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说道:“又不是上朝,何必讲究那般多。”
陆卿婵却不允他这样,她带着脾气说道:“你是怎么好意思说我骄纵的?你这才是无理取闹。”
她将手抽了回来,两人十指分离的刹那,一阵风掀起了殿阁的纱帘。
眉如柳叶,腮若桃李,一双明眸锐利细长,形似丹凤。
昭庆长公主依然雍容华贵,宝相庄严,带着张扬又极具攻击性的美丽。
被那双眼看过来时,陆卿婵生出一种错觉,这里不是京畿的行宫,而是皇城里的昭阳殿。
她即刻就要入殿,去给长公主讲习女四书。
周遭的风仿佛也凝滞了,带着些吊诡的热意,一如那个混乱焦躁的五月。
长公主微微启唇,却没有立刻开口。
陆卿婵还是如以前那般,一身寻常的素色衣裙,唯有腰身被衣带勾勒得细瘦分明。
雪肤丹唇,容颜清婉。
当真是跟画里走出的仕女一样,举手投足都透着婉约,连蹙眉露笑都合乎礼仪,端庄得叫人无可指摘。
但如今陆卿婵的气度中多了几分从容,不再如先前那般拘束小心。
瞧见她身侧的人是柳V时,长公主冷哼了一声。
“本宫在使君眼里,”长公主扬声说道,“就是这样不值得被信任吗?”
典雅的妆容与深红色的衣着让她看起来气势十足,但陆卿婵还是窥见了长公主浓妆与华衣之下的轻微疲惫。
柳V从不跟长公主这位血缘上的表妹客气。
他冷笑一声,声调微抬地应道:“我家姑娘体弱,经不得颠沛,做兄长的跟着,有何不妥?”
柳V此刻即便是用“家妻”之类的词来唤陆卿婵,长公主都觉得尚可忍受,偏生他用了如此暧/昧又遮掩的口吻,叫她瞬时便挑起了眉。
长公主冷嘲地说道:“有你这样的兄长,真是卿婵的幸运。”
柳V讽刺回去:“有公主这样的上峰,才是我们姑娘的幸运。”
这两个人吵起来是没完的。
陆卿婵拽了拽柳V的衣袖,低声说道:“你收着点脾气,不成吗?”
柳V的性子不像他掩饰出来的那般温和,他这个人从骨子里就是尖锐偏执的,尤其是在关于她的事情上。
但陆卿婵刚一开口,柳V便没再多言。
长公主占了上风,却不觉得有什么快意可言。
眼见两人都消停下来,陆卿婵方才轻声问道:“公主请卿婵过来,是有何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要事。”长公主抬起眼帘,“本来就是想瞧瞧你,没想到柳V竟将你藏得那样远。”
这样的用词是尖锐直接的,且有着明确的挑拨意味。
长公主对柳V成见颇深,柳V对她也无甚好感。
柳V的眼神冷淡,眸里蕴着少许的寒意:“若是无事,那就改日再叙吧。”
这才刚刚偃旗息鼓,转眼又要再起战火。
陆卿婵夹在中间,总觉得身处冰火两重天,在皇宫中的那段记忆快速地复苏,那一幕幕场景如连环画似的反复呈现。
柳V拉起陆卿婵的手,当真是要将她带走。
长公主终于动了怒,她站起身:“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陆卿婵又不是你的所有物,”她拍了下桌案,怒声说道,“你凭什么带她走?”
柳V冷声说道:“公主最好搞清楚,她也并非是你的所有物。”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任你利用、劫掠的器具。”
争吵是没有尽头的,可争吵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不就是厌烦她身上公主少师这个职衔吗?”长公主倏然又面露嘲意,“可你再厌烦又如何?只要本宫还活着一日,陆卿婵就是昭阳殿的属官。”
她话是说给柳V的,视线却凝在陆卿婵的身上。
“柳V,你也得承认。”长公主冷声说道,“若不是我对陆卿婵施加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即便是你未必能护她周全。”
陆卿婵垂着眸子,错开了长公主的视线。
被长公主看着时,她很容易产生自我怀疑,很容易连思绪都被带着走。
长公主待陆卿婵是很好的,不论是之前她死活不肯就范时,还是后来她远赴洛阳时。
但长公主对她的每一份好、每一份信重,也都是有条件的,需要她的服从,需要她的牺牲。
这跟陆玉对她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陆卿婵静默地想着。
然而柳V的回应更为尖锐:“可若不是你,她也不必平白受那般多苦楚。”
长公主的脸色倏然变了。
陆卿婵的心神震动,点漆般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过了许久才分辨出柳V话里的意味。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场重逢到底是不欢而散。
柳V让柳少臣先带陆卿婵离开, 而后彻底与长公主将话语摊开来讲。
月白色的衣裙轻盈,像清辉般在殿阁里荡开。
陆卿婵离开很久后,她站立过的地方仍存着淡淡的暗香。
那不是她从前用过的香, 而是柳V惯常用的凛冽冷香。
疏离寡淡, 唯有贴得极近才会沾染上。
长公主神情微动, 最终没有说什么,锐利的丹凤眼直直地看向柳V。
她低声说道:“你还真是不择手段。”
辛苦她百般谋划,竟是给柳V做了嫁衣。
长公主的手指搭在扶椅上, 深红色的衣袖下是尖尖的护甲,她稍显烦躁地拨了拨衣上的牡丹纹绣,将那细微地褶皱给抚得平展。
无论形势再糟糕、再混乱, 她也要始终保持公主的雍容。
权力上的尊崇已经难以为继,至少也要维系好形貌上的华贵。
柳V冷眼看向长公主:“到底是谁不择手段?”
他的眸里蕴着戾气, 神情比方才争执时还要冷。
“到了这个地步,你仍不肯放手。”柳V轻声说道,“我不知你到底是想要保护阿婵, 还是想要她陪着你去死?”
他的神情是冷的, 偏生语调还是和柔的。
那种游刃有余极是令人厌烦。
即便知晓柳V从来都是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长公主依然觉得心中不快。
陆卿婵这个人, 说得好听些是纯善, 说得难听些就是容易被哄骗。
柳V在她跟前定然是能做出温柔姿态的,可这傻姑娘根本不知道, 他的根都是坏的。
他流着皇家的血, 凉薄偏执,病态冷情, 为达目的时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别说是演半年十月,只要柳V愿意, 他能演一辈子。
这是多么可怕的欺骗者。
城府深沉,手腕高超。
柳V对付赵崇时是那样的轻松,将事情处理得也是那般干脆利落。
现今世人只知柳V执着情深,再无人记得赵崇与陆卿婵曾经的琴瑟和鸣。
他甚至将陆卿婵从这件晦涩事里剥了出去,让她能够继续安然,变得隐形,不受任何的影响。
长公主颇有些无言,柳V现在对付她的法子跟他当初对付赵崇时的方式,又有什么区别?
他明明可以不让陆卿婵过来的。
他就是要在陆卿婵的跟前言说她的过错,将脏污的水泼到她的身上。
长公主越想心中越为愠怒,她带着脾气说道:“无论生与死,尊崇与低贱,那都是我们间的事。”
“若不是你的突至,我们本还该好好地做着君臣。”她冷声说道,“我不必送她到洛阳,更不必与她天各一方。”
听到这话,柳V的脸色实在不能说得上是好看。
他的眉心颦蹙,抬声说道:“你搞清楚,到底谁是那个突至者?”
“我跟阿婵青梅竹马,是命中注定的璧人。”柳V的眸色晦暗,“婚事更是在先辈活着时就已定下,若不是昔年祸乱,根本就没有你半点事。”
长公主怒声说道:“可你会好好待她吗?”
“若不是我的插手,只怕你会将她一直囚着吧!”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给她穿上华贵的衣裙,为她佩上精致的饰品,让她一辈子以你妻子的身份被困守于府邸中!”
这言辞是很戳心的。
先前每每提起这桩事,柳V的神情便会冷下来。
然而不知怎的,此刻他的脸色竟有些和缓:“我不会,我知道我家姑娘有多好。”
“先前是我将她一手养成了温婉贤淑的闺秀模样。”柳V轻声说道,“可我在见过她绽放的模样后,我就再没有生出过这样卑劣的念头。”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现今想要一直囚着她的,分明是你吧。”
柳V抬眼说道:“表妹,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
即便是先前在太后跟前,柳V也从不曾唤过长公主表妹。
他们血缘亲近,但实在没什么亲情可言。
然而这个称谓用在此刻却出奇的合适。
“从前你就一心要利用她的才能,即便她百般推拒,你还是一直将她囚在身边。”柳V一桩事一桩事地盘算着,“我先前便跟你说过,她在你身边很痛苦,不快乐。”
他的身形高挑瘦削,如若入鞘的长剑。
锋芒收敛了许多,继而展现出的是一种如兰般绮丽的沉静和柔。
“后来的事是你赢了。”柳V继续说道,“当初是我太偏执,你拦下我、救了阿婵,我该谢你。”
他的眼睛澄澈如水,却带着些冷酷的意味。
柳V的语调渐渐降低:“可你又做了什么?”
“你把她捧得那么高,又放任旁人的恶意宣泄到她的身上。”他轻声说道,“你放任赵崇肆意妄为,险些养虎为患。”
“阿婵在洛阳时,多次险些被他伤害。”柳V看着长公主说道,“你厌恨我,可也没必要一直让她待在泥沼里。”
他的话锋一转,“还是说,你一直很享受做高高在上的保护者?”
长公主的手指修长,此刻护甲却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
柳V有些冷淡地说道:“我真不明白,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吗?”
长公主沉默着,柳V也沉默了许久。
过了片刻,他终于又再度开口:“你承认吧,我们是一样的。”
“谁也不比谁高到哪儿去。”柳V的言辞带着少许的倦意,“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
他们两人面对面望着彼此,形似丹凤的眼中有些极为类似的神采。
相同的血缘是如此奇妙,让连见面都鲜少的两人对同一个人生出了一样的晦涩想法。
占有,控制,不容旁人染指。
只不过长公主的欲念更类似于小姑娘对珍宝的喜爱。
看它漂亮美丽,便想放进自己的匣子里,想要展示给旁人看,证明自己有这样好的物什,想要佩戴在脖颈上,使自己显得更加灵秀。
而柳V对陆卿婵含了一份别样的情,那是男子对女子的天然的渴慕。
他是爱她的,这份爱是纯粹的,也是偏执的。
可归根到底他们是一样的人。
落日的晚霞是残忍的血红色,透过垂落的窗纱,将殿阁照得一片金红,只令人想起那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词句来。
晚霞过后不久,白昼就将逝去,新生的黑夜会很快到来。
须臾,柳V低声说道:“把公主少师的职衔去掉吧。”
“现今这个身份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危机与伤害。”他轻声解释道,“表妹自己想想吧,你到底是想让她好好地活,还是想让她陪你一起死。”
说完柳V便离开了殿阁。
他的身影消失后,长公主抬头看向了殿阁外的落日。
余晖是绚丽的,闪烁着流光溢彩的亮泽,像是被稚嫩画师涂抹出来的绢布。
她却抬起手,遮掩住了眼前的光。
光线穿过护甲,却泛起更多瑰丽的剪影。
垂眸的片刻,她竟忽然地想起陆卿婵刚进昭阳殿时的情景。
那一天的清晨,陆卿婵也是披着万丈的霞光走进的昭阳殿,那时她才刚刚新婚一年,还未被世事压垮了腰肩,还没有像日后那般孱弱多病。
她总是想着请辞,总是觉得在昭阳殿做事很累。
真的那么累吗?真的那么不情愿吗?
人人都渴望的权势,她怎么就一点都不为之所动?
长公主无数次地思索过这些问题,她也觉得陆卿婵不识好歹过,也觉得陆卿婵像个养不熟的猫崽子过。
可如今想来,她所青睐的好似就是陆卿婵那副不屈的样子。
她是公主,这天下都是她的。
陆卿婵凭什么敢拒绝她?
从一开始这个念头就是不对的。柳V说得不错,她跟他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只是各有各的卑劣罢了。
长公主站起身,缓缓地走出殿阁。
柳V早就带着人走了,柳少臣青衣落拓,正与军士温声交谈着些什么,他的笑容依然谦和,竟和陆卿婵有些相类。
分明柳V才是柳少臣的亲侄子。
长公主神情微动,她缓缓地取下了指间的护甲,低声吩咐道:“等回去以后,帮本宫写份任职文书吧。”
*
从殿阁离开后,陆卿婵的心情不是太好。
她托着腮帮坐在车驾里,慢慢地跟侍从说着话。
陆卿婵低声问道:“烤肉的话,配甜的酱料更好吃,还是咸的酱料更好吃?”
侍从摸着后脑,纠结地说道:“下官觉得都差不多,甜得更有味,但咸得好像也很好吃。”
“啊……”陆卿婵似是也纠结起来,“我听说北人都喜欢咸的,南人才喜欢甜的。”
那对话很幼稚,柳V听得想笑,在长腿跨入车驾里后,眉眼间的戾气霎时便消弭得无影无踪。
侍从紧忙行礼退下,陆卿婵的手搭在窗边,见他进来方才垂落。
她歪着头看向他,低声问道:“你们谈什么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柳V吩咐驾车的人即刻出发,而后握住陆卿婵的手,轻声说道:“还是军务上的事,到时要开展会战,双方少不得要磨合。”
“嗯。”她微微向后倚靠身子,“说好了,两日过后我就要离开的。”
柳V抬起她的手,轻吻了吻她的指骨:“都听阿婵的。”
陆卿婵生了一身雪肤,身着浅色的衣裙时更显绰约。
去年五月,他返京的当日遇见她时,便是这类似的情景。
陆卿婵坐在车驾里,她微微转过身,幕篱被风撩起,露出半张白皙温婉的脸庞,那双眼睛含着少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清婉姝丽。
以至于在那一刻,他全然没有发觉她早已挽起妇人的发髻。
压在心底三年的情绪,在瞧见她的那一瞬,全都像火焰般灼灼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