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堂目光晦涩,他的父亲本是城中一家书坊的老板,虽然不算富足,但也吃喝不愁。洪灾发生后,父亲也是第一个响应徐光禄号召,将家中半数钱财都捐了出去。可是迟迟不见这钱财起作用,灾民处境越发困难,该有的救济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父亲为了弄清楚那些善款是否到了灾民手里,便召集各大商铺老板,联名质问徐光禄。
而那狗官丧心病狂至死!商铺老板们聚集在府衙门口,甚至都没有被允许进入府衙,便被徐光禄派出的官兵尽数杀害!那一日的鲜血染红了府衙门口的青石砖,至今还石砖上海残留着清洗不掉的淡淡血痕,那便是他父亲枉死的铁证!
徐光禄草菅人命,却把这件事栽赃到流民头上!天晓得那些流民饿得啃树皮,连青州府衙大门都进不去,如何杀人?!
商铺老板们死后,他们手里的家财便都进了徐光禄口袋,冯家也不例外,冯玉堂满心愤恨却不知该如何替父报仇,既然徐光禄说青州有流民叛乱,他便遂了他的意,真的去盘阳山当了山匪,想要从徐光禄手中夺回青州。
可惜他们这些人太过普通也太过弱小了,面对徐光禄和他背后势力这样的庞然大物,根本没有抗衡之力,如果不是陆琉救了他们,恐怕他们折腾许久,也只不过是让徐光禄的刀下又多了几抹亡魂罢了……
如今徐光禄已死,陆琉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冯玉堂的救命恩人,她所图甚大,绝不仅仅想要一个青州。
“陆大当家,”冯玉堂身子微微前倾,他紧紧盯着陆琉,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变幻,然后沉声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您知道徐光禄打算把那些武器运往哪里吗?”
陆琉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看来这个冯玉堂确实有几分本事,连这件事都有所察觉,他虽然还不知道徐光禄背后人的具体身份,但若是给他足够时间,他一定能查清楚,这样的良才死了就太可惜了,得弄过来为她做事才行。
陆琉挑了挑眉,沉默了片刻才道:“西南。”
冯玉堂握紧双手猛然站起身,察觉到自己胸膛中越跳越快的心跳,终于,他缓缓弯下身子,单膝跪地,“冯玉堂,愿为城主效劳!”
那就去试一试吧,他这条命本就是陆琉救的,就让他看看,这个身份成谜的女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第100章 将军妹妹10
占领青州的第二天, 陆琉便以徐光禄的名义给上京去了封信。
信中提到青州的流民叛乱已在刘巍带领的一万援军下平定,只是如今青州满目疮痍,请求上京拨款援助。
信是冯玉堂写的,陆琉让他把青州写的要多惨有多惨, 务必从楚旭手里抠出这一万将士的粮饷。冯玉堂见她毫不在自己面前避讳那所谓占了青州城的盘阳山流民真实身份, 心中一颤,他在半是兴奋半是惶恐的情绪下, 竟然真写出了一封文采斐然的陈情信来, 任谁看了都要替青州这般惨状掬一把泪。
陆琉吹干墨痕,满意地弹了弹信纸, “冯先生好文采, 日后城主府中文书方面的事情便交由你负责吧。”
冯玉堂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城主,青州这样大的动静, 就算城中百姓不得离开, 但毕竟人多眼杂, 您就不担心消息泄露吗?”
陆琉将信纸叠好,神情中的淡然毫不作伪, 她是真的毫不担心。
“放心,有人比我们更想瞒住青州城的消息。”
徐光禄和其背后之人谋划一年,却被陆琉轻轻松松摘了桃子, 叫他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不想把青州拱手让人,他们就一定会有所动作, 在这之前他们绝对不会把青州的消息泄露出去,如果引起上京的注意,那么损失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青州了, 从他们只敢偷摸行事来看,短时间他们绝对没有和上京抗衡的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 青州的灾后处理在有条不絮的进行中,徐光禄的死没有溅起一丝水花,百姓们重新在青州安家后,心里只有对陆琉这位新城主的感激。分发粮食和救济银两,连第二年春种的庄稼种子都有,他们的日子一下有了盼头。
这些都是花的徐光禄贪污来的钱,陆琉用起来毫不心疼,将青州的善后事宜布置下去,她交给了刘巍的五千将士另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拿下比青州更为偏远些的临州。
同为陵江下游、被洪水摧毁过的州府,临州比青州还要小上一些,人数和兵力都远不如青州。
沈长风本已传信给王宗全让他按照原本的计划前往临州,但王宗全却并不动作,这样的拖延已经让陆琉意识到王宗全并不可信。于是她便让刘巍带着手下将士继续扮作流民,一路向南,在查清临州布防之后,一举攻下临州,这样的突袭让临州猝不及防,刘巍带的将士们连伤亡都很少。
有青州在前方作为榜样,临州的善后也仿照青州处理的井井有条。刘巍被陆琉留在临州暂当城主,他从前明明是沈家军中颇有名气的副将,如今却要和手下将士扮作流民土匪,对于所谓的“自降身份”,刘巍没有丝毫不满,忠诚地执行着陆琉的每一条指令。
……
“啪——”瓷器碎裂声响起,激得下方汇报青州消息的情报使身子一个激灵,不由得将头埋得更低了。
左元亮眯起眼,声音冷的快要结成冰,“你是说,一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民从徐光禄手里占了青州?”
他从上首走下来,在情报使身边踱着步,“徐光禄死了?”
情报使将身子往前深深跪伏下去,颤声道:“回将军,确实如此。”
“废物!”佩剑出鞘,那情报使只见到一抹剑光闪过,下一刻鲜血高高溅起,他身首分离,立时没了呼吸。
左元亮摆了摆手,厌烦道:“一个个都是废物!拖下去!”
“将军息怒,”见情报使的尸体被拖走之后,一留着长须的青衣文客才拱手道:“流民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前几日刘巍无诏调兵,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还要你来多嘴?哪个蠢蛋看不出来?!”左元亮气得又打碎了几个茶盏,“我前不久才告诉殿下青州已是囊中之物,可这才多久?你告诉我青州没了?!这让我怎么和殿下交代?!一年!我们谋划了一年!本以为借着洪灾能毫不费力拿下,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无辜被骂的文客垂下头,知道多说无益,现在只能等左元亮自己冷静下来。好在左元亮能做到西南督军的职位,并不是个草包,他揉了揉眉心,尽管心中再愤怒,却也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去查查青州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城主是什么身份,沈长风手里并没有这号人物,我倒要看看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手段,还能翻过天不成?!”左元亮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轻蔑,却没想到就是这个被他轻视的女人拿下青州之后又从他手里拿走了临州,等到临州也失,左元亮才重视起来,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进了陆琉口袋里的东西就绝对不会再被拿出去。
……
时间一晃而过,随着新岁将至,青州城开城门的日子也到了,冯玉堂奉了陆琉的命令来城门口监管着,防止有不怀好意之徒混入城中。在这片被洪水肆虐过的土地上挣扎求生的日子至今也不过才过去了一个月,但此刻冯玉堂站在青州城门口,望着翘首以盼亲眷到来的熙熙攘攘的百姓们,只觉得恍若隔世。
街道两旁原本萧条的集市又重新热闹起来,如今百姓们吃喝不愁,便将家中尚有富余的物资拿出来互相交易,交换钱财。徐光禄在任时不乐意看到城内死气沉沉的样子,所以总有衙役去小商贩们家中将他们轰出来,让他们被迫出摊。而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他们都是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自愿出来交易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褪去了麻木,虽然大部分人还沉浸在亲人丧命的哀伤中,但脸上却已经有了重新生活的精神气。
现在的青州城并不如洪灾前那般繁华,却已隐隐能看得出过去的盛景,冯玉堂明白,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青州就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甚至会比从前更加昌盛。
冯玉堂从摊贩前路过,许多商贩认出他,纷纷笑着打招呼,听着周围百姓发自内心尊敬的一声声“冯先生”,冯玉堂心中生出一股豪情。
幸好,他没有看错陆琉。
很快到了辰时,由刘巍带来的兵们组成的新守城军将大门拉开,伴随着沉重的轰鸣声,青州迎来了崭新的一天,后来这一天也被载入青州府册中,成了一个全城举行庆典的日子。
门刚一开,因为各种原因离开青州的人便争先恐后的往里面挤,守城军受过训练,很快就稳定住秩序,让那些想要回到青州的人排成井然的队伍,一一登记。当然这个登记只是用作临时出入青州的证明,并不代表他们可以重新拥有青州户籍,想要入户必须得经过更严苛的审查,毕竟吸纳了不少城外农户的青州城现在可不缺人口。
队伍有条不絮的前进着,其他地方的人进入城中,和亲眷相认后,便在一起抱头痛哭,这哭声中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陆琉这个城主的感激。
“还满意吗?”陆琉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冯玉堂身边。
阿谨腰间佩刀,正沉默忠诚地守卫在她身后。
冯玉堂侧过身,恭敬地拱手行礼,声音中含着发自内心的敬佩:“城主高义,属下感激不尽。”
他直起身子,如同闲谈般问道:“不知城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年后我会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青州城便交由你看着,若有拿不准的事情,可向临州的刘将军求助。”
目前陆琉手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将士,这些人守着青州和临州两个小城是足够,但陆琉不可能止步于此,所以这一万人就很不够看了。青州只是个起点,陆琉要做的就是借着这个起点走到更高的位置,高到足以楚旭对她再也提不起玩弄的心,只能仰望。
冯玉堂很是诧异,一时间就连表情都没控制好,脸上流露出一丝愕然来,“城主您要去哪里?青州刚刚步入正轨,您……”
“你带着流民们在盘阳山起事,难道没有想过你成功取代徐光禄后该怎么做吗?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青州城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你的了。”陆琉打断了冯玉堂的话,“当然,我要的是能做事的人,若是你觉得自己胜任不了,我手里自然有其他人可以取代你。”
哪个读书人不曾有过进士及第、加官进爵的梦呢?可是父亲的惨死让冯玉堂觉得大楚从根子上已经坏掉了,他失望透顶,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徐光禄死了,青州城活了。
现在陆琉把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摆在他面前,说不心动是绝不可能。
没有过多迟疑,冯玉堂深深弯腰:“承蒙城主信任,属下必定竭尽全力!”
得了冯玉堂的保证,陆琉也不在城门口逗留,她带着阿谨回转城主府,毕竟要去西北可得准备不少东西。
望着沉默的阿谨,陆琉含笑道:“告诉我的那些‘镖头’们,来新活了,这趟镖也该去西北转转。”
阿谨握紧刀柄,猛然抬眼,高兴道:“少将军,我们可以去西北找将军了吗!”
“不错,但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父亲,”陆琉想了想,又道:“秋容在运州等地的物资采购进行的怎么样了?”
阿谨很快敛去笑容,沉稳答道:“很顺利。虽说只是一江之隔,但运州和青州截然不同,运州商会众多,我们借着给青州、临州捐献物资和做生意等名头收购了不少粮草,都已经分批陆续运往西北。”
“少将军,将军手下七万将士,光靠这些还是远远不够,也不知这个冬天将士们如何度过……”
阿谨声音有些低沉,他清楚沈家军目前在西北的处境,这个冬天如此严寒,缺衣少食,将士们实在难熬。
“月前我已和父亲通信,做了安排,待去了西北你便知道了,放心,这个冬天一定能平安过去。”陆琉神情一向淡然,声音也少有起伏,但阿谨却从她的话中汲取到了力量。
他崇拜地看着陆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略圆,显得有些稚气,却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被这样一双如同某种温顺犬类的大眼睛盯着,陆琉缩了缩手指,到底没忍住,在阿谨头上摸了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