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先进去瞧着。”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思绪,馆长在前面引路。
后方几步,锦棠掌心里攥出一层薄汗,风一过,泛起淡淡凉意。
之前听沈悠宜说过,不少有钱人在拍卖藏品后怕保管不当,会特意租赁博物馆的商用地进行储存。
只不过要层层申请,流程繁琐,还得缴纳一大笔保存费。
鉴明真伪,每天烧钱如流水。
商用馆内的恒温下,几方玻璃柜都有不同署名。
新馆没启用之前,也算私人馆,所以钥匙都是放在一处的。
锦棠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
素日里,总不可能给旅客讲解别人买下的物什。
再者说,他们博物馆的藏品也不允许拍卖。
至于这些,多是艺术展或个人征集来的,价格不菲。
老馆长笑着引他们去最中间的展柜,“就是这幅棋盘了。”
条纹凹陷,两碗黑白棋被盖子蒙住。
盘身做工精细,保存得也妥帖。
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断断续续进行。
齐肆伸手扇风,这天在墓园站两个小时,人都烤化了。
博物馆园禁车,久站,连大门到新馆这几步都略显漫长。
齐肆累得直喘气,抱怨道:“不是,小叔,一副棋你用得着放这吗?”
锦棠没转身。
以前总听馆里的同事抱怨,说是明明有些人世俗,看不懂历史遗迹的文物美,却偏偏要来掺和这么一下。
有钱,但没什么文化积淀。
矮子看戏,大抵就是她们这番形容。
锦棠倒是并不排斥这些。
在听到齐肆声音的后一秒,旁边的韩特助先一步往回撤。
“少爷您小点声,这是博物馆。”
齐肆“哦”了一下,主动噤声。
他口中所谓的小叔,就在两步开外的门槛外。
众人目光悉数落在展厅玻璃柜时,江少珩凉凉掠过的一眼,定在别处。
隔着一段距离,她的长发被挽起,展厅柔光落在白皙的脖颈上。
熟悉的背影闯进视野。
近看,有种和田碧玉的温凉气质,像是扎根在这博物馆里的。
珠联璧合。
彼时,她忽地回过身,偏偏被上面来的老馆长挡住了眉眼。
“你这孩子,离开半年多,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轻描淡写偏了视线,江少珩淡笑,从实说:“最近生意上的事多。”
微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博物馆,回荡起伏。
锦棠不由自主望向声音的主人。
黑色衬衫,他单手摘下鼻梁架着的金边眼镜,骨节分明。
立于昏暗的博物馆内,江少珩本人,就是件不可方物的藏品。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像幅名画,只能远观那种。
造物主还是偏爱了有些人十分。
小小门槛,却隔绝了两个人之间遥遥几步的距离。
像是不经意间的捕捉到她的视线,江少珩猝不及防一眼,迎上了她的目光。
紧接着,撞进平静无澜又深邃的海。
迎接的,只是她自己内心的波涛涟漪。
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被推着走。
掌心的两盘钥匙差点没拿稳,刚刚风干的湿润又重新折回。
内心涌动的情绪压抑,她在慌忙中往别处看。
偏偏这时,馆长带着她喊人。
锦棠在心跳叫嚣中听到了他的姓氏,手里那串钥匙没来由得沉,慢慢坠落。
颔首低眉,她叫了一声:“江少爷。”
短短几秒,她在心里滤掉了很多种称呼,匆忙下,她拾起旁边人刚刚喊的。
生硬又别扭,没抬眸看他。
眼见,对面的人环抱双臂,在雅致的冷调灯光下挑挑眉。
这个称呼,似乎鲜少有人规规矩矩地喊。
失笑,想来她真当自己是民国那会深宅大院里的少爷了。
一字一顿,锦棠是在国际报纸见过这人的,金融版面,他只身矜贵地坐在软皮沙发上。
江少珩,她知道这个的名字。
在头版被加粗印黑。
本人要清瘦些,他比芸芸众生的看客还肆意懒散。
大致是当初上镜角度问题,如今远远见他,不似商人的市侩。
有种言情书网的贵气。
锦棠捂着手里的钥匙串,怕碰撞的杂音扰了这方清静。
老馆长带他去看安置在玻璃柜的棋盘。
一串长数字刻在木制底座上,锦棠吸了口馆内的凉气。
老馆长移过视线,缓缓开口:“锦棠,把这玻璃柜打开。”
钥匙只在她手上。
几步上前,蹲身,锦棠的眼睛在圆盘上找到对应号码,似乎是新存的拍卖品,没有生锈的痕迹。
落在最显眼的位置。
雾光像被打散一般,在玻璃柜挪至别处时,棋盘格的纹路没那么显眼,淡了许多。
旁边,齐肆凑到展台看了两眼,笑着问:“小叔,这棋盘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好歹是贺寿。
他一向对这些没研究。
笑而不语,江少珩示意让人搬走。
齐肆捧着一碗棋,顺着细弱的冷调灯看过去,圆润的子泛着墨绿色的光。
这是云子,价格不菲。
那日,她忽然想起沈悠宜的话,在绝对的身份悬殊下,有些人一辈子也就见这一次。
痰迷般的,她叫住了那个身影。
江少珩在暗沉的光中回眸,眉目缱绻,没什么不耐。
“您的这种云子还是得用起来,总摆着容易碎。”
她讲得是实话。
老馆长递过来一个不悦的眼神,刚想着说点什么,看见江少珩展颜,似乎也没嫌她冒昧。
锦棠大学读的文物修复专业,后来考进博物馆,对这些东西渐渐生疏了。
浅显的记忆总归还在。
闻声,男人脚步一顿,随手掀开齐肆手里那碗黑子,拿了一颗。
他勾唇笑笑,“行,听你的。”
这四个字,带了些许疏懒,音调平平。
第二次,他们的目光交汇。
锦棠在他的无意言论中微微滞住,室外,阳光从门边挤进来。
江少珩的一半身影浴在明光里,像介于雅俗之间。
老馆长送他们回去。
齐肆带着人先回老洋房,江少珩借故,说自己要抽根烟。
他没有折回来,只是站在远处的树荫下,距离新馆几米之外的空地。
室内,锦棠置于桌面的笔被风吹干,怎么都不下墨,她甩了两下,还是作罢丢进垃圾桶。
她在馆内偷偷瞄向远处的人。
锦棠想去买支新笔,又担心景区的物价。
手捏成拳,起身,就这么悬着一颗心路过江少珩的身边。
暖风好像在刻意拉动他们之间的距离,或者一开始,她就是别有目的。
“锦棠?”嘴里咬着没点燃的烟,眼见她走过来又撤下。
单手插兜,他意图不明。
她想,会不会是自己扰人清静。
锦棠的步子停了,金色的名牌在胸前晕成个亮点。
听老馆长这么叫,这名字,倒是挺衬她。
“送你。”江少珩抬手,示意她。
一颗冰冰凉凉的云子躺在她掌心,锦棠才意识到,这是那副棋。
滴出来的工艺品,一颗千万元。
这是玉石的,像琼脂,光滑细腻。
她在书上见过,说是好的云子通体是墨绿色,没什么非黑即白。
锦棠推拒:“这个……很贵。”
他的袖口卷了一圈,似是无意,冰凉指尖划过锦棠的掌心。
“应该的,见面礼。”
一面抵千金,她默默当是这个意思,他会给很多人都送这个礼吗……
锦棠没敢多猜,却私心收下了。
逆着光,她微微抬起手臂,指尖捏着的云子亮得通透。
没有一丝杂质。
宽肩窄腰,在阳光区,他的影子被慢慢拉长。
越行越远。
余光所及之处,锦棠见到了那辆熟悉的迈巴赫。
就这么从馆前隐入后山,这次,她看清了车牌。
第3章 回程
深夜的双人间,对面是天光寺灯塔,整夜璀璨。
馆里分的免费员工宿舍,她和沈悠宜住一间。
外设陈旧,顺着墙壁的阳光面,攀附大片花叶络石。
像搬迁的旧小区,好在配置齐全,离博物馆也近。
屋内,沈悠宜在快用光的洗发水里掺了点水,手里摇摇晃晃,说是还能顶过这周。
她揉搓头发上的白色泡沫,弯着身,睁开一只眼朝外面喊:“休息日跟我一起去超市采购吧,感觉有挺多东西要添。”
“这周末我得回家。”来回发消息催了几次,尽管锦棠本能抗拒,却不得不妥协。
沈悠宜的声音混在突然打开的水声中,“行,那我明天去问问别人。”
“总不可能在附近买。”
确实,她今天问过,景区的黑色碳素笔卖十二块。
锦棠觉得奢侈,还是咬咬牙掏了钱。
她原先那支,换了几次芯,连笔盖都有了裂纹。
桌边,新笔旁边摆着那枚云子,似乎没那么扦格难通了。
周围落下水波纹般的墨绿色光,玉石都是温凉的。
晌午,江少珩停在馆外,是想抽烟,还是在等她。
明明,他有一秒被惊扰的错愕。
又恰好能拿得出像样的礼物。
此刻,她脑海只浮现了四个字,游刃有余。
轻枕在手臂上,锦棠的指尖在云子上点了又点。
她并不太沉溺情爱,但也是真的会被吸引。
锦棠没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来想象不到,江少珩能有怎样的一生。
于她来说,大概是场般若浮生的梦,美轮美奂,一枕槐安。
周末,她拎了几袋水果回家。
宿舍楼外距最近的公交站有一公里,骄阳烈烈,她伸手挡着刺眼光线。
五分钟后,四十六路车停在她眼前。
扫码付钱一气呵成,随后,挤在人群里。
休息日,这条线人满为患,压根找不到空座。
感受不到冷气的眷顾,周遭弥散的滚烫的热,喧嚣声鼎沸。
如市井街区的夜,烟火气十足,每一步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热闹,也平常。
车内,所有声音交织,同时灌进耳里,一个急刹车,乘客摇摇晃晃地抓就近的扶手。
博物馆到城郊旧小区,要一个多小时。
直至握住扶杆的手泛起阵阵湿润,后车门才打开。
自然风拂面而过,吹得她脸上的薄汗消退。
伸手,锦棠别了别脸颊一侧的碎发,路过旁边的水果摊,抬眸瞥了眼价格。
市中心还是贵些。
手被塑料袋勒得有点红,痕迹隐约可见。
从大门进旧小区,连感应门都场面没电,保安室的大爷喝茶下棋。
全然不管进门的是什么人。
每栋楼前画了停车区,白色格线有些年头,模糊得只隐约见到大致轮廓。
经过几处阴凉地,锦棠才拐到单元门口。
一层三户,墙面上都是开锁的贴纸广告,大部分被清理了,痕迹还在。
锦棠几步来到一楼尽头的防盗门前,抬手敲了两下。
几秒后,里面传来阵脚步声。
门一打开,穿堂风呼呼而过,锦棠额前的碎发又被吹散。
“小棠回来了。”年龄并没有把她原本的清丽美貌消磨干净。
自小,邻里就说锦棠长得像妈妈。
漂亮有气质。
“嗯,馆里周末休假。”她把水果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客厅里,电视机的新闻伴随一阵不悦的男声,闯进她耳边,“几个月回来一次,你还当这是自己家。”
没作声,她从柜子里翻出双客人用的拖鞋。
“锦棠,我跟你说话呢!”
接近九十平的老式楼内,回荡着她爸的声音。
锦棠面色沉静,顺着茶几的方向看过去,“我工作忙,没时间,您这次着急催我回来,是又缺钱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爸就是想你了。”锦妈从厨房端着果盘出来,站在一边打圆场。
“可我记得这个月的生活费已经给你们打过了。”
平静得像滩死水,她没有管旁边母亲的劝阻。
锦爸的脾气一下子涌到头顶,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爸!”
单手掐着腰,她背过身,沉沉叹气。
无数鸡毛蒜皮的糟心事,家家有难念的经。
慢慢闭上眼睛,睁开时跌宕的情绪才有片刻的平复。
一边,锦妈始终扮演和事佬的身份。
“哎呀,先来吃饭吧,都凉了。”站在餐桌前,她熟练地掀起围裙擦擦手,分了三个人的筷子。
长桌上四个家常菜,热气腾腾。
几分钟后,锦棠落座,刚拿起桌边的筷子,对面就传来一个声音。
“你弟弟打电话说要交下一年的学费……”
还没等锦爸说完,她的筷子就往桌上一丢,只身靠在椅背上,反问了句:“所以,还是因为钱的事。”
“爸,当初我有没有说过,锦言不适合上学,是你们坚持要把他送出国的。”
一边的锦妈在桌下摸了摸她的腿,示意锦棠少说两句。
她没理。
成绩倒数,非要送出去镀金。
高额的留学费,根本不是他们这种普通家庭能负担起的。
更何况,她弟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狭小餐厅,忽地寂静了几秒。
当初,她想继续读研究生,家里没人支持。
老一辈的腐朽观念,他们认为女儿只需要嫁得好。
父亲的偏心,母亲的软弱,促成了她今时今日有些淡凉的性格。
锦爸摔了筷子,声音重的旁边人往后一倾,“你现在有了稳定工作,又是当姐姐的,帮帮小言是应该的。”
“我没钱。”
冷冷抛出这三个字,她看见自己父亲直接起身。
被气得不轻,甚至指着她的鼻子说:“那你就眼睁睁放任你弟弟不管,他以后是要给咱们家传宗接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