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了,却倾想不了太复杂的事。
她也自认为自己的身份,从来便无需承担这些个弯弯绕绕的碎心思。
“我,咳咳。”
却倾复又开口,只觉着嗓子有些痒。
“却倾,来,喝点水吧。”
江端鹤抬起一只白玉茶盏。
尹却倾接过茶盏,为江端鹤缓缓扶起身时,眼神不禁飘忽向四周。
这,不正是她梦中的场景么?
旁的都被那一片漆黑掩过,只有那一盏光亮微弱的烛台。
只是那一盏烛台上的花烛,颜色与梦中的不同,是淡淡的浅朱色,且只是安置于其上,并不曾点燃。
可她,从未来过此处。
“怎么了,却倾?”
江端鹤长眉微颦,神色中满是担忧。
方才被臧禁知带回来时,却倾便已经睡着了。
江端鹤将她好安置过后,本不愿叨扰到她。
怎知她脸色渐渐涨红,口中不断发出几声细碎的音调。
方才因着担心,江端鹤都不曾多想。
现在回忆起她方才的样子,莫不是……
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可以想那种事!
江端鹤简直想给自己一肘击。
不过已经发着热的地方,越是击打,也不过愈发滚烫。
江端鹤思绪纷飞的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尹却倾已经完全接受了在梦里梦见奇怪事物的事。
她双手捧杯,小口小口地轻呷几口。
“你手好小。”
江端鹤耐不住,将所思所想说出口。
却倾闻言,低头看了一眼双手握着的杯盏。
“我怕掉在地上,总是不小心。”
“能注意这些,只说明眼下却倾已是很小心的人了。”
江端鹤俯身,凑近她说道。
尹却倾不禁向床后退却。
他的靠近只会让她想起方才梦中的事。
那可不像是什么好梦。
她尹却倾可是很聪明的,这点小伎俩骗不了人。
“金雕姐姐呢,怎么没瞧见她?”
江端鹤没料想到她会问这个,立刻便沉下脸。
她怎么总是关心别人的事。
就不能把心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吗?
“她,不知道!”他寒声道。
仿佛臧禁知若是即刻便死了,都同他毫无干系。
“你肯定知道!”尹却倾冲着他笑道。
“哼哼,你可不会骗人,我看出来了。你平常都是盯着却倾的,一说谎,就不敢看着我了!”
江端鹤面色一滞,目光便呆呆地落在却倾身上。
她的可爱和单纯,总是毫无费力。
“不能骗却倾哦,却倾看出来之后,会难过的。”
“好,不骗却倾。”
江端鹤点点头,面上浮现浅浅的微笑。
跟却倾待在一起,总觉得每天都是春夏之交般的温暖。
他们蛇类最喜欢暖和的事物了。
“臧禁知在靶场。那里太危险,你待在这里等她便是了。”
江端鹤还是很好哄的,一个微笑便能换一句实话。
“啊?我还想去看看她的翅膀呢,她飞起来的时候好帅,却倾就不会飞,也不敢飞。”
尹却倾趴在石桌上,懊恼道。
此言一出,江端鹤才勾起的嘴角迅疾垂下。
“有翅膀就那么好?”
却倾听过他的话,久久失神。
阙国领土虽算不上是幅员辽阔,但资源丰沛。
因此一直被笼罩在铎朝的阴影之下,每年都须得上缴高昂的税金。
不过他们的脆弱是情有可原的。
阙国贵族多可变幻出羽翼,却极少见有修御出尖牙利爪的。
他们的翅膀大多覆有色彩斑斓的羽毛,并以翅膀的美貌和华丽作为高贵的象征,根本不会用羽翼进行战斗。因此力量脆弱而缺乏锻炼,光是用于逃亡,已可堪称是费命了。
尹却倾的父亲便有一对翅膀,色彩绚丽,举世无双。
他就是用这对翅膀,永远离开了却倾和娘。
尹戴华其实也有翅膀,只是却倾已有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最后一次见到时,戴华已然被砍去部分翅骨,六翮被生生拔去,鲜血淋漓。
那时的事,却倾记得不怎样清晰。
只依稀记得,娘的羽毛是,是什么颜色来着?
照常理而言,却倾也该是可变幻出一双羽翼的。
在这片大陆之上,约莫有六成的人可以幻化出异态。
所谓异态,便是各式各样的生灵形态,猫、狗,亦或是杏树、海棠木,都是可以的。
就理论而言,得此能力者,才可修习法术。
大多生异形者,只能显出部分特征。
唯有佼佼者,才可完全化为生灵形态,于他们而言,修行起法术,便更是事半功倍。
由于刚出生的婴孩无法控制法术,许多自出生时便显现出部分原型。
比如双臂上生有浅浅的羽毛根子,亦或是天生便带有雀鸟类的尾羽,总之多少会显出一些特征。
从前的事却倾都记不得了。
但是娘一直告诉她,却倾从出生起便只是最普通的人类孩童模样,没有什么特异。
“不,有翅膀一点都不好,却倾不要。”
尹却倾面向江端鹤,神色严肃,很认真地说道。
却倾不想要翅膀。
羽翼瑰丽如华彩的父亲,只会离开却倾。
娘不过有一双浑然赤色的翅膀,便受了重伤。
她只想做这世上最平凡之人,在边陲小镇同娘过最简朴的日子。
从前那样便好了。
江端鹤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大概是想安抚却倾,他领着她来到窗边。
“在那。”
却倾朝其伸手所指方向望去,果真便瞧见一对深褐色的翅膀,在阳光下显现出夺目的金色。
“真是她!”却倾笑道。
江端鹤则趁着却倾不注意,环抱住她,轻轻将下巴放在其人头上。
“知道你恐高,我特地择了这处居所,修筑在山间,不过二层,还可观赏一部分城中风光。这些年一直放着,静候你的到来。”
“哇,她飞得好高!”
却倾大概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此时的臧禁知,踏步腾空,振翅而飞。
靶场上的士兵举起弓箭,纷纷朝空中的她射去。
“不行。”
这是来自江司阶对弓兵们的评价。
果然,臧禁知几个转身便从箭雨中飞出,直向另一边的山头飞去。
“臧禁知也不行。”
这是来自江司阶对直系下属的评价。
“他们为何要攻击金雕姐姐?”却倾偏过头问道。
江端鹤此时已然走到一边,双手环抱,紧紧凝视着靶场。
“这是在练习,臧禁知也是退步得太多了,她都这样,旁的鹰种士兵便更不必提了。”
“为什么?”
“禁知一向是兵营里最刻苦的,她许久不曾晋升是因为……”
是因为她是女性,母鹰的力量生来便比雄鹰弱一些,纵使臧禁知已经比其余飞行兵都好上太多……
江端鹤不愿把这个告给却倾,只说道:“没什么,因为我看重她。”
随后便向却倾看去,细细瞧着她的反应。
“哦。”
却倾并没怎样。
可恶,她都不知道吃醋的吗?
“哼,这些杂兵。”江端鹤不屑道。
就他们这样式的,还敢在今日集结时告他的黑状,说是不务正业云云。
“真是不像话。”
光说不练假把式,江端鹤向床边走去,说话间便扯开外袍。
“你做什么?”
尹却倾方才回身,便被惊得目瞪口呆。
第4章 她担心别人~
“怎么了?”
江端鹤听闻却倾的惊呼,茫然转身。
才解开腰间的系带,一松手,便露出中间一部分肌肤。
若说是半身全都露出,反而太过,恰恰就是只暴露了尺寸之地,倒显得隐晦而……
却倾想把视线移开,毕竟……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1】。
嘿嘿,却倾也是学过一点书的,厉害吧!
想到这个,却倾面上不觉泛起一丝微笑。
不过很快,这点笑意便消失了。
她视线自然向下,瞥见一处有些怪异的地方。
江端鹤周身上不过披一件泛银丝的黑纱袍,与内里的青白皮肤映衬鲜明。
他腹部肌肉上隐隐泛起一层波光粼粼的灰白色,若是细细瞧去,便会发现那是蛇鳞。
却倾的目光便落在那片浅浅晕开的灰白鳞片上。
不知为何,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
“那是我的鳞片,本也合该是要收起来的,只是从前受过伤,再不能了。”
在尹却倾印象中,她并不曾见过,他也从未和自己解释过。
怎么自己便会知晓这个?
江端鹤意识到却倾在看自己,还以为是害怕自己腹间的蛇鳞。
也不知是为何。
他总觉着却倾似一只在林间舞动跳跃的小雀,天生便是胆惧像自己这样的大黑蛇的。
“对不住,我即刻便用布条缠起来。”江端鹤道。
他不愿自己有一分一毫不够圆满的地界被却倾看在眼中。
江端鹤再也不想看到她恐惧的样子。
却倾一愣,自己也不知怎的,竟道出一句:“不必了,不是有伤么?”
此言一出,二人都有些呆愣。
分毫不似是却倾的语气,也不像是她会说的话。
“没什么,我猜的!”
却倾笑了笑,解释道。
江端鹤一门心思全在掰扯着,却倾到底是为的什么看自己。
没太注意她的话,只随口应了两声。
“唔……嗯。”
“那我走了。”
江端鹤很快便换上内里的软甲,向门外走去。
“那个……”
却倾骤然开口,江端鹤迅疾回身。
“小心点哦,要早些回来。”
她笑面嫣然,两颊上的红晕色彩恰到好处,像是桃花苞上一点粉红。
小蛇喜欢一切温暖的事物。
鲜花、阳光、鸟窝,当然还有却倾。
江端鹤一时呆愣在原地。
直到却倾走过来,关上门。
江端鹤人虽转过身走了,面上荡漾开来的笑容却许久也不曾有所消退。
*
“端鹤兄,你来了。”
刘将军正立于台上,见了端鹤便招呼道。
“嗯,来看看。”
“现在的兵,那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不过如今日子也好了,新皇帝一个诏令下来,这些娃娃个顶个的机灵,都知道这几年都不必四处征战了。”
“嗯。”
江端鹤随口应过几声,便向一边走去。
“刘二,把我的弓拿来。”江端鹤吩咐道。
臧禁知正在空中盘旋。
相隔数里,她一眼便望见江端鹤的身影,当下便如临大敌,奋力振翅,加快飞行速度。
兵营众人,纷纷偏过头。
一见台上黑袍人,士兵们都当是看戏了,放下手中弓箭。
刘将军抱怨道:“这些小崽子!昨儿都说了上边有人来,这不给咱丢脸呢?”
蛇眼原是看不清事物的,其感知能力虽强,但范围有限。
江端鹤虽为半蛇,但也多少受到一些影响。
因此,从前的江端鹤,骑射也不过能用,谈不上是绝佳。
偏生是有几个不知好歹的鹰种士兵,仗着自己特性稀有,瞧不起小蛇。
见他在靶场研习,便在门外出言嘲讽。
“一条蛇,也配学射箭。”
“就是,两只眼加在一起,怕也是看不清的。”
江端鹤当下并未发作。
届时江端鹤确是没那个实力去挑战那几人的,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正是因着明晓,才不会因为被看轻就无端懊恼,甚至愤怒。
“咻”,江端鹤抬手,一只裹缠着暗黑法术荆条的箭矢穿云而去。
“哥们儿,你下手也太重了点。”
刘将军神色呆愣,张着嘴劝道。
蛇眼的确是很难看清事物的。
所以江端鹤苦心研习法术,时至今日,他所能感知到的范围,已是远超常人。
这一箭,力道遒劲,转眼便破云而过,直达臧禁知所在之处。
臧禁知一转翼刃,艰难避开。
不过还是有些许羽毛,从云中翩翩落下。
她一只翅膀歪了些,轨迹歪歪扭扭,似乎有些狼狈。
众人屏气凝神,目光皆汇聚在云间。
不等臧禁知调回轨道,江端鹤便复又抽出一只箭。
他只消轻轻触碰,瞬时便将法力绕于其上。
这回刘将军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他只怕江端鹤不小心,一箭封喉,届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臧禁知视线瞥到江端鹤的举动,知道他肯定不能放过自己,振翅更上云端。
这一箭偏了些,臧禁知闪身便躲过。
台下立刻响起唏嘘声。
这些士兵,有的连拉弓都费劲,但并不妨碍他们嘲笑旁人。
是时,远山上的城楼中走出一人。
此人正是,镇国大将军,马飞鸣。
江端鹤同刘将军皆向那处望去。
谁都知晓,此番演练,结束之时,若是无一人流血受伤,是收不了场的。
“够了,端鹤兄。”
刘将军忙是上前几步,制止住江端鹤抽箭的举动。
“来日方长,下一次再练也无妨。真要是出了事,不单是禁知,你也得担责。”
人的长进,从来便不是靠着候在原地,等人来赏识的。
过去江端鹤不过是军队里一无是处的小黑蛇。
后来他在一众弓兵之间,蒙上双眼,当空引弓,一箭射穿秃鹫兵的左翼。
那只秃鹫捂着左臂,沙哑地问出那一句。
“何必呢?”
同样的一句话,从前是嘲笑他的人,如今是面前的刘将军。
江端鹤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女孩瘦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