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最单纯的人是寒情，然而就在不久前才得知，这个成天傻得乐呵的弟弟原来和他作出了相似的选择。
不，不同，完全不同。
渊阑自嘲地低笑，将银枪对准了寒情。
无非都是虚情假意，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银枪破釜沉舟，径直朝寒情心口直入，面容痛苦的人尚未出声，只余下鲜血淋漓。
渊阑拔出银枪，如出一辙解决了尚处于迷茫的沉笙。
海涛悲鸣，天地倾颓，渊阑看向不远处，连片的震耳欲聋之后，黑气吞噬了金光，金色消逝仿佛如血残阳，天君的身体像块破布一样从黑色雾气中坠落，消失在巨兽之口般的冥海，静默无声，轻如鸿毛。
尽管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他赢了。
渊阑怔怔地望向天道坠落的地方，黑气滚滚翻涌，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金色，他感到体内的魔气兴奋地叫嚣，他始终放任着的恶念终于等到光明正大出现的时刻。
“呵呵呵呵……”
笑声不受控制地从渊阑嗓子眼里钻出，他全然不在意忘记的东西，只记得大仇得报的狂喜，仰天长笑，身上银甲登时化为湮粉，他感到体内每一处都被魔气填满，再无一丝一毫的仙力。
“爹，娘，我给你们报仇了……唔！”
心口突然一阵剧痛，黑气迷蒙他的双眼，打断了他的狂喜，他不停地眨眼，想要看清眼前，一切始终没有变得清明，然而他再次睁眼，看到的确实明明已经死了的寒情。
寒情的剑正插在他的胸口。
渊阑难以置信地转头，猛地想起自己方才忘了什么。
对啊，还有那个……溟帝的女儿。
远处天边，轰天裂地的大战仍在继续，一方已经显出颓势。然而却是魔气的那一方。
渊阑惊恐地睁大了眼。
……
寒情猜测自己在做梦，眼前景象变幻莫测，时而是他记忆中模糊的父母，时而是天道垢念。他周身被道一线绑住，眼前蒙着一层黑雾。
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却想不起来，耳边若有若无的女子声音与嗅到的血腥味让他有些烦躁。他看到所有他痛恨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熟悉的声音对他说，杀了他们，杀，杀，杀！
只要把他们都杀了，他就自由了！
人影变幻一轮又一轮，他却依然望不到梦境的尽头，他本能的察觉到危险，发现自己避无可避。
他缓缓闭上眼睛，而就在此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温暖从他胸口弥漫到全部神魂。他低下头，发现原本缠绕在他脖颈、手腕、指尖等等每一处的道一线从原本的紧绷，缓缓放松，最终散落在他脚下。
寒情从未感觉到这样温暖和轻松，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随后变成两道声音，一道是他自己的，另一道是——
“不要相信天命。”
“相信我吧。”
“我带你出去。”
天命的桎梏解开。
梦醒了。
……
云霁看着一脸血污、披头散发，与平日里高傲严肃的样子判若两人的渊阑，心中复杂。
他以为有了魔气便能摆脱天命，实则不然。正相反，两种天命交错在他体内，反而更让他成为了言听计从的傀儡。
她方才便是借机扰乱了他的天命。她拥有自己的力量后第一次这样做，效果出奇的好。
不是她操控天命的能力出神入化，而是渊阑没有意识到，在天道控制三位帝君的同时，他其实也已经迷失了。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寒情沉默良久，开口将渊阑狰狞望着天边的视线拉回来。
“大哥，你这是为什么？”
渊阑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他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什么为什么？”
“二哥他——三哥，还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寒情猛地松开手，剑在他手中消失。
他知道渊阑有秘密，但从知道渊阑投入垢念麾下的一刻起，他逐渐发现渊阑不是有秘密，而是他从未给过别人他的真实。
渊阑一下子失去了支撑，重重瘫坐在地上，一口血落在地上，转眼化作黑烟消散。
他已经将魔气融入血肉，彻彻底底变成垢念的奴仆。
“为什么不？”
渊阑低低地笑。他往日甚少露出笑容，今日是寒情见他笑过最多的日子。
寒情半跪在渊阑面前：“我们不是兄弟吗？就算你恨天道，那我们也都是一样的，本应同气连枝……”
“一样？兄弟？”渊阑抬起头，流着血的眼中没有半点温情，他此刻的眼神正是看着唯有除之后快的仇人。
寒情被他的眼神惊住，愣了。
“谁和你是兄弟！啊？要不是你们几个，要不是你的出生，天道不会想制造‘无垢之人’，我的父母也不会死！”
渊阑冲上来，用仅剩的力气卡住寒情的脖子。云霁一惊，一脚将他踹开。
倒地的渊阑触到伤口，连声咳嗽，全身鲜血涌流，在落地的瞬间化为黑烟。
寒情浑然不觉被他掐出红痕的脖子，难以置信地低语：“我的父母也死了啊？还有二哥的兄长，三哥的父母……”
“那又怎么样！你们是眼看着亲人死去的吗？听到天道给你的父母旨意了吗？我恨不得把祂撕成碎片，我却只能感恩戴德做天道最听话的狗！”
渊阑心绪过于激动，七窍流血，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厉鬼，趴伏在地上，不甘地昂起头：“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杀了你，杀了天道，你！都是你！”
他突然将矛头转向云霁，眼神怨毒凶狠：“你会遭报应的，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更难看，天道和垢念都不会放过你……”
“你现在，只是从天道最听话的狗，变成即将被垢念丢弃的狗而已。”
云霁按住寒情的肩膀。过去她以为渊阑只是个正直得有些死板的木头而已，现在看来，实在是高看他了。
以至于连寒情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这位即将死在他手中的大哥。
云霁看了看天边，金色的天占据上风，看来扶青怕是快败了。他们这边，也得速战速决。
“我帮你动手？”
寒情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没有拿剑，而是将手轻轻放在渊阑头上，不忍看他怨恨不甘的眼神，仙力一震，悄无声息。
在这之后，云霁立刻趁着天道不曾注意这里，帮沉笙恢复神智。
沉笙清醒后，记住了他所看到的一切，头一次露出低落的神情。而寒情清晰地感觉到，现在他的体内只有一个自己。
是一个最完整的，有喜有恶的他。
就在这时，天际之上的神意决出了胜负。魔气突然朝一处聚拢，刹那间金光大作，扶青全身裹挟魔气，重重向冥海坠落。
天道随之跟上。
地面上，沧壬看着祂们消失的方向，面色一凛：“祂们要去归墟！”
找方才这两位对战的势头，若让祂们在冥海搅起来了，倒是不止是海面的孤岛，冥海中的从极渊、冥海上的蓬莱、汤谷、落霞岛恐怕都是灭顶之灾。
以及天道没有实体，到现在用的还是天君的躯壳，万一最后那躯壳出了什么事，恐怕整个三界，尤其是天界又是一番动荡。
虽然在场几位位高权重者都对天君没什么好感，但现在的三界，需要一个立刻能够处理这一烂摊子的人。
天君盲信天道搅出来的事，过后让他自己解决！
几人毫不犹豫。此时有方才一阵子天命的隔绝，岛上的人基本恢复正常。留下几个人主持大局，云霁寒情、沉笙、宿萤三人加上沧壬鸾君和漠华，几人立刻冲向归墟。
然而一进归墟，突然一双手猛地伸向云霁。
云霁一惊，水宫鳞径直朝对方挥去，然而那人浑不在意双手鲜血淋漓，魔气化解了云霁的仙力，挡下周遭阻拦，将她拉过去，扣住脖子。
“天道，”
扶青略显疲惫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不想她死在我手里，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第二章 ！！
第112章 斩天
扶青的动作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云霁奋力掰祂的手，然而那手犹如铁钳，丝毫没有留守，云霁脖子生疼，不敢再动。
被变故惊骇到的众人虽心急如焚，却不敢轻举妄动，寒情举剑对着祂：“你要做什么！”
“扶青，莫再伤人。”
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醇厚的声音。漠华惊讶道：“神佛？您何时来的？”
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神佛从天道身后走来，手中禅杖顶端悬浮玄玉，举手投足皆是禅意。
“贫僧自垢念逃脱后便候在此处。”神佛打个佛号，“让祂逃走是贫僧之过，且此事关乎三界安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天道视线扫过云霁，点了点头：“的确，此人应当我来处置。”
扶青瞥了一眼神佛，满眼厌恶，对天道说：“你想得美，杀这一个，好过我杀那边那样的上百个！”
“那边的”指的是寒情等人。两人就在云霁面前讨论起了该由谁来结果她的性命，你一眼我一语，云霁不由得脊背发凉。
扶青依旧如方才一般模样，眼瞳一片漆黑，当中有黑气冒出。祂全身皆由魔气所化，只要魔气还在，就丝毫不会狼狈。
但云霁几乎全身陷在祂周身的黑雾之中，能够察觉到扶青其实已经陷入虚弱。她脖子被掐得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任扶青将她向后拽了一步，低声在她耳边如同鬼魅：“骗你的，姐姐，我不会杀你。”
云霁有些意外，想要转头看扶青的表情。
然而扶青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修长手指如同蛛网攀附她的脖子和脸，继续低低地笑：“我怎么舍得呢，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呀。”
永远在一起？
云霁有些不祥的预感，再次伸手去抓扶青的手。
扶青分出一只手将云霁的手握住，与此同时，魔气囚笼突如其来地包围了寒情等人，遏止了寒情蓄势待发的动作。
天道冷眼目睹这一切。
“只要我把你吞噬了，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感受到怀中云霁微微颤抖，扶青满足地笑了，舔舔嘴唇，“不仅如此，我还能帮你杀了天道，怎么样？很划算吧！”
就算变强变得更特殊了一些，云霁依旧是云霁，不会变。
作为神意，祂自认对她足够特殊了，尽管祂不受控制地觉得云霁讨厌祂。
突然有些羡慕天道，祂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想着祂的天命就行。而作为垢念的自己，不由自主地感受着一切糟污的心绪。
但祂唯独看不到云霁的，明明她也有恶念，但祂一点也看不到——
真好奇，也真害怕。
她是同别人一样对祂唯独只有恐惧与厌恶，还是有什么别的看法呢？
很快，只要将她吞噬，让她与祂融为一体，从此她一心向着祂。哪怕不向也行，吵吵闹闹，就像以前一样，祂也喜欢。
扶青面露期待，声音愈发甜蜜：“只要一会儿我吞噬了你，就全都能看到了。放心，不痛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姐姐，你是我的了——”
“不……”
在扶青话音落下的瞬间，云霁感觉到体内的仙力与灵气飞速流逝，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即将被吸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是要将她的力量与神魂……全部吞噬……
她想要反抗，却发现身体已经逐渐失去了她的控制，所有仙力都失去自主，水宫鳞也悄无声息。
云霁软软地倒下，被扶青轻柔地接在怀里。
“云霁——”
寒情与宿萤拼命击打着魔气障壁，沧壬朝一脸漠然的天道吼道：“你有什么办法？快救她！我接受你全数天命！”
天道没有给沧壬一个眼神，只是盯着扶青与云霁，一语不发。
沧壬目眦欲裂，却突然发觉有人拍他的肩，传声给他：“有些不对劲，暂且忍耐片刻。”
沧壬回头，见是离愔，本欲反驳又突然犹豫。
据他了解，离愔从来不胡说八道。但是……
而就在此时，扶青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惶的呼喊。
紧接着，一道金光混杂白光突然从扶青身体中央爆开，险些将云霁的身体穿透，祂推开她，踉跄地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染血的伤口崩裂，金光从中一点点刺痛祂的眼睛。就在那里，魔气正在飞快地消融。
也就意味着祂的生命在消融。
这一切发生太快，所有人都被震住，眼睁睁看着方才谈笑风生的垢念突然倒地，魔气的痕迹快速减弱，原本被他吸走的云霁的神魂与仙力从渐弱的魔气中钻出，轻巧地回到云霁的身体。
归墟因为一道神意的颓败开始剧烈的晃动，散落在遗迹各处万年前留下的魔气痕迹也久违地感应到主人的存在，只不过紧接着，它们便要随着主人消散。
魔气的屏障也随之变弱，寒情一剑将其斩断，冲过去抱起云霁，沧壬、离愔、鸾君与漠华维持着归墟的稳定，不让其因之坍塌。
金光之后，大团魔气突然从扶青体内涌出，正如同凡人的回光返照，扶青疯狂催动着所有魔气，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那莫名侵入祂体内的最凝实的天道之力，以及那纯净的仙力……
是云霁？
天道之力在她的……神魂中！
顿时猜到了所有，扶青在倒地之前看向天道。后者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眼中既没有对祂的轻蔑，也没有胜利的喜悦，祂依旧漠然，只是漠然。
金光渐弱，仙力回到云霁身上，而扶青的魔气也所剩无几。鲜血从祂衣衫中间破碎处流出，祂感觉到剧痛。
祂竟不知何时，有了真正的□□。
扶青眼前泛起白光，自嘲地笑，想要扭头找寻云霁，却没有力气，也找不到。
也是啊，祂方才险些杀了她。
本以为祂说什么都会怨恨终结掉祂的人，可是到如今，祂怨恨的却只有天道。从前祂看过许多，但从未理解过的一种恶念从祂心中诞生——祂不舍。
但……祂做了那么多对她不好的事，她应该很高兴祂将要死去吧。
神魂和仙力方才回归，云霁适应了片刻，抬头便是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扶青，心突然一抽。
看到她的表情，寒情便明白她所想，拍了拍她的肩。
云霁慢慢走过去，天道没有制止她，甚至丝毫没有对她出手的意思，反而自顾自地丢弃了天君的身体。
金色道一线从天君身体中抽出，在其上方汇聚成一个金色的人影，没有面容，但能感觉到和方才如出一辙的冷漠。
那是天道的本体。没有实体，只有多数人甚至轻易看不到的道一线。在这三界的任何一处祂都能凝聚身形，因为祂播撒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