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对着我妈妈的像,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说,他到死都会对我好的。不然,等他过去了,让我妈妈狠狠地揍他……”
“……说好要陪我到死的。”方芳的声音低下去,“不是说要护我一辈子么?”
“怎么就先走一步了呢……”
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气带哽咽。
乔方语不忍再听,主动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唤:“奶奶。”
她怎么会不难过。
那是她的爱人。也是陪着她走过童年,牵着她的手,陪她从牙牙学语,到蹒跚而行的亲人。
生命渺小苍茫。
爱却绵长。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奶奶,但语言在此刻总是苍白。
于是乔方语弯下腰,搂住奶奶佝偻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拿脸颊轻轻蹭着奶奶的颈项。
“奶奶。”她故意撒娇说,“你还没让我试穿,改好的衣服合不合身呢。”
“你猜猜看,今天我和谁一起出去嘞?”
“我晚上回来想吃奶奶烧的炖蛋呢。”乔方语抬起头,看着方芳,“要放好多好多葱花的那种。”
静默半晌,方芳揉了下她的额发。
“好啰……晚上给阿语做好吃的哟。”
她看着乔方语换上新衬衫,经她裁剪过的衬衫大小恰合,连腰线都完美包裹。
棉质布料干净松软的材质衬得她肤色雪白,一双眼睛清亮,明净又端庄。
方芳绕着她看了又看,忍不住的欢喜:“我们阿语、我们阿语……也长成大姑娘了。”
她拿出压箱底的檀木梳,给乔方语梳了个简单又精巧的半扎发。
“好了,去吧。”方芳扶着腰,坐在椅上,望着乔方语笑,“这么漂亮,哪个男孩子,看了都要害臊哩。”
乔方语的脸扑腾红起来。
“奶奶……你都猜到啦?”
方芳笑弯着眼,不答话。
奶奶怎么会不知道?
那些初次暗恋的悸动与酸楚,早在许多年前,就已在她心间陈酿。
八点。
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乔方语收拾好东西出门,临别时依依不舍地挥手:“奶奶,当心闪着腰……那我出门啦?”
“好、好。”
她看着女孩在门边换上鞋子,对着塑料镜拨开刘海,露出素净的脸蛋。
少女羞怯地抿起唇角,眼眸晶亮,脚步声轻快地奔向了远方。
方芳缓缓起身,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捧起一台被封好的玻璃相片,静静放置在胸口。
肾病之后,她手指变得粗肿,戴了半辈子的戒指,再也套不上了。
所以她把它放在了这台相片后面。
这张相片并不是婚纱照,也不是全家福。
而是某天,一个路过村庄的摄影师歇脚时,不小心拍到,顺手冲洗出来送给他们的。
相片上,乔振华站在门口,一肩担着满满两提井水,另一肩坐着尚还稚弱的小乔方语。
隔着窗,她在屋内踩着缝纫机,含笑望着门前的祖孙俩。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怀念的时刻。
现实或许就是这样,起起落落。
行至高点时,只知快活。却不知,往后再也不复。
只能用漫漫余生,去怀想那刻吉光片羽、白昼流光。
每次想他,方芳就会把这台相片取出来,抱一抱。
——就像是她的小乔哥、她的振华、她的老头子,还依旧陪在她身边一样。
“……”她口中呢喃着一个名字,半晌扯开唇笑。
“我们的阿语也长大啰。”
“阿语长大啰……老太婆,也活够本咯……”
第42章
乔方语小跑着出了杨树里弄, 她和许惩就约在路口处,小阿姨的画廊附近。
她明明提前了,结果还是许惩先到。
乔方语喘着气在他面前站定:“等久了吗?”
许惩垂眸, 笑:“刚刚到。”
晴日轻暖,乔方语跑着过来,额发都沾上了潮意, 脸颊上飘着薄薄的绯色, 笑起来仿佛带着清甜的风。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 “我们去哪里呀?”
她抬眼看着许惩, 浅棕的眼瞳里盛满了光。她眉心处的胎记似乎比之前淡了,站在影影绰绰的泡桐树荫下, 就像是误落了一瓣花。
“……”许惩顿了片刻, 说, “鹿鸣山。”
他移开了目光,却比平时并肩同行时, 离她更近了些, 有意无意地遮住了四周好奇目光。
恰巧他也穿了件白色的衬衫。从后面看,两人的背影就像是依偎在一起的伴侣。
乔方语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尴尬。
她加快了脚下步伐, 拿话语来掩饰紧张:“我们怎么过去?鹿鸣山离这儿不远,我记得有公交。”
许惩嗯了声,抬步紧跟:“打车也行, 或者我骑摩托。”
乔方语局促点头, 又快步跑到了公交站牌边。
可惜, 前往景区的班车车次不多, 刚刚才走掉一班。
许惩盯着她跑远的白色背影, 无可奈何地勾了下唇。
——还真像兔子,碰一下就逃。
乔方语转身:“公交需要等很久, 不然还是……”
许惩站在她半步开外的安全距离,掏出手机,懒洋洋道:“打车?”
“摩托车,能开进山里吗?”乔方语小声问。
许惩眼睛一亮,笑容肆意:“为什么不能?”
“我以前和爷爷去过鹿鸣山的。山上有寺庙……所以都不让车开进去。”乔方语拿手比了个方形,“停车场都在外面。”
她抬头的时候,耳边的头发会被风吹起柔软的弧度。
许惩伸出手指,往她比出的方框中间虚空一点。
“他们都不行,但我可以。”许惩挑起眉角,语气矜傲。
“因为这里,也是我家。”
乔方语:“……?”
总感觉和同桌没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
乔方语稀里糊涂地跟着许惩走了段路,推开一家小汽修店的门。
许惩大剌剌拉开椅子,朝店里喊:“老魏——”
没一会儿,从暗处出来一人,黑衣的中年男人叼着根烟头,手套上尽是机油。
正是她之前在台球厅见过的老魏。
那时候,他说自己是路边修车行大叔,乔方语还以为是谦虚了。
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经营着汽修店。
许惩随手勾过来一台工具箱,熟练地装好一组轴承,在手里转着圈打量:“这款不错,镀铬的?”
“对,比镍的硬,还好看。”老魏答,摘了手套朝两人走来,顺便对乔方语点了下头。
“什么风把咱们许大少爷吹来了?”
许惩哼笑一声,“少来涮我。”
他把组装好的轴承搁在桌上,坦然地伸手:“借辆车开开,兜风。”
老魏:“一个轴承就把我打发了?你哪回不把我油箱烧空?去去去。”
许惩:“今天不玩那些。真兜风。”
他指了指身后的乔方语,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几分。
“我还带着她呢。放一万个心。”
他和老魏结识在一家摩托越野俱乐部。
当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头小子,而老魏是圈内知名的老玩家。
他们这圈子的人都爱惊险刺激,急弯、窄路、暴雨、狂风。
都是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最好的催化剂。
那年公路决赛,许惩和老魏在终点线前压弯冲刺,百公里加速,引擎飙烫,两车双双冲出赛道,撞上雨后滑坡的山崖。
后视镜保险杠前照灯碎片炸了满地,烟雾里一时甚至看不见人影。
终点线前几十米的距离出现了这样的意外,全场都吓傻,尖叫都寂寥。
老魏钻出车底,第一反应是去捞人。而许惩顶着张淌血的脸,面无表情翻身跃上半解体的车,一脚油门到底,夺了老魏的蝉联冠军。
“你当年这……我还敢信你??你这小子,心就是野的,死都不怕!”
老魏絮絮叨叨地骂了半天,好说歹说才勉强点头,丢给了许惩一堆零件,让他给装好,自己则去后院里找车。
许惩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装起来。
乔方语却被老魏方才只言片语讲的旧事骇住了,半天没说出句话。
“抱歉。”许惩主动说,“害你等这么久。”
乔方语摇头,她常去医院,最习于等待,怎么会为这种事生气。
“那年……你受伤了吗?”她绞着手指,问。
明明嗓音已经开始颤抖,却还偏偏要克制,假装轻松,仿若提起的不过是一桩旧日小事,问及那年的小测成绩。
许惩的心忽然就塌下去一块,一瞬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他放下手中的轴承,指尖上沾着机油渍,他掌心搭在膝盖上,半弓着腰看她。
“抱歉。是我没考虑你的感受。”
他分明记起,第一次问小姑娘的时候,她就说,自己不打算尝试摩托车。
无论她是恐惧,还是单纯没兴趣。他把人带出来,却没让她尽兴,是他失职。
于是,许惩说:“我们打车去,怎么样?”
“鹿鸣山的桂花全开了,很香。”
“他们说秋天最适合祈愿。古代的皇帝都在这时候开祭坛。”他笑着看她,语气放得很低,“阿语,想不想看?”
骗子。
乔方语捏着拳。
你明明根本就不相信神佛。
——无牵无挂了无信仰连死都不怕。
乔方语只要稍微用力去想,就感觉心脏像是被极细的纤绳拉拽,呼吸凝窒,鲜血淋漓。
她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较劲,把头扭到一边,犟着不去看他的眼睛。
“你告诉我。”
“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被自己发出的音量吓了一跳。
内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停下来,你在做什么啊。
他可是许惩啊,多么耀眼高不可攀的人,凭什么被你这样对待。
你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又有什么立场责怪。
明明只要呆在他旁边,她就能很高兴、很高兴了。
那就该知足了啊!好好珍惜相处的每一秒,什么都不要想,一切多余的话,都不要发问。
唐欣雅劝说过她、沈饶警告过她,就连张真真和杨晓纯,在他面前都不敢放肆太过。
自己实在是……
乔方语松开攥紧衬衣下摆的手,猛然扭头冲向门外。
……太差劲了。
“乔乔!”许惩拔腿就往前追,然而乔方语根本没跑远,她只是蹲在汽修店门口,抱着膝盖,死死咬住唇角。
“对不起。”她颤着声说,“你先别看我。”
“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起。”
许惩蹲在她面前。
骄阳似火,烈日炙烤路面,车轮压过沥青,都能带出仿若焦熟的轻嘶声响。
他用身体替乔方语遮住太阳,低声说:“……桡骨骨裂、锁骨骨折,外加两对肋骨错位。”
“都是四年前了。”
乔方语不动,他只能叹了口气,又继续低声地哄:“真不算严重,都是魏叔说来吓唬我的,怕我带你乱来,把你弄伤了。”
“那天下过雨,山崖上的土都是软的,泥巴糊了我一脸,照片很难看。”许惩轻声地笑,“我也要面子的啊,小朋友。要是说多几句,你闹着要看,我这面子,岂不是没有了?”
乔方语知道他是在逗她开心,很努力想抬起头笑一下。但她还是笑不出来,拽动嘴角,不受控地就向下撇。
“后来,我就拜老魏为师了。他在南城摩托越野圈子里好多年,一直保持着零事故率。直到那次。他是怕我减速不及时冲下山崖,才自己撞过来的。”
“结果我把他的冠军奖杯带走了。这话说出来,你是不是又要把我当成卑鄙小人了?”
“嗯?乔乔。”
“还和坏人一起出门么?”
他的声音仿若呢喃,句句低沉入耳,缓慢温和,宛如缱绻。
乔方语始终蹲在门边,垂着头,近乎木然地听完了整段故事。
或许是受到了方才奶奶的影响。
或许是从小到大,她已经在医院,见过了太多太多的死亡。
她是弃婴,被爷爷奶奶收养,很艰难才活下来。
从小到大,她一直很努力地活着,哪怕被欺负得再惨,遭受了再不公平的对待,她也对自己说,要坚强,生命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但是生命真的好脆弱。
她好害怕,她身边的人、她钟爱的人,也像草芥,如萤火一般,消失在天地之间。
“我……很害怕看见伤口。”乔方语说,“也很害怕看见有人在我面前受伤。”
她微微把头抬起,眼眶很红,但没有哭。
她望着许惩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好,以后……也不会有的。”
他一直是她,拼尽全力,也想要去追逐的光。
“只是刚刚,听魏叔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有点失控了。对不起。”乔方语说。
“你看。”许惩只伸出手臂,沾着机油的手掌握拳,他抬起胳膊示意给她看。
“上次你帮我上药的地方。还记得吗?”
乔方语点了下头。
眼前的皮肤已经恢复如初,看不见一点伤痕了。
他又转动手臂,指着手腕的位置。
“这里有半年都打着石膏。”
“现在也都好了,不妨碍我揍人打球。”许惩散漫笑意,“伤总会好的。”
他蹲在晴日里,距离乔方语很近很近,额发都快要相接。
他轻轻向前,额头快要抵住她的。
许惩低声说:“生活总会继续的。”
“笑一个吧,乔乔。”
“别人可都说,伤痕是男人的勋章。”
乔方语终于破涕为笑,软绵绵地刺他:“那你还真是战功赫赫。”
“可不是?爷的功勋,罄竹难书。”
“……你又乱用成语。”
“没事,‘锅盖’又不在。”
“你什么时候才能让郭老师省点心。”
“我干什么给他省心,他吃这碗饭,就该操这份心。”
“无药可救。”乔方语偏过头去,不去理这个满嘴跑马的坏同桌了。
她望着远处的树,斑驳叶影,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