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也对我那般,像对臧禁知一样。分明是伤害我,还口口声声说是对我好。”
“你不会的,你不会那样对却倾的,对不对?”
却倾思绪错乱,连是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在念叨些什么。
“却倾,我不会的,你别怕。我带你去看郎中,好不好?”
江端鹤急忙去探却倾的鼻息,额前不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用了……”却倾很快便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第6章 三年前的我们
三年前,尹却倾就曾来到铎朝,也正在那时,遇见江端鹤。
那年的江端鹤还不是江司阶,而是最末品级的归德执戟。
当时的尹却倾也不比如今自在。
阙国在铎朝载戢元年时,便已被攻破都城周际小城。
自那一年起,阙国每年都须得上缴高额税金,如若是交不上,有什么,便用什么来换。
到了载戢十年,什么都不剩,只剩人了。
而却倾这年,正满十八,便是桉城为军队抓走的之一。
尹却倾大概永远也不会忘却。
那一天,娘站在离她愈来愈遥远的小山岗上,不住挥着手。
“娘……”
“都坐下,闹腾什么?”
官兵抬手,一棍便打在却倾腿上。
尹却倾双腿抽搐,疼得直哆嗦,却又不敢哭闹,只向角落处钻去。
“却倾——”是娘的声音。
却倾分明能听见,却不敢应。
不知怎么,周身的一切,就像是被层层云浪所淹没,渐渐化为天际之上的湛蓝色。
对不起,娘,却倾怕再挨了打去。
她将脑袋深深埋进怀中,泪水在面上淌出三四河道,是时仿佛也随着云浪扶摇上云端去了。
自那日起,却倾便记住了许多事。
眼泪的味道,是咸咸涩涩的。
那是想娘的滋味。
运送贡品的马车到了铎朝。
身为“贡品”的却倾,日子便是更不好过了。
从来有什么好东西,先是送去皇家,择剩下的,便送去兵部。
古来便是如此。
尹却倾所在的那一班车,不配进入皇都,便直接送进军营中。
阙国人本就下贱,又是平民家的,怎敢给那些个皇亲国戚过目。
不过这对于军营里的人而言,倒还算是件新鲜事。
铎朝载戢元年后,便新皇哲元帝致力于建设农商,已很少再四处征战。
军营里的兵几年里都不必出征,有些个肚里盛坏水的,都没处使。
一车一车送进兵营的姑娘们,便是个机会。
初时,倒也没怎样。
“每人都只得挑一个,各人择各人的,都不许抢!”
“美人只得挑一个?老大,是美人选我们,还是我们选美人啊?”
“你小子,今个逢喜事,我不打你。”
众人听得此言,皆笑作一堂。
为着充数,被选来的姑娘们中,还混了些已为人妻的。
冯家小果是李二狗子的老婆,与却倾为是邻居。
她凑到却倾耳根子边,说道:“却倾,你别怕待会我帮你说,就说是你身子上得了病,不干净。”
“小果姐姐,什么病啊?”却倾颤声问道。
“你别管了,待会我就这样说,你,你就充作哑巴,也别说话,听懂了没?”
“小果姐姐,这样就没事了么?”
“那当然了,却倾,你别怕,姐姐会护着你的。”
“好,谢谢姐姐。”却倾泪水零落,上前紧紧抱住冯小果。
“不客气,却倾,你这样好的人,不该留在这白白糟蹋了。”
可惜,纵是姑娘们千算万算,也比不得那些个男人心思多。
“得病了?我看着可不像!”
“就是,依俺瞧着,这里头,就数她最干净,旁的都有病,也不该是她。”
“你小子懂个什么,这有病没病,得看下边儿,看上边儿哪看得出来啊?”
冯小果眉间紧蹙,当下便听出这话不对,忙连声解释道:“不是,军爷儿,您这样便没意思了,那姑娘要是待会有人挑走了,岂不是惹人不高兴么?”
“你方才不是说,她身上长了病,不让我们选她么?”
“就是,你这可是自相矛盾啊,姑娘!”
“军爷儿,您大人大量,还请高抬贵手,放过这丫头吧。”
冯小果闻言,飞速跪下,连声告饶道。
“姑娘,你这样可不行哇,‘多虚不如少实’【1】,人都是要为着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就是了,爷几个今天,还偏是要瞧瞧,这姑娘究竟是真染了病,还是……”
“哈哈哈,老兄,你这话说的,兄弟们可都兴奋起来了。”
锣鼓喧天,众人围着篝火,欢歌弄舞。
有些姑娘知道怎样都是躲不过,干脆与男人们一起,绕圈跳起舞来。
“军爷儿,使不得,真使不得啊——”
为首的军官抬手就是一刀,冯小果的头颅立刻便飞旋而去。
“啪嗒”,不断喷涌着鲜血的首级,四向撒着血,直落在尹却倾脚边。
“小果姐姐……”
却倾瑟缩着向后挪去,眼神凝滞在冯小果圆瞪的双目上。
“胆子这样小,还说是个染病的呢。依我瞧着,大抵是个黄花大闺女!”
“老兄,还是你见多识广,我看也是差不离!”
篝火吞吐着火舌,想要把尹却倾周身的一切都侵蚀。
她的四肢被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拽起,众人高声欢呼着,将要把她抬入篝火中心。
“不要,不要……”却倾怕得连话也不敢多讲。
她总仿佛感到鼻尖萦绕着的,不单是女人浓烈胭脂气、男人身上的酸汗气,更有些毛发被烧焦过后,散发出的浓烈臭气。
尹却倾绝望地闭上双目,任凭泪流如泉。
她察觉到有人正在撕扯自己身上的衣物,也分明感到自己不痛不痒的挣扎致使那些可憎面孔,更加鼓舞和不堪。
好吧,这一次却倾终于愿意承认,她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好想娘亲,只有娘从来不会因为却倾无能就抛弃她,更不会任她为人欺凌。
在这种时分,她莫名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爹爹,当初真是为着却倾不能化为鸟态,便抛弃了她们母女么?
长出双翅,真有这么要紧么?
“放手,她,我要了。”
那是却倾第一次听见江端鹤的声音。
冰冷,音调平平,不着一丝感情色彩,与却倾曾听过的所有人声,都有所不同。
方才攥着却倾的几人,都回身向他看去。
闻说此言,纷纷松开却倾,将她丢在地上。
“江执戟,您也喜欢来这种地界?”
方才砍去冯小果脑袋的军官上前,揉搓着双手,讨好道。
您也喜欢?
男人总是喜欢承认自己的卑劣,并试图将所有人都拖入卑劣的行列。
江端鹤瞥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只是向却倾走去。
“冷吗?”
他脱下外袍,披在惊魂未定的却倾身上。
尹却倾胆惧着缩成一团。
在此时的她眼中,江端鹤同方才撕她衣服的人毫无区别。
但他只是脱下自己的长袍,替她披上,便回身离去。
随后,一个身着黑甲的女人向却倾伸出手。
“起来吧。”
这便是臧禁知。
见江端鹤要走,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江执戟,就走了,也不跟大家伙一起玩玩?”
“就是,被您这么一出闹得,我们可是没有好戏看了。”
江端鹤只一味向前,并不理会几人言语。
“江执戟已有美人在侧,何必还抢兄弟几个的?”
不知哪个没长眼的问道,还向着臧禁知吹了一声口哨。
“方才他们欺负你没?”臧禁知向着却倾问道。
“唔……嗯,嗯。”却倾怯懦着,微微颔首。
臧禁知看出,这姑娘大抵不知道,“欺负”二字,还有什么旁的意思。
她复又问道:“在地上那个,是你朋友吧。”
“是,是……小果姐姐。”
“好,回去你就跟江端鹤说,我是为了给你朋友报仇。”
臧禁知拍了拍却倾窄小的肩膀。
却倾不明所以,但也点了点头。
她甚至不知道江端鹤是谁。
未有几时,臧禁知便飞身而去,将方才对他出言不逊的男人打翻在地。
刀光剑影之间,其人的舌头便掉落在地。
就像方才,冯小果的头颅飞落一般。
“刀不要了,给你们吧,功夫练成这样,是该有几把好刀。”
臧禁知抬手,将手中的黑铁刀丢在地上。
她复又走回却倾身边,打理着有些凌乱的前襟。
背后是那人嘶哑的哀嚎。
“走吧。”臧禁知对却倾说道。
江端鹤转过身,将一切尽收眼底。
“是,是帮却倾报仇。”
尹却倾躲在臧禁知身后,颤声嗫嚅道,声音细弱蚊蚋。
但江端鹤还是听见了,并且听得十分清楚。
“原来你叫却倾,走吧。”
直至三人走到马车边,却倾才又悄声问臧禁知道:“方才那样可以吗?”
“姐姐你会受罚么?”
臧禁知看了她一眼。
“不会,不过这男的算是完了。”
不知怎么,听过这句后,却倾便像是踏上云间,渐渐浮起。
“尹却倾,你怎么了?快醒醒!”
却倾艰难地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臧禁知担忧的神色。
“禁知姐姐……”
臧禁知无瑕管顾她又怎么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赶忙从旁侧取来打湿的丝巾,轻轻替她擦去面上的汗珠。
“姐姐,你肚子好点了吗?”
却倾口干舌燥,但还是先行过问关于臧禁知伤势的事。
臧禁知正为她斟茶,闻言,不禁眉间一蹙。
自己都快死了,还管别人的伤。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白痴吧。
尹却倾接过茶,浅浅呷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姐姐,江端鹤呢,我这是在哪里?”
臧禁知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抿过,便答道:“他在外面,是你要他走的。”
“我?”
却倾茫然无措,分明方才在梦中所见,江端鹤是救自己的那个。
怎么会?
“我是梦见了他,可是……”
臧禁知闻说此言,倒是来了兴趣,将茶杯放在一边。
她追问道:“你梦见什么了?你的梦,是什么颜色的?”
“颜色……”
却倾反复回想着,方才清晰显现在脑中的一切,就像是被大风吹拂着掀起。
渐渐地,浑都飞逝在脑中,却倾什么也记不起。
“好了,尹却倾,别想了。”
臧禁知轻轻摸摸她的脑袋。
或是同却倾待得久了,也可能是受了江端鹤的影响,她竟也变成看不得却倾痛苦之人。
“想不起来的事,就是不愿记得,不必逼着自己去想。”
“姐姐,你也有记不清的事吗?”
换言之,姐姐,你也有不愿回想起的事么?
臧禁知偏过头,望向墙壁,想寻见窗户。
可是处乃江府地下层,连半分阳光也渗不进。
“有的是。”
“那,姐姐……”
却倾正欲继续发问,便被臧禁知打断道:“好了,这个时候,你该是要休息的,我先出去了。”
“姐姐再见。”却倾渐渐阖上双目。
“里面怎么样,她没再发作吧。”
江端鹤见臧禁知从房中走出,便趁机从门缝间张望一眼。
“没,你也弄不清,那是什么?”
江端鹤摇摇头。
“此事绝不得告诉旁人,但有你我知晓即可。”
第7章 质疑自己
“启禀圣上,亏得政绩清明,近年,我朝周边安定,民间太平,正值盛世……”
镇国大将军,马飞鸣正跪在众人之前,向哲元帝汇报诸事。
“但有一事,臣不得不报。”
他身后跪着的,便是刘将军,其人虽看着精气神足,但心中也是诸多不满。
有个小半年不曾早朝了,也不知哲元这老头,今个又发什么疯症了。
就不能待在宫中,尽享玩乐么。
反正除却口头说道几句,旁的也不会。
其实这些个武将,瞧不起哲元帝,也有其间缘由。
哲元帝重文轻武,登基时,便增设多个文官职位,对于武官,也不过几声口头嘉奖。
当兵的从来就好论一个实在,谁私下里都瞧不起这样式的,总以为皇帝老儿是不敢上前线呢。
比之众人,江端鹤的心思便单纯些许。
他手执朝笏,一动不动,面上更是没有任何表情。
他在睡觉,蛇休眠时无需闭眼,旁人便看不出来。
蛇形不正是用在这种时候的么?
本来江端鹤是不愿来的,今天一早,却倾说要包包子。
他最喜欢吃包子了。
结果朝廷特地给每个武将都传书一封,说是皇帝亲笔。
这个皇帝老儿。
陪却倾包包子的任务,便顺理成章落在了臧禁知的头上。
“好像不是这样吧?”
臧禁知望着却倾手中塞满了馅料的“包子”,神色凝重。
“我娘就是这样包的,嗯,却倾做得不对吗?”
却倾举起手中奇形怪状的面团,碰了碰,里面的馅料便倾泻而出。
“啊呀——”却倾惊呼道。
臧禁知不忍扶额,手才一碰到脑上,便忽地想起自己满手的面粉。
“我来吧,你去旁边歇息会。”
“那多麻烦你,却倾说了要给你和江端鹤做包子,啊——”
“啪”,却倾的面团砸在砧板上,内里的馅料各自逃蹿开来。
“还是我来吧。”
臧禁知无奈道,这大概是第一次,她同情江端鹤。
他平时在府邸里,就是过的这般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