做什么。
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声名。
柳少臣只是想拉一拉这个将要倾覆的国家,让它不那么凶猛地坠入悬崖,也好护一护这座巨型车驾里的人们。
他是教习她书法的老师,也是在无声中教习她为人的老师。
柳少臣已许久没被人唤过这个称谓,他微怔了片刻,浅笑着说道:“许久未见,还有在习字吗?”
“自然是有的。”陆卿婵轻声说道,“不过卿婵如今惫懒许多,实在对不起老师的教导。”
两人在殿前闲叙了一会儿,等到柳V过来后方才一道向行宫中走去。
西侧是龙武军的军士,东侧是河东军的军士。
一路走来,静默得异常。
和谈的约定才刚刚定下,此时氛围仍有些紧张是正常的。
况且,陆卿婵前不久才被绑架过。
这桩事此刻能压得下去,但绝不会这样揭过。
走进宫室前,柳V轻扣住了陆卿婵的手,低声说道:“晚间要吃烤肉吗?”
她面容沉静,心里却还是有些紧张的,思绪更是有些纷乱。
被柳V这样一打岔,陆卿婵的心弦突然放松下来。
“要吃的。”她压着声说道,“我还想吃点冰酪。”
柳V的眉心微蹙,捏了捏她的掌心:“不成,天已经冷了,还吃冰酪会胃疼的。”
他转圜地说道:“吃甜酪吧,配上乳茶。”
“也行吧。”陆卿婵眨了眨眼睛,“乳茶不要太甜,不然该腻着了。”
两人的对话稀松平常,但就是有一种深深的默契与相得。
既像挚友,又像是兄妹,更像是璧人。
可在柳少臣看来,他们则像是一对关系亲善的孩子,柳V是早熟的大孩子,陆卿婵是娇气的小孩子。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也不由地带上了笑意。
感情真好,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进去了。”柳少臣温声说道,“待会儿再考虑吃什么。”
陆卿婵声音很低,可这廊道空旷,柳少臣又和他们离得很近,纵然她再小声地说话,柳少臣也是能听清的。
方才柳V话太密,她都没有留意到此事。
陆卿婵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柳V倒是神色如常,甚至在她想要移开手的时候直接便扣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