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漫觉得他今天有点古怪,瞥了他一眼,随即往嘴里塞下了一个大馄饨。
咀嚼了几下,她忽然顿住,神色微变。
一股已经生锈的遥远味道重新刺入脑海当中。
掀起经久的过去。
鲜肉和虾仁突然变成苦涩的味道,堵塞了每一个能透气的穴口。
她木然地盯着剩下的馄饨,强逼着自己生生地吞下了嘴里的食物。
每一次的咀嚼和吞咽都犹如钉子划破皮肤。
生疼,撕裂。
孔靖以为自己看错了:“怎么了,漫姐,不好吃?”
时漫转过头,圆润的眸子里顿时猩红点点,语气很厉:“这是哪来的?”
“额……”孔靖支支吾吾的,清了清嗓子,“就……漫姐,到底怎么了?”
时漫一字一顿:“我在问你,这是在哪来的?”
孔靖有点慌张,说了实话:“是……别人给的,他说这是你最爱吃的馄饨,拜托我把这个带给你,我还以为你们认识……”
“果然……”时漫冷冷地笑。
这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时漫起身,拎着饭盒走到垃圾桶旁边,连汤带水,全扔了。
孔靖站起来,突然有点儿害怕:“漫姐,你这是怎么了?”
然而时漫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怎么。”
随后回到剪辑室。
有些冷漠。
夜晚下起雨。
雨势不小,天气预报显示可能要持续一整晚。
许京言给时漫发消息、打电话,她都没有回,于是决定去她房间找她。
他站在时漫的房门前,抬手敲了敲。
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又敲了几下。
还是没动静。
隔壁房间传来开门声。
副导演俞澄在房间里往外探了个头。
和许京言对视上,心震了下。
“……”俞澄尴尬地站在门口,退也不是,出也不是,挥了一下手,吐出一个干巴巴的“嗨”。
“你杵在门口那儿干嘛呢,跟谁说话?”里面又探了个脑袋出来,是孔靖,见是许京言,也从嘴里挤出了个干瘪的“嗨”。
许京言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但还算有礼貌,问:“见过时导吗?”
“漫姐?!”孔靖一愣,“还没回来吗?她不是早就走了……”
第41章 41
雨下得很大,雨点落在伞上,啪嗒啪嗒,像毫无节奏的狂想曲。
每一次的击打都落在许京言的心头,留下一道口子,破开,掉进沙子。
许京言站在高塔下面,缓缓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塔顶。
脚下不由已经开始隐隐发酸。
生理上的恐惧一时之间的确很难克服,可是他不能不上去。
因为他知道时漫一定在上面。
“塔”作为《飞鸟不下》当中具有独特意象的标志性建筑物,既是时漫不想去触碰的,又是不得不去触碰的一道伤口。
塔是高的,是难以控制的,是摇摇欲坠的,正如许多年前的她自己一般,束之高阁,昏昏欲坠。
时漫对塔具有特殊的感情,是逃避,也是藏身之处。
暴雨骤风几乎将许京言的黑色伞面掀起来,他一只手撑着伞,眼神坚定,丝毫不犹豫地抬脚迈向塔的入口。
塔里出奇地安静。
如蛰伏在深夜的魂灵,散发着恐怖的阴森。
厚重的墙壁把外界的雨声通通隔绝,制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空间。
偶尔能听见轰轰夙夙的风声,有些凌厉。
许京言打着手电,脚步沉稳地踩在台阶上,声音在这个幽静的空间里起伏交替,似乎透着一丝难以控制的紊乱。
越往上走,越是紊乱。
高处的空气似乎越发稀薄,让他感到难以顺畅地呼吸。
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亮了脚下的路,引领着他继续向上走。
从未觉得有一段路这么长,长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也看不见一丝希望。
可他不能停下,只能一边尽力克服恐惧一边快步向上走。
快到塔顶的时候,许京言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快要到生理上的极限了。
他停下脚步,一手握着手电,一手扶住墙,做了几个深呼吸,忽然一怔。
隐约能够听到什么声音。
像是十分沉重的呼吸。
他屏住呼吸,仔细确认,那的确是呼吸声。
来不及多想,他便加快了脚步,一鼓作气上了塔顶。
塔顶的空间一片黑暗。
灭顶的黑暗,充斥着绝望。
他在黑暗中极力分辨出一个颤抖的身影。
小小的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腿坐在地上。
在她身后便是呼啸的狂风骤雨,从建筑的空隙里吹进来。
落在她单薄的后背。
打湿深黑的发丝。
她低着头,仿佛一只木偶。
无所知觉。
许京言脱下外套,快步上前,将外套披在时漫身后。
大概过了一会儿,时漫才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抬起头看向许京言。
她双目无神,脸色苍白,唇色暗淡,毫无血色。
许京言心口一震,伸手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他跪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感受到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冷下来。
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冰凉,冷得不像话。
“时漫,”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我在这里。”
靠在许京言的胸膛之中的时漫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僵硬地靠着。
许久之后,时漫缓缓抓住许京言胸前的衣物,口中吐出几个了无生气的字:“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然后,便是哽咽:“他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许京言抱着时漫,双手暗暗收紧。
心脏是一扎一扎的疼。
她的每一句,都扎在他的心里。
那一刻,剧本里的少女忽地又出现在他眼前。
像是在回答,像是在对话,孤零零地赤脚奔跑。
脚下是一片荆棘密布。
时漫轻轻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已经在努力地活下去,他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对我……”
全然是无力的语气,仿佛被抽掉灵魂,许京言握住她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贴到他左侧胸膛的皮肤之处。
那灼热的,甚至是狂躁的脉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存在的意义。
他低头吻住她,动作克制而轻柔。
躁动的雨声里落有他沉稳有力的声音。
“别怕,我一直在这里。”
*
回到酒店时两人都湿透了,许京言抱着时漫,脚步有些沉重。
赵欣雨和孙毅撑伞等在酒店门前,见他们过来,赵欣雨快速跑了过去,完全不顾溅起的水花湿透了她的裤脚。
“她怎么样?”赵欣雨焦急地看向许京言怀里的人,“要不要去医院?”
“只是睡着了,暂时不用去医院,”许京言说,“她不喜欢医院那个地方,让她好好休息吧。”
赵欣雨心疼地叹了口气:“好吧。”
几人转身欲走,身后不远处传来声音。
“等等。”
那音色有些熟悉,瞬间挑起许京言紧绷的神经,他几乎是没有回头去看,果断向前走,对赵欣雨说:“这里交给你了。”
赵欣雨点头:“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哎,我说等等。”时祁山追上来。
赵欣雨拦在他面前,虽然很多年前仅有一面之缘,可还是立刻认出了面前男人就是时漫的父亲。
时祁山早已不记得赵欣雨:“姑娘,那个被抱着的是我女儿。”
赵欣雨冷漠地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要见她啊!”
“不行。”
“姑娘,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啊?”时祁山有些激动地指着自己,“我真是她爸爸。”
赵欣雨冷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除了你谁会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背信弃义,抛弃妻女的人渣。”
时祁山面色一僵,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应该说的很清楚了吧,”赵欣雨的眼神冷漠而又鄙夷,充满着对面前人的不屑,“像你这种人根本没资格见她!”
赵欣雨情绪激动,时祁山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他猛地上前,抬起手来,身体一滞,发现手臂被赵欣雨身后的男人握住。
“你放开我,”时祁山被抓得手臂生疼,却怎么也挣不出来,“不然我报警了。”
孙毅仍然不为所动。
时祁山果真去掏手机,结果被孙毅一把抢过去,扔在地上。
赵欣雨深吸气,平复心情,抬头对时祁山说:“你这个人渣,根本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不配当她爸爸,你走,不要再出现了。如果你还是个人,就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幸福,绝对不能被你这只臭虫毁了。”
“放开他吧,”赵欣雨对孙毅说,“我们也回去。”
孙毅有些犹豫,怕松开后时祁山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但赵欣雨一直朝他摇头,这才慢慢松开,把赵欣雨护在身后。
时祁山蹲在地上捡起手机查看情况,再抬头时两人已经走远。
是漫长的一夜。
时漫恍若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醒来时,她躺在柔软的床上,陷入一阵迷茫。
她定了定神,看清旁边的人,忽然松了口气,往他身旁拱了拱。
被许京言揽进怀里,时漫掀起眼皮去瞧他:“原来你醒了。”
许京言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轻轻揉着她的发丝,然后在额头落了个吻:“嗯,醒了。”
“几点了?”时漫问。
“还早。”许京言说。
时漫继续闭上眼睛,觉得头有些疼。
许京言:“昨晚睡得还好吗?”
“不太好,梦见了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不想回忆就不要回忆了,”许京言说,“多想一些高兴的事情。”
“嗯。”时漫微微笑了笑,声音轻不可闻。
“可是他好像真的出现了。”
*
又是出外景的一天。
剧组要去山上拍戏,一大早车就准备好了。
摄影提前去勘过景,效果还不错。
天才蒙蒙亮,一大批工作人员拖着沉重的步子从酒店里出来。
像一群丧尸,前仆后继,场面不可不谓是一个“壮观”。
时漫跟着大部队一起出来,刚把行李放在车上,一下来就看见王子华和几个摄影组的人站在一起吸烟。
火星幽幽闪烁着,烟雾飘飘晃晃盘旋在四周。
很有一种仙气缭绕的感觉。
时漫走了过去,刚好听见他们在说“女人真是矫情”。
“王摄,早上好啊。”时漫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他们几个中间,吓得王子华手里夹着的烟都掉了。
“靠,导演,你他……吓死我了……”
王子华惊魂未甫,拍胸脯给自己顺气,把旁边几个人逗得咯咯作笑。
其中一个跟焦员打趣:“王老师,你这是做贼心虚吧。”
时漫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心虚?”
王子华:“没啥没啥,我什么也没说。”
说完,他瞪了一眼跟焦员。
时漫没打算再继续问下去,看了一圈,问王子华:“摄影组的人都到齐了吗?”
“没呢,”王子华挺嫌弃地叉手,“就差小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慢死了。 ”
时漫:“她还没过来吗?”
“不知道在干嘛,群里消息也不回。”
“我去看看。”
时漫回酒店,敲了敲周曼房间的门。
没什么动静。
“导演?”美术组的陈梨刚好回来拿东西。
她和周曼一个房间。
“周曼不在?”时漫问。
陈梨刷开房门:“我走的时候她还在房间里来着,好像不太舒服。”
打开门,周曼正躺在床上。
两人急忙上前。
“你没事儿吧?”时漫问。
周曼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有气无力地说:“没事儿,就是大姨妈来了,好疼……”
时漫当机立断:“那外景你就别先别去了,留下好好休息。”
“可是……”周曼抽泣了几下,两眼泪花花的,咬着嘴唇,头发凌乱,“我……”
“你这样就算去了也是给剧组增加负担,听我的。”时漫安慰道。
周曼只好点点头。
时漫回到车上,王子华见她回来,问:“小周怎么没一起来?”
“她不太舒服,我让她休息了。”时漫说。
王子华无奈,悠悠和旁人说:“我说什么来着,摄影这活儿女人干不了。”
“王老师,我觉得你这话说得不对,”时漫听不下去,“周曼工作一直勤勤恳恳的,从来没有耽误过进度,为什么干不了摄影?”
“导演,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像她那种女孩,从小娇生惯养的,连把子力气都没有,干我们这种脏活累活不合适的。女孩天生就应该相夫教子,和男人抢饭碗是肯定抢不过的。”
“王老师,我看到的周曼是努力工作,任劳任怨,我认为她是一个好的摄影,比某些只会花天酒地的摄影不知好了多少倍。不知道你对一个好的摄影师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如果单纯以性别作为评判的话,有失偏颇。”
“啊?这……”气氛有些僵硬,王子华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时漫居然会反驳他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收场。
恰逢这会儿许京言上车,王子华立刻转移注意,站起来热烈欢迎:“许老师,快来快来。”
许京言走到时漫身边,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便问道:“怎么了?”
时漫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两人坐到后面去,王子华这才松了口气,和旁边人小声吐槽:“导演今天这是怎么了,吃枪药了?”
*
入冬气温骤降,刚下过雨的山路不太好走。
大巴车开到山脚下就没办法再往上开了。
一众人手拿肩扛大包小包和设备器材往山上走。
时漫走在最后,边走边和孔靖讨论后面那场戏的取景。
忽然肩上一松,背上的包被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