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扶眸中笑意不变,道:“不,我要去。”
单容瑾扣在桌上的指尖微动,朝她看了过来。
吴皇后也有些惊讶,“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之人,何须耽误了你回门的要事。”
君扶摇摇头,解释道:“回门的日子推迟了,那时哥哥正好回来,我也能见见。”
见君扶坚持,吴皇后虽惑,倒也没有再劝。不过她很快明白了君扶的心思,意味深长地看了单容瑾一眼,道:“谢氏是太子唯一的亲人了,你去见见也是好的。”
见过吴皇后,又留了他们吃晚饭,等暮色沉沉,单容瑾和君扶才一前一后地出了宫。
两人坐在马车上,久久无话,快到的时候单容瑾开了口:“舅舅的祭典,你不用去。”
在宫里吴皇后意味深长看他那一眼多少带了不悦,谢回P生前虽煊赫,可他死后谢氏没落得极快,几乎整个谢氏都是由他一支病骨撑着,去年秋天,庞大繁杂的家业似乎终于将他压垮,在二十四岁便早早撒手人寰。
谢回P人走茶凉,几乎无人再记得他,吴皇后自然不愿君扶正值新婚之喜便去参加一个不相干之人的祭典。
“不,我要去。”君扶很快回绝了单容瑾的话。
单容瑾紧着眉心,道:“孤不准。”
他冷冷下了一句命令,认定君扶不会忤逆。
可君扶面色却寒了寒,“殿下不准与我何干?大不了我自己去。”
这话乍听着有点儿怪,单容瑾一时间没想出是哪里怪,比起这个,他更多的心思是在惊讶君扶竟敢忤逆他!
从认识她起,她便寡淡得如一碗水,浅淡得仿佛能一眼看穿她所有的心思,又无聊透顶,不值得琢磨,好像无论何事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单容瑾目光深沉地盯着她,像是要猜透君扶的心思,可马车里太暗了,他看不清君扶的表情,只能自以为是地想,君扶大约是因为他才想去舅舅的祭典的。
毕竟君扶与他的母家的确没有什么来往,与他的舅舅谢回P更是从未见过。
单容瑾有些恼,又觉得不该为此事恼,沉着脸再没说话,他不说话,君扶更是无话可说。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脸色一个比一个不爽。
等回了长华殿,含春小声道:“太子妃,那种祭典奔着去了也没什么好处,何必为了这个跟太子闹不开心呢?”
含春很是苦恼,这两个人好不容易单独相处一会儿,若是君扶服个软,说不定太子今夜就往长华殿来了,哪里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冷着脸,一句话都没再说。
含春本是为了君扶着想,可说完这句话,她却被君扶深深看了一眼,她被那幽幽的一眼看得后背发毛,顿时闭紧了嘴。
君扶道:“他做什么我不管,我做什么他自然也不能管我。”
含春明白了,太子妃这是觉得委屈,太子若是在意她一些,她今日便不会和太子呛声了。
可怎么才能让这两人更和睦一些呢?含春想不出,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君扶对谁服过软,她原以为换成太子君扶也许会有些不一样,谁知还是一般的性子。
这样一来,服软的就只能是太子了,可那又怎么可能呢?天底下哪个女子不是以夫为天?
“这两日京中愈发冷了,太子妃若执意要去,奴婢多备两件衣服。”含春道。
君扶点点头,“好,记得低调些。”
“奴婢省得!”
承礼殿中,刚沐浴过的单容瑾身着深衣,发上的滴水在他墨色衣衫上晕出一圈圈水渍,他眉目英挺深邃,默然地坐在案边,从几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枚由红穗穿着珍珠编织成的如意扣。
红穗已经有些旧了,珍珠仍熠熠生辉,可见被珍视抚摸过多次。
这枚红穗静静躺在单容瑾手心,他垂眸看着,不由自主又拿拇指摩挲了一下。
这时,福闰从外面进来,他走路时无声,说话也轻轻的,禀道:“殿下,怜枝已经在偏殿跪了整整一日了,是否......”
单容瑾没有抬头,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好像没有听见福闰的话一般。
良久,他问:“老皇帝还没把眼线撤走?”
福闰脸色正了正,答道:“没有。”
“看来他还不死心。”单容瑾捏了捏手中的红穗,重新将之藏入抽屉,吩咐道,“去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是。”福闰领命,他站直了身形,再不如平日那般佝偻着的奴才模样,肃冷的面容藏在暗处,像一个随时待命的刺客。
白日去见了吴皇后,夜里单容瑾还要处理一部分的政务,老皇帝不甘愿将帝位传给这么一个从未关注过的儿子,在政事这方面多有阻挠,只匀给他一些陈年累月的疑难悬案。
单容瑾一个人待惯了,本最耐得住寂寞,可不知为何一闭上眼,脑海中就出现那抹浅紫色的华裳,金步摇的光影明灭,一下一下闪动在那张如雪的面容上。
一旦起了心思,邪火一时半刻都消不下去,单容瑾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心中一团烦躁。
福闰不愧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适时问道:“殿下可要去长华殿?”
“不。”单容瑾几乎是下意识回绝。
“那......把怜枝叫来?”福闰抿了下唇,似乎是觉得这个答案比前一个更加不可思议。
说完果然见单容瑾沉着脸,一副连搭腔都不愿意的模样。
见状福闰不由暗自腹诽:大老远把人从城西带回来,结果只为了摆着看两眼,这到底是图的什么呢?
良久等不到吩咐,福闰正想退下去,刚退了两步,就闻单容瑾道:“去长华殿。”
第6章
长华殿中,君扶刚准备歇下,就听见承礼殿那边有人来报说太子要来。
她尚不及反应,含春面上立时露出喜色,美滋滋道:“奴婢去给太子妃拿那件水红色的蝉衣来!”
等君扶想喊住她时人已经不见了。
整个长华殿的宫人都喜气洋洋的,唯有君扶犯了愁,单容瑾这个时候过来,她可不觉得只是单纯过来一下那么简单。
君扶就不明白了,她今日是同单容瑾甩了脸子走的,他怎么反倒贴上来了,除了祭典的事,她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跟单容瑾说。
几息功夫,含春就将那件水红色的蝉衣纱衣拿了过来,这本是为新婚之夜备下的,但君扶觉得这衣服实在太过香艳,一直不好意思穿。
“去换件白色的出来。”君扶毫不留情出言打断含春面上的笑意,又补充道,“厚实一些。”
啊。含春苦着脸下去了。
她一心想着帮太子妃和太子夫妻和睦,怎么就忘了太子妃最不喜欢以色侍人呢......
看来得在别的地方想想办法了。
等含春把寝衣拿来时,灼灼盯着君扶现在身上那件,那件可比现在这身还要轻薄好看,早知道她就不自作主张去换什么红的了。
君扶立时将寝衣换了,从头到脚,除了一双白皙的玉足露出,其余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她再踏进蜀锦的软鞋中,连玉足都被遮严实了。
这会儿单容瑾差不多到了,君扶无需去殿外迎接,只是站在外殿等着,没一会儿便见福闰快步走来,对她报了个笑,道:“太子妃,殿下来了。”
沐浴过后单容瑾未再束发,这会儿头发差不多都干了,如墨青丝随意坠在身后,将他肃然的面容渲染出几分邪佞来。
君扶皱了皱眉才上前道:“恭迎殿下。”
她穿着一身简单柔白的寝衣,普普通通一件衣服因料子柔软,勾出她有致的细腰和胸脯,长发落下全然是与白日里不同的美不胜收。
单容瑾潦草地看了她一眼便撤回视线,简简单单“嗯”了一声就往里面走,君扶瞧着心里微微咯噔一下,暗想今日怕是逃不过。
也罢。
走入寝殿,单容瑾在床边正襟危坐,一副等着君扶过去服侍的样子,君扶无声靠近,半弯下身子为他解前襟的暗扣,从他身上嗅到淡淡的熏香,便知单容瑾也是沐浴过后才来的。
君扶心中微讶,难道他为了来这儿,还是特地沐浴后来的?
虽说两人夫妻多日,可这是君扶第一回 替单容瑾解衣,颇费了些时候才解开,她抬眸时正撞进单容瑾凝神看着她的眸子里,心神都晃了一瞬,连带双颊都起了一片热烫,宛如残霞的红晕映出她含羞的少女情态,眸光潋滟柔和。
这一眼的对视虽稍纵即逝,却叫两人都不禁恍神。
单容瑾及时撤开了眼,不知再要说些什么了,他垂眼望了眼床上朱红的软罗,错觉今夜仿佛就是新婚。
“过来。”他压着声音唤了一句,君扶简直要陷进他的神态里。
君扶走近,鬼使神差地,她先触上单容瑾那张脸,手下的动作无比温柔缱绻。
明亮灼眼的宫灯下,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密密麻麻仿佛要织成一个罩子,突然让单容瑾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异样,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他寻不到这股不对劲的缘由。
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今晚过来,君扶很高兴。
现在是单容瑾坐着,君扶站在他身前,离得很近很近,这样的距离让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场景。
君扶眸色微深,眼中的温柔随之褪去了几分,她想起那是去年秋天的雨夜,大雨瓢泼,路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个行人。
她坐着相府的马车路过,看见单容瑾被谢家赶了出来。
他满身泥泞,还受了伤,宛如一条丧家之犬,恶狠狠盯着谢家的人。
“瞪什么瞪!还不快滚!就算谢回P是你舅舅,现在他已经死了,你休想从谢家分到半点财产!你跟你那早死的娘一样,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玩意!”
呵斥他的谢家管事肥得流油,身边还跟着两个狐假虎威的贱奴。
君扶冷眼瞧着,记住了那个肥管事的模样,正预备让车夫继续赶路时忽然一道侵略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
君扶本能地厌恶想要发怒,可当她看清单容瑾的长相时,心头的怒火瞬间熄灭,眼角本能地滑下一滴泪来。
那是她与单容瑾的初见,隔着一条宽敞的大街,昏昏暗暗,单容瑾形容狼狈,而她也神色憔悴。
两人相同的境遇为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个雨夜,君扶忽然对单容瑾升起些许怜悯,于是她将手伸出车窗外,抛给单容瑾一袋金子。
君扶见单容瑾怔了怔,眼神中好似夹着一丝窃喜,不等他去翻布袋子君扶就叫车夫继续前行离开了。
那晚之后很久,君扶才知道他是四殿下,那个陛下不甚在意,甚至都没有多少人记住他长相的皇子。
也知道自己那晚的行径究竟有多折辱人,所以君扶很理解单容瑾为什么讨厌她。
她看见过他最狼狈不堪的模样,还在不知情的时候折辱过他。
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成为了他的妻子,每次见到她都会让单容瑾想起他不堪的过往,单容瑾处心积虑想和君家摆脱干系不就是这个原因么?
许是那个夜晚的回忆太过让单容瑾恼怒,君扶见他突然变了脸色,重新变得漠然又冷淡起来,隐隐藏着薄怒。
可他人已经来了,还能再折回去不成?
君扶想了想,道:“睡罢。”
说完她便亲自去熄了几盏灯,等屋里几乎昏暗下来,才越过单容瑾上了床。
身后的单容瑾仿佛一尊石像,久久坐着不动。
君扶看了他一眼,想他可能实在气不过,在琢磨着用什么理由回承礼殿或者宝羽殿去。
她没再理会,自己卷着被子睡了,等睡意渐浓时,她才隐约感觉到身侧一陷,有人躺了下来。
这夜后半夜下起了雨,夹杂着霹雳的惊雷声,君扶睡得不大安稳,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熟睡过去。
等她再醒来,身侧已不见单容瑾,她一夜难眠,脸色也不大好,唤含春进来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哑。
“太子妃您醒啦。”含春喜滋滋地看着她,不等君扶发问,她就主动道,“天不亮的时候太子就走了,奴婢瞧太子殿下都不愿吵醒您!”
言下之意,单容瑾对她宠爱至极,昨夜想必是浓情蜜意,不分你我。
君扶面无表情,并不预备解释,只是道:“早上备些清粥,别让他们加牛乳。”
含春眨眨眼,应下了。
自从君扶身子每况愈下,很多东西她都吃不了,以前乳酪糕她能连吃好几块,现在却是闻闻味道就觉得恶心。
陈太医说是她喝的药伤胃,君扶索性把药停了,可是情况并未好转,现在连稍微沾点腥味的东西都见不得。
殿内那株玉兰花许是快被她浇死了吧?
君扶想,她养着这株玉兰多年了,兴许回头在黄泉路上,还能同它一起走。
谢回P的祭典就在几日后,君扶想单容瑾顾及着隆景帝那边,恐怕不会大办,可是她到底不同,她是君家的女儿,再繁奢的东西到了她眼中也是稀松平常。
左右一年光景,谢家树倒猢狲散,当年将单容瑾丢出门外肆意羞辱的肥管家都不知去了何处,君扶只知道她最后一次见此人时,他拖着一条断腿。
“明日早些去,早些回来,晚了恐怕天气不好。”君扶坐在妆镜前配比着发钗,最后选了支黛色的簪花,道,“去的时候穿我提早备下的那身。”
含春应是,若有所思,不知想到什么眼前一亮。
接连忙了数日,今日终于偷得半日闲暇,君扶满心惦记着上回她没画完的那副画,早饭草草吃了些便去了书房,含春也不在外面等着,而是去厨房煨药了。
幸亏上回君扶已勾完了线,现在只剩下补色,她再把之前的朱砂补上一回,不细细看倒也瞧不出什么。
她眸中满是笑意,悠然地补着颜色,只差最后一笔时胸口却一阵刺痛难忍,紧跟着一口鲜血便喷在了画纸上。
君扶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轻轻沾了一点血渍,目光渐渐黯然下来,君扶抿紧唇,她还以为,她至少还能撑到明年春天。
春天多好啊,到春天会有花,冰雪消融,冬天太冷了。
想到这些,君扶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刺骨的寒意,她一边懊恼地拿帕子擦拭着画布上的血,一边对外面吩咐:“去烧些炭,我觉得冷。”
第7章
今夜无事,晚间的时候单容瑾办完事从外面回来又宣了饭,君扶自然要过去同用。
成亲后这些日子她一次都没有跟单容瑾单独吃过饭,昨夜两人也是不欢而散。
君扶隐约觉得单容瑾肯定对她已经很不耐烦了,只是维持着表面上那点面子,她还是更加温顺一些,不要再惹单容瑾生气了,否则只会对君家不好。
晚上过去的时候君扶特地问了福闰一句怜枝还在不在,福闰笑着回怜枝今日不在。
也就是说今晚是她和单容瑾两个人用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