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呢?”柳夕熏将荔枝扔进嘴里,又捡起一颗荔枝。
“另一个姓司徒的,那可是司徒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从小养在深闺里,深谙香道。如今不知是为何,司徒家也让这个宝贝女儿出来闯天下了。京城中的文人对这个小娘子的赞誉之声也是很多的。”顾清禹也捡起一颗荔枝剥了起来。
“那他们都很厉害呢。”柳夕熏漫不经心说道。
“不必担心,他二人虽然有些能耐,但终究不及夕熏你经验老道,你三年前可是参加过制香大赛,也经历了风风雨雨,最是懂得众人喜欢什么,也懂得自己要什么,对吗?”叶钦摇着扇子,洋溢着儒雅之士的气质。
“也是,我对自己还是有那么点自信心的。”柳夕熏吃着荔枝,也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
还没有到最重要的时候,也就是最后一轮。她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
顾清禹见柳夕熏那么轻松,现下也安心了。
“你们两人今日过来,定不是只有这一件事。现在西瓜也吃了,寒暄也过了,也该进入正题了。”柳夕熏笑道。
顾清禹和叶钦面面相觑。
这倒是有些为难了。
他二人的确有旁的事情,只是不好开口。
“邓何要回京了。”叶钦低语。
第58章 梅果香(四)
柳夕熏闻言却并不慌张,淡淡一笑:“我已经知道了,前些日子师兄已经告诉过我了。”
顾清禹松了一口气。
他就是怕柳夕熏对从前的事情还有阴影,一直不敢告诉柳夕熏。否则以他的性子,早就把所有的事情都给柳夕熏和盘托出了。
“你知道也好,有个准备总比他对付你的时候,你措手不及的好。”顾清禹递过去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
柳夕熏一拍他的手,并没有接过去,而是自己又拣了颗。
“叶钦已经在京中开始活络关系,启用之前的一些部下。虽然他被贬出京,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京中的势力仍然不可小觑。夕熏,这段日子,你除了制香,最好是不要再出门了。如今制香大赛第一轮的名单已经出来了。邓何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到时候,恐怕京中很多人都会想起你这个曾经的顾氏香行首席制香师,柳夕熏。”叶钦面色凝重,一下子说了许多。
他曾经是邓何的义子,为邓何办事多年,对他的势力还是有所了解。许多部下都对邓何忠心耿耿,尤其朝中的言官。不然邓何也不会离京这么久,还能东山再起。朝中的言官像是有组织有预谋一般,等到官家的气消了,便开始为邓何上书,诉说邓何如何为国为民云云。邓何再怎么样也在朝为宰相多年,深得官家宠幸。官家只要气消了,就会想起邓何的好。所以如今便是官家松口之时了,饶是二皇子一党极力反对,也于事无补。
叶钦正是担心邓何记着旧仇,又趁着这次制香大赛针对柳夕熏。
“好,叶大哥,我明白的。”柳夕熏也沉着应答,点了点头。
凉亭中的气氛,低沉了起来。
天边的乌云也压了过来。
东京城的雨季,又要来了。
柳夕熏看着乌云,有些惴惴不安。
她向来是讨厌下雨的。
三年前的雨季,邓何的暗害和追杀,都历历在目。
邓何绝对是个十分聪明的阴谋家。
他对柳夕熏做了十分的恶事,有八分都是假借他人之手。
柳家的血案,是赵氏香行下的手;赵婉今的谋害,文人的抹黑……一切都是邓何的主谋,可如何做,他却是完美隐身在所有人身后的。
也正因为此,官家并没有重罚邓何,只是贬谪。
邓何若是回东京,一定又是攻心为上。
柳夕熏暂避风头,以免又被推上风口浪尖,这也是最好的方法。
如今叶钦为司香阁的御用制香师,邓何要加害他还不方便下手。
最好的突破口便是柳夕熏。
其实叶钦半年前就知晓邓何可能会回京之事,他也一直和二皇子暗中筹划阻止。顾清禹回到东京城以后,叶钦也提醒过顾清禹此事。为怕柳夕熏不安心,二人一直瞒到如今。
现下邓何回京的风声一日大过一日,叶钦和顾清禹也是担心柳夕熏又被当作出头鸟,遭到东京文人的□□,这才不想再瞒下去了。
“不过,二皇子那边可有对策?”柳夕熏抬起头看着叶钦。
“有是有,只是言官多倒向邓何,依我看朝中的局势,和官家的态度,只要邓何勤勤恳恳,装模作样不做出格的事,半年内必定重回东京城。只要他一回来,他又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奸相。”叶钦眉头微皱。
为着邓何之事,他也愁了许久。
“该来的总会来的,你们也不必太忧心。”柳夕熏拍拍叶钦的肩膀。
“怎么你反倒安慰起他来了,我们俩才是最危险的。”顾清禹调侃道。
柳夕熏又笑了出来。
顾清禹经过这三年,性格也变了不少,更乐观了。从前他待人良善,只是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一般,如今他却总是能让人笑出声来。
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柳夕熏在不高兴的时候笑出来。
这一笑,气氛又缓和了不少。
只是乌云越压越低,不多久便狂风大作。
“我看今日是走不了咯。”叶钦看着被风吹得弯了腰的竹子,故意调笑道。
“怎么走不了了,现在,我们俩一起走,你跟我回香行去。”顾清禹撇撇嘴。
“知道啦,顾衙内,生怕我与夕熏多待那么一刻钟了。”看顾清禹那副模样,叶钦又有心思取笑顾清禹了。
“眼看就要下大雨了,不如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我们也好久没有这样聚一聚了。”柳夕熏看着二人,劝和道。
“我觉得不错,不知道顾衙内同不同意。”叶钦摇起扇子,意味深长看着顾清禹。
“他若是不愿意就让他回香行好了。正好我也有些问题要向叶大哥讨教。”柳夕熏就着叶钦的话茬,故意醋了醋顾清禹。
顾清禹闻言瞪大眼睛,急忙说道:“谁说我不愿意了!谁说的!我要留下来。叶钦都不走,我凭什么要走。”
柳夕熏与叶钦相视一笑,顾清禹脸即刻就红到脖子根了。饶是狂风也吹不下他脸上的红晕。
杜鹃和顾清禹下厨,做了几道小菜,柳夕熏与叶钦在一边帮厨。
顾清禹在聚草堂帮着师姐们做了不少事,也学到几样江南小菜,做的是有模有样的。
叶钦在旁看着,不住的啧啧称赞:“衙内不愧是衙内,真配得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几个字。”
“哼,羡慕吧。我可是会做饭的男子。你会吗?”顾清禹挥舞着锅铲,朝叶钦一挑眉毛。
“嚯,夸你一句,你便是要上天了。”叶钦笑道。
“若是叶大哥羡慕,也能去聚草堂待两年。哈哈哈哈。”柳夕熏也笑了。
“有机会真是要拜访一下前辈。唐老前辈可是人称怪医。两年前,他的徒儿进京,帮刑部尚书家的老母亲治好了顽疾。可是一分诊金都不收。这在东京城中可是一桩美谈。都说唐老前辈宅心仁厚,医术高超,徒儿都如此有能耐。”叶钦娓娓说道。
“容衡呢,他也是唐老前辈的徒儿,是我的师兄。叶大哥看看,他能在东京城闯出些名堂吗?”柳夕熏含蓄地问道。
其实她是希望叶钦能帮忙提携一番容衡。
奈何容衡医术也未习好。柳夕熏要开这个口,也是十分难为情。
顾清禹也听出柳夕熏的顾虑。
柳夕熏一向心善,看着性子冷淡,其实能帮一把她都想帮。自己的师兄,她怎么忍心师兄在这东京城成为笑柄,笑他是吕家娘子的跟屁虫,笑他一无所有,在这东京城丢人现眼。
曾经容衡也笑过顾清禹,世子也调笑过顾清禹,甚至叶钦如今也常常调侃顾清禹。
但那不一样。
柳夕熏很清楚。
顾清禹可以笑对一切的调笑,因为他原本就是有钱有势,家底殷实。中原第一香行的总把头,整个东京城只有他一个人。无论其他人怎么笑他,都不可能打心底里看不起他。因为顾清禹有的是实力。
相反,顾清禹跟着柳夕熏,还会赢得赞赏。说他重情重义,说他勇敢追爱。
但容衡不一样。
因为容衡真的什么都没有。
东京城的人笑他,把他当作饭后谈资,是真的看不起他。
一介穷书生,什么都没有,跟在尚书府的千金屁股后头,就想攀上高门。
别人只会这样看他。管你是不是真心实意,世人的眼光最是充满敌意。谁都会搬出“门当户对”四个字压死你。
三年前的柳夕熏,不也是被当作谈资吗?众人皆笑她是顾清禹豢养的金丝雀。
所以柳夕熏才那么害怕接受顾清禹的感情。当然,吕冰夏的刺激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容衡他是个男子汉,这些是他的选择,他就应该承受。”顾清禹头也不抬说道。
他怕看到柳夕熏怜悯的目光,那样一来,他又会不忍心要帮一把容衡。
可是容衡不能接受别人的帮助,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让吕冰夏接受他,让尚书府一家都接受他。
柳夕熏能帮他一阵子,能帮他一辈子吗?容衡必须自己打破所有的隔阂,重新建立自己的尊严。
否则,他将永远站不起来,永远需要别人帮他一把。
“对,他应该自己承受。”柳夕熏也明白了。
叶钦看着两人像是打哑谜一般,笑了笑,随即回答柳夕熏的问题:“容衡他如今在尚书府上做大夫呢。若说要自己在东京城开衙立府,还得有实打实的功夫,再闯荡两年才有资历的。”
“也是,唉。”柳夕熏叹了口气。
饭菜都做好了,四人一齐落座。
厅堂的位置也设计得巧妙,一眼便能望见花丛。
美景相伴,也是一番乐事。
园子里暴雨如注,柳夕熏四人和着凉风,就着果酒,也算惬意。
——
次日一早,柳夕熏还未睡醒,顾清禹和叶钦便趁着天还没亮,先离开了。
没有人想给柳夕熏带来三年前那样的风言风语,无人发觉之时离开,便是最好的。
何况,二皇子也邀了二人商议对策。
柳夕熏最好还是不要知晓这些事,一心参加制香大赛即可。
待到柳夕熏醒来之时,便看见厅堂有一本叶钦送的香谱。
那是叶钦在司香阁三年,重新编写过的制香大赛的香谱,也是柳夕熏如今最需要的香谱。
按照叶钦的经验,制香大赛最是需要研究官家的出题思路。
正如三年前叶钦告诉柳夕熏的,官家最爱以诗句为题。破题最是要知道,诗句的题眼在何处。切勿不能盲目附会。
而叶钦的夺冠,也证明了他的思路是正确的。
而今他送给柳夕熏的香谱,便详细解释了破题规律,以及各种香料的介绍,就像柳夕熏翻阅的医书一般。常见的香料搭配,模拟梅香、兰香等等花香,都有详尽的记载。都是叶钦多年苦心钻研的成果。
第59章 繁漪香(一)
没过几日,贡院将制香大赛第二轮限定的香料也送来了。
不似第一次制香大赛的名贵沉香,这次只是玄参。
玄参味道清苦,制香很是少见。
一点点苦味,更易给人带来寒凉之感。
正如现在的天气,暴雨以后,丝丝凉意。
柳夕熏坐在凉亭之中。
一夜狂风暴雨之后,残花飘零,落在水中,与莲花相伴。
一地繁花。
柳夕熏倒是想有了想法。
她想做一品繁花香,一闻便如同在春天一般,看见百花盛开。
“繁花香还是不太好听,繁花落水,涟漪点点,不如就叫繁漪香好了。”柳夕熏想着。
繁花盛开,自然也有落花,玄参之苦,恰似落花入泥,又似峰回路转的春寒,夹杂在花香之中,让馨甜的花香,显得不那么黏腻。
制花香,是最常见不过了。
不外乎都是以沉香、丁香、檀香、麝香搭配组合。
只是柳夕熏要把这花香做得热闹,做得新奇。
若是有黎朦子就好了。柳夕熏觉得,若是能将黎朦子的香气加入其中,一定是画龙点睛之笔。
不过她种下的黎朦子才将将发芽,是不堪用了。
当年她嗅觉失灵,唐慎微后来给她闻的另一种果子,倒是独有一股异香,如梨香清甜,又如花香馥郁,幽幽委婉,虽然香气不是浓郁,但一丝一丝勾动心弦,让人念念不忘。
那便是榅桲。
只是这榅桲,除了顾氏香行,怕是翻遍整个东京城都找不出一颗了。
“杜鹃,向老东家讨几颗榅桲来。我等着用呢。”柳夕熏唤来杜鹃。
不消一个时辰,杜鹃便带着五粒榅桲回来了。
柳夕熏一看,果然,在东京城能找到的南方果子,到底是不如当地的新鲜,不过也够用了。
果子不能如其他香料一般碾碎直接焚烧。既然是需要果子的香气,那便是要取汁液,浸泡其他香料,让香气浸染至其他香料之中。
柳夕熏打定了主意,取出甘松、沉香、丁香等等香料。
只是总觉得还是不够清雅。
花香重,玄参也不能加太多,不然苦味药味掩盖花香,那便辜负柳夕熏制花香的初衷了。
不如茶香。
茶香清新独特,不会抢夺花香的气味,还能中和甜腻感。
绿茶清幽,红茶醇厚。
选哪种茶?
柳夕熏略想了想,取出自己存放的腊茶。
腊梅清寒,茶味清幽,繁花之中又添一缕梅香,真真是绝妙。
如此想着,柳夕熏便觉得满意。
她将甘松、沉香、丁香研磨成粗粉,放入锅底,加入些水,又取了腊茶竹网兜着使之浸入水中,又不会与其他香料混合,随即便点火煮着。
如此需得煮上整整半日,柳夕熏一刻也不敢懈怠,守在炉子旁。
不能让水烧干了,香料也不能一直沉在炉子底上,不然香料焦了,便有糊味。
待到香料煮好了,染上茶香和腊梅香以后,放在阳光下晒干。
接着柳夕熏又取了麝香、檀香,切成小碎块。
榅桲切开。挖空果肉,挤出汁水,再将麝香、檀香的碎块加入榅饽的壳中,倒入榅桲汁水,盖上榅桲蒂,用竹固定之后,再上锅蒸制。
此法柳夕熏从前也未尝试过。她是看着叶钦的香谱中,记载了江南李主的帐中香制法,便学了来。
玄参不宜熏染其他味道,柳夕熏便将它切碎,放小钵之中炒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