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婉话音一顿,转头看向靖远侯。
靖远侯跪得很笔直,目光看向贺婉,沉声道:“爹爹相信你, 你可相信爹爹?”
贺婉蹙眉:“爹爹,我自然信你, 可……”
靖远侯又一次打断她:“爹爹生平三十六载, 自问对晋国、对陛下忠心耿耿, 从未做过任何对晋国不利之事,你既信爹爹, 那便无需着急。”
贺婉微顿:“……”
爹爹言下之意难道是想告诉她, 他已有应对之法?
呼……
她暗暗松了口气。
既如此, 那她就安心等着罢。
但贺婉这口气刚松了没多久, 桂公公便进来通传道:“圣上,韩统领回来了。”
晋文帝威声:“宣。”
桂公公:“宣韩统领——”
桂公公话音刚起, 一身军装的韩统领便步履匆匆的进了御书房, 待桂公公话音落下时他人正巧携着一股冷风站在贺婉身侧:“启禀圣上,臣在靖远侯书房中搜到了此物。”
贺婉余光偷偷抬起,盯向韩统领手中的东西——一卷轴和一个比方才檀木盒更大一些的匣子。
这里头装了什么?
贺婉转转眼珠瞅向自家爹爹。
此时的靖远侯仍是一脸坦然与无畏。
贺婉见状心情很是奇怪,上上下下的, 仿佛心安了些, 但又仿佛变得更不安了。
没想到下一瞬,她便听韩统领又道:“此卷轴内乃是我晋国边关布防图, 至于这匣子里……乃是靖远侯与北月国四皇子来往的书信,请圣上过目。”
晋文帝压抑着怒气,“小桂子,给朕呈上来。”
桂公公颔首应是,走到韩统领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卷轴与木匣。
贺婉余光注视着这一切,趁晋文帝查看木匣中的信件时偷偷拽了拽自家爹爹的衣袍,无声问——爹爹,你不是有应对之策吗?在哪呢?
靖远侯却没给贺婉任何回应,只是傲然地昂起头,通身散发出一股凛然正气。
贺婉:“……”
头疼,这到底是有对策还是没对策?
她这厢正迷茫之际,头顶却忽然传来一声怒吼:“来人——将贺知远押入天牢!”
与之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又一次滚到眼前的木匣和散落一地的信件。而与上回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信件里有几封被晋文帝打开的密函,上头清清楚楚记录了“靖远侯与北月国四皇子勾结”的内容。
贺婉瞳孔猛地放大,急声道:“皇帝舅舅,这些信肯定是周誉伪造的!爹爹不可能和北月国人勾结!”
晋文帝却不愿再听贺婉狡辩,一挥手对韩统领道:“将明昭县主送回去——即日起,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靖远侯府。”
“舅舅——”
贺婉闻言心霎时凉了一半,顿时直呼晋文帝为“舅舅”,试图用亲情为自家爹爹求一个“生”的机会。
可在“通敌叛国”这种事情上,亲情牌显然没什么用。
韩统领在晋文帝的示意下拖住贺婉双臂,像拖个物件似得将她拖了出去。
与此同时,又有侍卫进殿将靖远侯押出御书房。
“放开我!你放开我!”
出了御书房的贺婉并不安分,不停挣扎着,意图从韩统领手下逃脱。
然皇宫人多眼杂,她无法施展身手,终究还是像只被人扼住咽喉的小鸡崽子一样被韩统领拖出宫门,亲手“送”回靖远侯府。
而此时的靖远侯府已被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
府门、墙外、甚至是各院落之间皆有人把守,府中人只要一出院门,便会有两名禁卫军随行。
踏进府门,贺婉没回明昭院,而是先去了远睿院找娘亲。
这一路上她虽一直挣扎着,但脑子早已冷静下来。
如今“证据”确凿,皇帝表舅舅亲自下令押爹爹入天牢,仅凭她是救不了爹爹的。
可贺婉脚步匆匆、一路带风的来到远睿院却被胡嬷嬷拦在门外:“小姐,夫人身子不舒服,您请回罢。”
贺婉闻言秀眉瞬间蹙起:“不舒服?娘亲怎么了?”
话落忽然想到什么,目光顿时一沉,冷冷看向守在院外的禁卫军:“你们对我娘亲做了什么?”
“小姐,这些人不敢对夫人怎么样……”
胡嬷嬷眼神有些闪躲,犹疑道:“其实、其实是夫人不愿见您。”
贺婉一怔:“娘…娘亲不…不愿见我?为何?”
胡嬷嬷没有直接回答,只低叹道:“夫人都知道了,您太让夫人失望了。”
失望?贺婉脑中倏然闪过一道白光,难道娘亲真信了周誉污蔑她的那番说辞?以为是她勾结周誉故意陷害爹爹?
“我、这……”贺婉着急得险些说不出话来,深深吸了两口气,才捋顺舌头道:“胡嬷嬷,您帮我转告母亲,爹爹是清白的,而我——我绝对、绝对绝对没有勾结周誉陷害爹爹!”
“老奴会将小姐的话告诉夫人,小姐请回罢。”
胡嬷嬷垂首道,不知是信了贺婉的话还是没信。
“……”贺婉郁卒。
见在胡嬷嬷这儿说不通,她沉默片息,转脚去寻了外祖母。可等她到了外祖母住处后,却从伺候外祖母的丫鬟那儿得到“睿郡王府出了急事、外祖母已离开侯府”的消息。
至于是什么急事,那丫鬟则是一问三不知。
嗯?急事?
贺婉脑门儿上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其中定有猫腻,什么急事竟能让外祖母如此适时的离开靖远侯府?
往好了想,或许是她被桂公公半请半押的带进宫给外祖母提了醒,让外祖母察觉到异处,所以外祖母才会匆匆赶回睿郡王府。
可若往坏处想……那或许便是周誉也对睿郡王府出了手。
想到此,贺婉的心一慌,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第四十六章 严丝合缝
……
萧潜收到消息时已然晚了。
他匆忙离开睿郡王府, 与高阳长公主在府门外碰了个正着。
猜到他要去做什么,高阳长公主急急叫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又叫人将他带回睿郡王府。
而后不过一刻钟, 便有一高阳长公主留在靖远侯府外留意事态的仆从赶回睿郡王府, 来向高阳长公主禀报消息。
“圣上旨意已下,知远被押入天牢,婉儿刚刚让韩统领‘送’回靖远侯府,靖远侯府如今亦被禁卫军水泄不通的层层围着。
潜儿, 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且归家去,先不要插手此事, 更不要贸然进宫去求圣上。”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得知此般生死存亡之大事,高阳长公主面容间不见丝毫慌乱, 应对之从容, 不愧为女中豪杰。
萧潜原本有些乱了方寸的心, 此刻在高阳长公主的镇定下亦渐渐沉静下来。
老夫人言之有理, 周誉此计筹谋已久,计划严密, 如今圣上已认定靖远侯有罪, 他若贸然进宫为靖远侯求情,或许反而会害了靖远侯。
若想为靖远侯脱罪,必须要先找到周誉意图谋反的证据。
沉默片刻,萧潜敛眉拱手:“多谢老夫人提点。”
*
夜深人静, 万籁俱寂。
今夜无星辰, 只有一轮皎月高高地挂在夜空上。
清亮,却也孤寂。
霜儿和秀荷已睡熟了, 院外守着的禁卫军也打起了瞌睡。
贺婉坐在屋顶上,肩上拢着小薄被子漫不经心的赏起了月。
“唉……”赏着赏着,贺婉忽地叹出一口寒气,眼睛若有似无的瞟了一眼守在院门方向,小声埋怨道:“这立冬都小半月了,怎么还不见下雪呢?”
只要下了雪,这些人必然不会像如今这般看她看得这般紧,届时她便可偷溜出去寻外祖母商量对策,或者去周誉那厮的府上搜寻证据。
不管怎样,都比现在这般坐以待毙要强。
没想到这厢她话音刚刚落下,身后便响起一道清冽嗓音:“县主想要赏雪?”
贺婉循声回眸,就看见长身玉立、负手而站的某人。
夜色寒凉,他脸颊上却冒着绵密细汗,是听到风声着急来见她吗?
想到这一点,贺婉烦闷了大半夜的心好像瞬间便就变得安稳了。
原来,这就是被人挂念的滋味……
萧潜望向仰着头呆呆懵懵盯着他瞧的贺婉,耳垂不禁泛起一层薄红,随即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道:“萧某夜观天象,算出明日必有雪,所以县主莫急,等到明日可好?”
贺婉未语,还是愣愣瞧他。
前世今生两辈子,听起来唬人,可她其实也不过就是跟这世道打了十九年交道。
只是十九年交道而已,所以她不必事事稳妥、不必墨守成规,是可以大胆任性一些的对吧?
这般一想,贺婉眼眸倏然亮起,利落起身,将身上小被子往上一抛挡住月光,一头扎进萧潜怀里,结结实实环住了他的腰。
萧潜微微一怔,下意识便伸手扶住贺婉腰身,生怕她站不稳。
贺婉借力垫起脚尖,趁小被子未落之际,一鼓作气吻上萧潜薄唇。
有些凉,但是又特别软。
还有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小被子在空中转完一个圈后瞬间失去了重力,直直下坠,“噗”地一下落到两人头顶上。
刹那间,夜色变得更黑了,贺婉顺势……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是第一次,贺婉不带任何目的地亲萧潜。
而萧潜,似乎是福灵心至的感觉到这个吻不一样的含义。
他罕见地没有推开贺婉,反而在微微停顿一息后,收紧扶在贺婉腰间的手,低眸,加深这一吻。
贺婉紧闭的眼皮一颤,惊诧地睁开看向萧潜。
她没想萧潜会回应,她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拒绝她、推开她、警告她“自重”……
“唔萧——”
贺婉想推开他。
她本来就只是想轻轻吻一下便逃开的,可是现在事情的发展方向好像并不如她所愿,她只勉强从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嘴巴便又被某人严丝合缝地堵上了。
萧潜这厮平日里动不动就爱冷脸,还老是摆出一副顽固老夫子的模样教训她要“自重”,怎么如今他倒是不“自重”了?果然男人的话都不可信!
贺婉乱七八糟的想着,一时竟忘了反抗。
而这般反应落在萧潜眼中,那自然就是默许了。
说来也奇怪,在男女之情一事上,男人似乎总能无师自通。
今天白日时萧潜还是一个连哄人都不会、甚至还要跟贺婉吃醋较劲的情场小白,可这会儿吻上贺婉的唇却不用谁教,本能便会诱导他如何进取。
萧潜另一只手不知何时落到了贺婉的后颈上,自然而然的便发起了更深一层的进攻……
贺婉面颊刷地一红,这厮、这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道了!
她心下一慌,想都没想便使了全力去推人。这一推在萧潜的意料之外,倒真叫他脚下打了个踉跄,险些摔下屋顶。
萧潜后退两步稳住身形,抬眸看向忽然推他的贺婉。
却见这时贺婉正让小被子蒙着头,身子歪歪扭扭的在屋檐上乱晃,眼瞧着下一脚就要踩空——
萧潜眉眼一紧,身形极快地闪到贺婉身边,大手一捞捞住小姑娘纤细的腰,结结实实把人带进怀中在空中转了一个漂亮的圈,最后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
贺婉却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站稳后迅速扯下罩在头上的小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气恼盯向萧潜:“萧潜,你、你不要太过分!自、自重懂不懂?自重!”
贺婉以为萧潜又过来抱她是想继续做方才的事,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小被子紧紧围在了身上,围完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回到了地面。
此时萧潜脸上也升腾起一层红,方才本能驱使他回吻贺婉,可此刻让寒风吹一吹,理智回笼,他便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冒犯。
他不由低咳一声掩盖面上燥热:“县主莫气,此事……是萧某唐突。”
见他认错认得快,眉眼间神色也颇为诚挚,不像是会再亲她的样子……
贺婉这才放松的挑了挑眉梢,抿抿唇不甚自在道:“算了,原谅你,跟我来吧。”
*
贺婉带着萧潜来了明昭院的小厨房,院门外守着两个禁卫军,不是谈事的地方。
小厨房的炉子上烧着一壶热水,那是先前贺婉登上屋顶前烧的,这会儿刚好沸腾。
她便又走到炉子边提起裹着厚布的铜壶,将滚烫的热水倒进茶盏中。动作熟稔,行云流水。
萧潜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眉心微蹙。
贺婉平日其实已很机警了,可想改掉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并非易事,偶尔,她还是会露出些许破绽。
譬如此时,娇生惯养的侯府千金绝不会将端茶倒水之事做得如此娴熟。
可贺婉浑然不觉,兀自把铜壶放回炉子上后转身看萧潜,倨傲道:“你来得不巧,我这儿如今只有白水,萧将军不会嫌弃吧?”
萧潜却一时未语,只用那双黑眸一瞬不瞬的瞧着她。
其实他心中偶有猜测,如今贺婉的性子和传闻中那个娇生惯养,嚣张跋扈的侯府嫡女截然不同,可人又的的确确是那个人……
然这会儿贺婉却已被萧潜这眼神瞧得背脊一僵,这厮眼神怎么瞧着有些不同寻常?
就好像、好像把她瞧透了似的……
贺婉心一提,不由眯起眼,半真半假的怒道:“萧将军不说话什么意思?真嫌弃?”
第四十七章 那我走了
真是一只机警的小刺猬, 他尚未开口说什么,她便已先一步竖起尖刺来防御。
萧潜顿时心生无奈,敛下神色, 摇了摇头道:“岂敢?县主以千金之躯为萧某添茶倒水, 乃是萧某的荣幸。”
说完,他又很自觉地走到贺婉身边端起托盘,低眸轻声:“敢问县主想去何处小坐?”
直觉告诉贺婉,萧潜方才那副神色的背后定然藏着件令她不安之事, 但当务之急是先救爹爹。
思及此,贺婉面色和缓了些, 轻哼一声, 伸手指向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矮几道:“就那儿吧。”
萧潜从善如流, 微点了下头,端着托盘走向矮几。
矮几旁没有椅子, 只有两个蒲团, 贺婉便也走上前去, 坐到一边。
萧潜眼观鼻鼻观心, 脚下微动,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将贺婉对面的蒲团踢到了她旁边。随后一撩袍, 十分淡定从容的在小姑娘身边坐了下来。
贺婉眼尾不自禁扬起, 转眸看向别处不看他,手上却没忘把茶盏放到萧潜身前:“你今晚来找我是要告诉我什么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