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方语睫毛颤了颤,说:“是啊。”
“外面人进来这边,的确不合适的。”
而她也只是“外人”当中,与他比较熟悉的一个罢了。
许惩却忽然笑起来,从口袋里抛出一颗糖给她。
乔方语愣愣地撕开包装,看见许惩也剥开一颗,丢进嘴里,几下嚼碎了。
“你以为我会带你去那栋房子?”许惩问。
乔方语呆呆地点了下头,心说若非如此,他们还有什么专程前来的必要。
“我不喜欢他们。”许惩坦率地看着她,“再说了,你难道愿意去一个陌生人的地盘,陪一群酒囊饭袋假笑尬聊?”
乔方语抿着唇,使劲摇头。
许惩打了个响指,背靠着栏杆,懒散地垂下视线:“Bingo。”
“记着,乔乔,如果有人非要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无论对方是谁,都不要迁就。”他对乔方语说,“没谁有资格掌控你。”
“哪怕对象是我也一样。”许惩低声道,“乔乔,当你不愿意不高兴的时候,就告诉我吧。”
乔方语沉默着,手指无意识抓紧了袖口。
他语气沉缓,慢慢走到她跟前:“不然我会担心,要是我哪次没顾得上,让你受委屈。”
“嗯……”
她极轻极细地应了声,胸口里像是有烟花炸开,刺目耀眼,根本没法直面自己的心。
许惩这样,实在……太犯规了。
她侧过脸去,敏感的耳尖都染上了绯色:“我没有不开心……和你出门,我很高兴的。”
如果是许惩的话,就算是真的让她走进那栋不属于她的别墅里,她大概也会怀揣着憧憬,去仰望那个,她平日里没有见过的他。
不论是什么模样,冷淡的,矜傲的,沉默的,温柔的。
她都喜欢,她都愿意。
“我们去哪里?”乔方语抬头问他,说着站起身,“如果你不喜欢这里的话,我们也可以,现在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许惩微怔:“现在?”
灰暗的雨云已然沉下。
乔方语很笃定地点头。
下雨也没关系的。
她也有在某处感到无尽的窒息和痛苦的时候,无论要跑多远、淋多大的雨,也想要逃离的地方。
所以她能够共情他的感受。
外人眼中的金碧辉煌,或许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黄金堆砌的囚牢。
她还记得那个寂静的夜里,穿着一身西装的他在暗巷里救了她。
而后说,“我没有家人。”
……
她从不会主动去触碰别人的伤疤。
但倘若他愿意讲。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永远会认真听。
“经过别墅区,还有大概一刻钟车程。”许惩望着天,“阵雨大概半小时就会下了。”
从这里到远处的道路还需要时间,也就是说,现在离开山亭,很可能就会淋到雨。
但乔方语站起身,笑意轻浅:“我们走吧。”
“联考前那晚,你还对我说……如果大雨不停,你要带我去看呢。”
许惩也想起了那一茬。
“还记着呢?”他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好。”
顶着随时都可能落下的阵雨,电动车再度在山道上疾驰。
这一次许惩的车速快了很多。
乔方语坐在他身后,风声里夹杂着零碎的词句,她有时候不得不需要拽住许惩一点衣角来保持平衡。
“你可以直接抱着我。”许惩说,“前面有弯道——”
“啊啊啊!”还没等乔方语反应过来,许惩就在山道上猛然折弯,一瞬间离心力叫车身都快要倾倒下来,乔方语吓得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听见许惩爽朗的笑,耳畔的黑色钻石闪光。
“被吓到了吗?”
乔方语慢慢呼出胸口的气,迎着山岚,微凉的空气贯通肺腑,全身细胞都在方才的一瞬间被激灵,像是浸没在了夏日冰凉的薄荷酒里。
“没有!”风声太大,她需要喊着说话,“我不害怕!”
许惩又笑了,眼神散漫不羁,“那过下一个弯吧。”
呼啸的风响自耳畔而过,近处的天幕已垂落成深灰色,闪电骤亮,几秒过后沉沉雷鸣轰响。
许惩沿着道路最远端的地方,车轮高速折出一个刁钻的锐角。
这次乔方语没有尖叫,她扶着许惩的肩膀,兴奋地指向前方:“下面还有弯道!”
“坐稳扶好。”许惩没有任由她胡闹,等她再次抓紧了他,才转动油门加速向前。
其实这个速度,对于早已习惯竞速赛车的他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挑战性。
却因为身后不时传来的清脆笑声、隐约碰撞到他的柔软身体,以及每次加速时,都愈发收紧的肩上细指。
许惩感觉自己现在的心率比任何一场赛事中都要高。
雷声愈发密集,许惩在蜿蜒曲折的山道内加速再加速。
乔方语的脸颊都被风吹得生痛,后座箱里的水果砰咚咚碰撞作响,节律像是越野车最爱的DJ摇滚。
距离别墅区越来越近了。
这是乔方语第一次看到鹿鸣寺后方的景色。
行过层峦叠嶂,山谷内竟然开辟出了一片堪称宽广的平地。远处是高尔夫球场,沿路的人工湖后方,就是成群的联排别墅。
窗玻璃冷光荧荧,门前的花园里蔷薇月季整齐盛放,带着种不近人情的奢华。
“一般入秋以后,人就走光了。”许惩解释道,“没一点人气。”
可就算没有人常住,置业于此的人也会雇佣管家、保姆时时打扫,把一切都维持在最体面高雅的姿态。
像是一朵精雕细刻的丝绢假花。
乍看惊艳奇巧,细看却是了无生机,败絮其中。
许惩转过视线,向着前方疾冲。
空气里的水汽像是随时都能凝结成水珠,风声都放缓。
“那年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就是沿着这个方向。”
“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下山,过盘山,过隧道,再过一座桥。”
乔方语安静地听着他说话。
雷声就像是在她们的头顶轰鸣,她需要侧过耳朵,几乎贴上他的后颈,才能听清他的话语。
她的心跳也好快。
是害怕吗?
害怕速度,害怕落雨,还是害怕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脱离既定的轨道?
抑或是心动呢?
她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偷,借着命运的巧合,偷来一场相逢。
哪怕只是短暂地拥抱过一瞬间。
但能够用这样堂皇的借口和理由,那么近地靠近他的身体,隔着同色的,棉质衬衫的纤薄衣料,她触碰到少年人熨帖的体温,坚硬的肌肉和骨骼,心脏的距离近到前所未有。
她只想抛开一切,沉溺其中。
“后来我给自己组装了第一辆车。”
“不想在那个‘家’中停留,只想要去远一点,再快一点。”
乔方语的心倏然一动。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挺直脊背,探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他肩膀。
她的力量很轻,别墅区前的路面平坦,她不需要扶着他,也能够保持平衡。
许惩的肩背有瞬间的僵硬,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为什么?”她低声问许惩。
为什么想要逃离?
为什么最终放弃?
为什么……把这一切选择讲给她听。
许惩没有说话。
身处后方,她看不见许惩的表情。
但她能察觉出,这并不是一个,他愿意提及的话题。
乔方语于是缓缓地松开手臂,说:“如果你不愿意……”
而她想要抽出的手却被另一只手压住了。
干燥温暖的手掌几乎是没有思考就压住了她想要抽离的手背,又在瞬间意识到不妥,许惩迅速重新扶住两边车把。
沉默之间,乔方语微凉指尖上,因为瞬间接触而沾连的体温,也消散在落雨前夕的风里。
“——”他说出口的只字片语,被凌空劈下的惊雷击散。
天地像是破开的一枚苹果,裂纹干脆陡峭,暴雨落得毫无防备,顷刻之间就浇上人满身。
许惩没有再说话,隧道口已在眼前,他一路狂飙,只差最后冲刺距离。
乔方语大声喊着让他注意安全,抬手在他前额位置,试图帮他清扫眼前的视线。
但他实在是太熟悉、太熟悉这段路了。
多少个夜里,他还不会制作发光小灯的时候。
他就会这样,骑上一辆车,听着风声呼啸,沿着空旷无人的路面,冲进甬长幽深的隧道。
哪怕是闭着眼,他也能在心中描摹出,每个弯道的形状。
在暴雨后的几秒中,许惩骑着车,精准疾速地冲出了雨幕,冲进了黑暗漫长的隧道。
那场雨被他们抛在身后了。
近在咫尺的位置,他听见少女略显慌乱的呼吸,微微耸动的胸脯,轻软地撞在他肩背上,像是有温度的厚雪。
他缓缓降低速度,在一旁停靠。
“乔乔。”
他从车里拿出一次性毛巾,拆开递给她。
“抱歉,害你全弄湿了。”
乔方语摇摇头:“是我说要来的。”
她好像有种固执,总喜欢将这些事情争个分明。
许惩忍下想碰她的冲动,低声道:“后面也有点潮。”
他已经开得足够快了,两人并没淋湿多少。
她衬衫上还落着没浸透的水珠,擦得及时,衣服也只是半潮。
许惩在前方迎着风,整件衣服都快湿透了。
乔方语有点内疚:“你……”
许惩摇摇头,说没关系,语气很温沉。
隔着愈发浓密的雨幕,许惩看着隧道口外的风景。
弯道已经看不清,遥远的别墅群只剩一个小小的影。
更远处的鹿鸣寺香火缭绕,人声喧扰,檐下垂铃叮铮作响。
沿途的桂花被雨打落,白金色的小花瓣落满沥青长道,不知道会被风吹向何方。
城市无时不刻忙碌。
宇宙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只在这一刻,她和他被留在了暴雨滔天的隧道里。
像是和全世界隔绝,时间都停止,只为了定格这一瞬间。
许惩静静地看着远处。
“原来还挺近。”他忽然说了句。
那曾经让他觉得那样难以走出来的地方,那么漫长又跋涉的一条路。
原来这么近,这么容易。
只要骑上一辆普普通通的家用电动车,几分钟的功夫,就能够到达了。
乔方语吸了下鼻尖,凑上前,轻轻碰了下许惩的脸。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怎么了?”
乔方语有点忧愁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你真的不会感冒吗?你的脸摸起来有点烫。”
“……”被她这么一打岔,许惩感觉自己心里那些久违的、郁结的情绪,都好像瞬间消散了。
他干脆将车搬上人行道推行,朝着隧道深处慢慢走去。
乔方语跟着他,很认真地说:“没法弄干衣服的话,就多动一动吧,动起来就不冷了。”
许惩散漫弯唇,嘈杂雨声里,他平淡开口:“我曾经和父母住在这里。”
“后来,我母亲病故。”
“父亲出轨,再娶。”
他平淡到不像是在叙述自己的过去。
词句都精简到薄情。
空气沉默。
脚步声在空荡隧道中回荡。
许惩微微侧眸看向乔方语,倏然发现小姑娘眼眶已经红了一圈,倒是让他惊了下。
“你这……”他有点啼笑皆非,“不会吧?乔乔。”
乔方语摇摇头,许惩的额发也沾了水,眉眼比平日里更深邃分明,只是这样略欠几分笑意地望着她,都像是含着缱绻深情。
让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乔方语的指尖轻轻划过他小臂,他先前卷起袖口,给她示意过伤口的位置。
那里分明已经没有伤痕,她却像是看见了曾经遍布其上的,淋漓的血痕一样。
而她没见过的,又有多少呢?
当他四年前驾驶摩托,带着死都不怕的觉悟踩下油门的时候,是什么让他无所眷恋,拼死也要逃出去?
当所有人都在羡慕他有一个顶好的出身,他却穿着宴会场的西装,孤身一人出现在最肮脏破败的小巷,连归处都难觅的时候,那些给予他身份地位的血亲又在哪里?
……那天他坐在中心医院昏暗阴湿的楼梯间,随身带着那张编号NO.0001的就诊卡。那时候,他想要追寻的,又是谁的身影?
只要想到这些,她就痛到像是被人攫去了呼吸。
她想起小阿姨曾经说过的。
“阿语不适合读艺术。”
那时候方芳还不高兴,觉得她的天赋,就是最好的。
然而她还记得小阿姨当初的神情。
她抱着瞳瞳,说,“做艺术需要感知力、需要共情。”
“但是万事万物,过犹不及。”
……
直至今日,乔方语才恍然明白,小阿姨或许并没说错。
她能一直寻常无事地学习、生活,全归因于那时的她,还没有太过在意的人而已。
而一旦那个人出现了。
她就会感同他的身受,痛他曾经的苦,行他先前的路。像是陷入黑洞,越溺越深,无可自拔。
乔方语缓缓吸了口气。
但她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恐惧和逃避的自己了。
隧道中央,横跨一片透明穹顶。
为了通明,隧顶在两座山体中间的位置镂空,光线穿过透明顶棚,沉进冗长的隧道里。
细碎的灰尘飘浮,照射的光线在路面漏下一个方形,光路柔和明亮。
乔方语深吸口气,迎着光,看向许惩的方向。
“我……可能也是一个运气不太好的人。”
她皱着眉,笑了下,指了指自己眉心的胎记:“因为这个。”
“一生下来,我就被亲生父母扔掉了。”
“当时是冬天,爷爷奶奶在垃圾场里捡到我的时候,我都已经不会哭了,身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还有这么一片难看的红斑。”
“街坊邻居都告诉他们,这是红斑狼疮,会传染的。但是他们还是决定救我。”
“之后,爷爷带我去医院,医生说这只是一片胎记,是良性的。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鹳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