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我送他出国读书的。”锦棠启唇,还是没什么起伏的音调。
“如果是因为这事把我叫回来,那现在您也看到了,我帮不上忙。”
锦棠只工作了半年,刚刚转正,面对几十万的留学费,她束手无策。
起身,淡漠的视线扫过桌上没怎么动筷的饭菜,走到玄关拎包。
“先走了。”
她就没在家里感受过什么温情。
除了钱和弟弟,三个人找不到其它话题。
大门一开,夏日的暖风往脸上刮,吹着她的长发飘散。
没有接踵而来的声响,锦妈追出来,苦口婆心般的劝她别生气。
闷热的氛围让人徒增厌烦。
“小棠,你爸也是着急,那边学校催得急,发过来的缴费单都是英文的。”
他们看不懂,这些天都没睡好。
“付不起学费,那就让锦言回国吧。”她微垂着头,把包带往肩上一挂,认真道:“总之,我管不了这事。”
扔下这么两句,她利落回头,高跟鞋声渐行渐远。
从阴暗潮湿的走廊到艳阳天,锦棠沉沉叹了口气。
回程路上,她没去公交站。
两侧林荫道的树影婆娑,阳光顺着缝隙漏进来,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站在路牌旁,她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前后有雾蒙蒙的透明玻璃隔着,锦棠的视线时不时扫过计价器。
京城这地,起步价就要十四块。
锦棠靠在后排椅背上,慢慢捏着太阳穴。
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徘徊,周身蔓延着阵阵无力感。
出租车只能停在山脚下。
付过钱,锦棠从舒适的冷气中抽身,重新沐浴这份炙热阳光。
这一路都是上坡,周边没有任何车。
脚踝被磨破皮,锦棠干脆甩掉高跟鞋,摇摇晃晃拎在手里。
脚面接触到一片温热,几秒后才逐渐适应。
暖风阵阵,她的裙摆被撩起,一圈又一圈。
寂静中,天光寺的整点鸣钟声在耳畔响起,她微仰起头,浮岚暖翠,远处隐隐一个轮廓,只有塔尖。
喘着气,锦棠收回目光。
柏油公路混进些小石子,每走一步都有些硌脚。
额头上泛起细细密密的薄汗,碎发黏在脸颊,用手慢慢别到耳后。
她现在大概有些狼狈。
身后,一股热流急急涌来,划破寂寥无人的公路。
汽车鸣笛声卷在风里。
她忽地回头,一辆熟悉又招摇的车闯进视线。
紧张又伴随错愕,匀速略过她眼前。
她没赌这辆车会停。
锦棠忽然想到沈悠宜的话,路过,也不会停下。
至少,不会为她逗留。
她悬着一颗心跳动后,又稳稳落下,抛开不切实际的幻想期待。
几步向前,兀然,她微低的视线中出现一个车尾。
映入眼帘通体发亮得黑,张扬却又低调。
在她有些窘迫的处境中,像及时雨。
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幕,她大概不会在开始前脱掉高跟鞋。
顿了几秒,黑色玻璃降下。
适宜的冷气顺着窗口溢出来,扫在她灼热的手臂。
一阵淡淡的纸莎草味卷进她的鼻尖,并没有想象中辛辣。
像古埃及土堡里的陈年书籍,苦涩中泛着干瘪。
在香火供奉的天光寺脚下,更有时间齿轮转动的宿命感。
他大概,就该生活在这儿。
锦棠仰头,逆着刺眼眼光,和车里的人视线相撞。
那日,这辆车在锦棠面前熄了火。
修身西装,他依旧有光风霁月般的气质。
把她衬得更狼狈。
半晌,江少珩低磁的嗓音落入她耳边:“顺路,载你一程。”
第4章 公馆
第一次,锦棠走马观花似的看沿途风景。
后排宽敞,她和江少珩之间整齐堆了几份文件,黑色钢笔别在第一页。
末端镌刻了一串英文,约摸着是纯手工定制的,价格不明。
徐徐冷气绕在身边,和艳阳天相隔。
车座很软,渐渐缓解腰间的疲惫。
在上车的前一秒,她缓缓道谢:“麻烦了。”
她的那声少爷的称呼,说得别别扭扭。
他投来的一眼,目光深沉。
“我们可以不这么生疏。”
落座时,她在揣摩着要改个什么称呼。
锦棠想不到,就沉默着。
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猛然,旁边的男声挑破这方宁静。
“回博物馆?”
闻声,她的视线移到江少珩身上,慢吞吞点头。
今天没工作,锦棠原本是要去宿舍楼的。
但就有隐隐感觉,这样的车不该停在老式居民楼内。
从山下到馆门前不过几分钟车程,她很快就会抽离这个恒温舒适的环境。
回归炙热春末初夏。
指尖有些凉意,她伸手触碰到门沿的把手。
人总归对心向往之的事物有些贪恋,借用这短短时间,锦棠主动开口:“江……少珩。”
临了,她问:“我可以这么喊吗?”
锦棠其实还是没想好合适的,但他这个名字很好听。
第一次在报纸上见到就这么觉得。
笑容轻浅,近在眼前的人点点头,“随你。”
“前几天那副云子棋盘,你用起来了吗?”
这种材质,是真的会容易裂,锦棠每天都会摸那颗单子,也怕圆润的做工有细微缝隙。
“没呢。”
江少珩说,那是送人的。
眼里闪过一抹惊愕,她开始并不知道这是贺寿礼。
“那下次见面我还给你。”
总得图个圆圆满满的好兆头。
江少珩低笑反问:“下次?”
她的手慢慢捏成拳,这两个字很虚无缥缈。
车忽然停了,博物馆外的杜鹃随微风摇曳,落入她的眼底。
锦棠得走了。
稳稳停下,半片树荫落在车棚顶,她转身的动作被他打断。
“去过后山那片老洋房吗?”
她摇摇头。
江少珩:“我倒是不需要你还我什么。”
送出去的东西,他没打算收。
一缕阳光落在他的骨节,描摹着他细长的手指,轻轻在门框边叩响,“但下次,你可以来找我。”
“你会一直在那边?”
她之前听沈悠宜说过,这辆车半年都没出现过,江少珩似乎没在这里定居。
手上动作一止,他意味不明地启唇:“以前的话,不会。”
他没说现在。
四目相对,锦棠用轻咳声缓解有些暗昧的气氛,伸手别了别自己耳边的散落碎发,移开视线,“我该走了。”
“好。”
没有挽留的话,前排司机绕了一圈,帮她开门。
一股热流紧接着涌到身上,她停在冷暖交替的边界线。
“江少珩。”
完全站在烈日下,她身后的影子又矮又短。
只能瞧见他的朦胧侧脸,单单一个字落下,尾音动听。
“嗯?”
“如果可以,那就,下次见了。”
他们之间,真的能有下次吗……
……
从馆门口到员工宿舍,还是有段距离。
楼内的电路一天跳闸三次,维修师傅踩着凳子,拿着手电筒往里面照。
上楼,她的身上出了层薄汗,宿舍门上挂着锁,沈悠宜去采购还没回来。
摸着包里的钥匙,门一开,连穿堂风都是热的。
供电没恢复,连风扇都打不开。
锦棠用手扇风没太大作用,索性去浴室冲了个澡。
约摸一小时后,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找手机。
屏幕亮起,除了工作群,还有她妈的消息,上了年纪的人打字慢,通常都是发语音。
锦棠通通转成文字。
【锦妈】:小棠,你回宿舍了吗?
【锦妈】:你爸就是那个脾气,别往心里去,小言的事,我们再想想办法。
她知道,这是在两边哄。
每次回家都免不了血风腥雨,锦妈往往是那个中间的受气夹板。
当年,锦爸也是看中了她的漂亮。
老一辈京城男人似乎就有些天然优越感,本事不多,架子很足。
偏偏锦妈并不是京城本地人,远嫁受了一辈子气。
直到锦言出生,她的日子才好过点。
然而,锦棠作为女孩子,从头到尾就没被重视过,所有亲戚都在说,她只需要嫁得好。
类似这样的话,锦棠听了无数遍。
还有一句,你怎么能和弟弟比,他可是男孩。
锦棠觉得可笑。
他学习吊车尾,父母砸锅卖铁送到国外,自己当初成绩优异想继续读研,他爸说没这个必要。
“要那么高的学历有什么用,到最后还是得嫁人。”
但是他儿子就得有出息。
母亲或许很爱她,但人微言轻,对待丈夫只能言听计从。
从老旧又荒唐的回忆中抽身,她在手机屏幕上敲打。
【锦棠】:如果是关于锦言的事,以后就别联系我了。
【锦妈】:小棠,你们毕竟是姐弟。
不联系这种话,也就是说来轻巧。
把手机扔到桌边,锦棠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
昏昏沉沉,她是被开门声惊醒的。
窗外,暮色将至,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
没开风扇,屋子里一阵燥热。
沈悠宜气喘吁吁地拖着大包小包回来,看到她还有点惊讶,“哎,回来这么早啊。”
起身,锦棠去门口帮忙。
“我要是回家,怎么也得住一晚再走。”
沈悠宜不是京城人,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没什么大富贵,但二老总归是不愁吃喝,就盼着她能好。
沈悠宜也就是放长假才考虑回去的事。
人各有命。
锦棠把她买的东西放到凳子上。
“这电路还没修好啊!”沈悠宜拿了两张纸给自己扇风,啧啧道:“快入夏了,这要热死谁。”
偏偏,京城的温度本就高。
倒了杯凉白开,沈悠宜喝掉三分之一。
玻璃掷桌声挺响,紧接着,伴随她的提议:“要不咱们今晚出去吃饭得了。”
宿舍这地热得人没胃口。
“叫上隔壁的。”
锦棠有挺久没跟他们聚餐了,平时大多独来独往。
然而此时此刻,沈悠宜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
挺难拒绝,刚巧,她也确实需要出去放松一下。
缓解一下心里的糟糕。
帮她把新买的沐浴乳放到洗手间,折回时,说了个“行”字。
……
一小时后,几个人出门。
沈悠宜喊了同馆的阮佳和赵倚婷,她们两算是老员工,比锦棠大个三岁。
各自都找了男朋友,关系熟络,周末还会四人行。
馆里的女孩子,也就是沈悠宜和锦棠还没谈过恋爱。
文化博物馆的讲解员是外人眼里轻松又体面的工作,至少老一辈的喜欢。
默不作声地换了平底鞋,锦棠跟着她们去山下拦车。
四个人,平摊费用。
这时段正是拥堵高峰期,出了公路桥后慢吞吞汇入车流。
喧嚣声延绵不绝,京城不愧称为纸醉金迷的大都市。
锦棠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位,身后是阵阵嬉笑,偶尔也会搭两句话。
降下车窗,夜晚的风还是带着丝丝暖意,混在冷气中。
天光寺脚下,寸土寸金的地,眼见着,是家私人会所。
方圆几里,都是它的地界。
芒寒色正,门前几株散尾葵,一抬眸,瘦金体的四个字,斯里兰卡。
因着设在寺庙周边,四面环山,烟岚云岫,建筑风格并不奢靡,存了几分古香古色的意境。
像神邸。
院里停了几辆豪车,暮色沉沉下,让人看不清规格。
总归,不会便宜。
锦棠听沈悠宜提过这家公馆,有钱人挥金如土的地。
同名城市有种仙人掌花,常在午夜绽放,旭日东升时败落,市面上没有准确价格。
像是眼前匆匆而过的这扇门,一旦踏入,钱去流水般地逝去,这是门外人眼中的斯里兰卡。
至少,那里有锦棠想象不到灯红酒绿的风景。
暖风过耳,身后,沈悠宜的声音响起,“我什么时候能来这消费一笔。”
锦棠的视线也移过去,她之前就想,谁会把会所开在这里。
租金都得高上七八倍。
攀着车窗边缘,后面的沈悠宜大声感叹:“算了,估计得用掉我大半年的工资。”
旁边的赵倚婷轻笑道:“听我男朋友说,这边是会员制的。”
不是随随便便开个小跑的富二代就能进去消费的。
赵倚婷的男朋友家里也做了点小生意,但是距离斯里兰卡这地,还远着。
“就咱们馆后山那辆迈巴赫,你们还记得不?”沉默一阵的阮佳突然开口。
还特意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记得啊,这谁能忘。”沈悠宜坐起身,等着她的下文。
显眼招摇,馆里就没有不知道的。
闻声,锦棠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熟悉情节,以及那张清隽矜贵的脸。
她们话里是江少珩。
阮佳说,以及不止一次在斯里兰卡的门口见到那辆车。
出现在她们一行人路过,都不会考虑停的地,怎么看都挺合适的。
她以为江少珩是天之骄子中的一员。
后来,锦棠身临这场美梦中得知,他是这场宫殿的所有者。
无数人望而止步的斯里兰卡姓江。
第5章 酒醉
出租车在商业街的路口停下。
前面堵得水泄不通,坐车不如徒步过去,左右不超过十分钟。
坐得久了,锦棠的膝盖都被空调吹凉。
这距离博物馆还是有些远。
街边摆了不少美食摊,烟火气正盛,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比路中央的车喇叭还要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