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什么?”
“随便吃点儿吧,一会儿还得去盯片子。”
路边大排档热气升腾,在寒冬腊月里看起来格外诱人。
签子上穿着各式各样的菜品,放在木炭烤架上,满桌子咕噜着白色的热气,一直飘到很远的地方。
时漫嗅了嗅,有些感慨:“好久没撸串了。”
“那吃这个?”许京言温柔地问。
“行!”
一拍即合,时漫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
果然街边才是烟火气最热烈的地方,有种隐于繁华的沉溺。
时漫招手:“老板,点单!”
“哎,来了!”
老板娘拿着菜单过来,一眼就认出了戴着口罩的许京言,刚要尖叫出声,时漫就食指放在鼻尖,笑着示意老板娘不要声张。
老板娘点点头,笑得乐不思蜀:“能给我签个名不?我老喜欢你了。”
许京言礼貌点头,接过老板娘记菜品的纸,在上面火速签好名,还给老板娘。
老板娘看着手里的签名喜滋滋的,连忙道谢。
“那我们现在可以点单了吗?”时漫问。
“点吧!”老板娘乐呵呵地给时漫指,“这几个都是我们家招牌,不是我吹嗷,贼啦好吃。”
“成啊,那这几样都给我们来一份吧。”
“好嘞,你就放心吃吧,绝对嘎嘎好吃,”老板娘动作麻利,“那啥,还要啤酒不?”
时漫:“好。”
许京言:“不用了。”
时漫和许京言异口同声说。
“哪有人撸串不喝啤酒的?”时漫不满道。
“酒后不可控因素太多,不建议喝。”许京言义正言辞道。
“就一杯?”
许京言摇头。
时漫只好作罢:“那好吧,啤酒就不要了。”
抬头一看老板娘正笑得合不拢嘴。
她凑近时漫,低声问:“你们俩是不是在谈恋爱?”
时漫:“……应该,不算是。”
毕竟都已经直接是夫妻关系了。
“哎呀,我懂,”老板娘挑眉,“放心,我保证保密啊,一点儿不带给你说出去的,放心谈。”
时漫尴尬地笑笑:“老板娘,你是不是不太看新闻?”
“是不咋看,你咋知道的?”
怪不得。
时漫摇头:“没事儿,能不能稍微快点儿给我们上菜呀,有点儿饿了。”
“没问题,马上就来。”老板娘眉飞色舞地走了。
时漫张望四周,然后起身:“我先去个卫生间。”
许京言:“好。”
时漫甩着手从洗手间回来,看见许京言把手机放回兜里,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
她坐下之后俩人开吃,一顿大开朵颐,时漫拍了拍自己鼓起来的肚子:“好撑啊。”
许京言:“就这么好吃?”
“不是烧烤好吃,是享受这个氛围,”时漫说,“上学那会儿总是和组里的人一起去吃烧烤,大家说说笑笑,好像总有说不完的梦想,后来毕业之后就很难再遇到那样的契机,职场上大家都不愿意敞开心扉,也不愿意真诚对待别人。”
许京言听得很认真,目光一直放在时漫神采奕奕的脸庞上。
“你好像朋友也很不多,”时漫说,“应该对我说的深有体会吧。”
“嗯,差不多。”许京言说,“我认为过多的社交是一件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一般来说只做对自己有益的社交。”
他们俩在某些方面具有惊人的一致性,被时漫称作“精致的利己主义”。
吃完一边散步一边往回走,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时漫盯着看了好几秒,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
“美女,来串糖葫芦?”老板热情招呼。
“怎么卖的?”
“十五块钱一串,二十五块钱两串。”
时漫忍不住惊呼:“这么贵?!以前不是才三块钱一串吗?”
“三块钱?那都多少年前的物价了,不是我坑你,你出去打听打听,现在谁还卖三块钱一串。”
时漫撇撇嘴,她的确很多年前没有买过糖葫芦,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十五块一根的程度。
“来几根?”老板问。
时漫转身问许京言:“你要不要……”
她愣住。
身后的人并非许京言。
而是时祁山。
时漫一时之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会是他。
时祁山上前开口喊她:“漫漫……”
时漫本能地后撤几步,看着时祁山的脸,和自己记忆中他的样子逐渐重叠,但发生了变化,苍老许多。
心情无端变得烦躁,情绪不受控制地翻涌,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事情再一次翻上水面,惊起波澜。
漫长的时光里,她总是一个人默默承担着这样那样的痛苦,安静地接受命运给她的安排。
内心却总是躁动不安,含着一个隐忍的秘密。
在她年纪尚浅的时代里,用受伤的心灵饱尝辛辣,直至完全消化进骨髓里。
那面坚硬的壁垒中,存在着一条极为狭小的裂缝,那里荒草丛生,荆棘密布。
却是她最容易被攻破的地方。
时漫僵在那儿,脚上像是灌了铅,她紧紧咬着嘴角,半晌才猛地呼出一口气。
好像快要溺亡。
滚烫的液体占据了眼眶的大半。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她哽咽道,“我不想看见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漫漫,你听我说……”时祁山上前,伸手想要抓住时漫。
时漫却一再后退,摇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呐喊:“我不想见到你,我恨你,你永远不要再出现。”
说完,她决然转身离去。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景,时祁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那怨愤的眼神。
许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东西。
妄想通过寻回女儿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根,却比登天还难。
许京言追上时漫,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圈在自己怀里。
时漫蛮横地擦了一把眼泪,偏下头,埋进许京言的怀里,像个孩子哭不停。
她没有强忍自己的泪水,而是放心地把心里那个柔软的地方展示给他看。
许京言抱着她,温柔地将她的头轻轻扣进自己肩头,随后感觉到肩头一阵濡湿。
清冷香气包围,沉静的声音从头顶缓缓降落。
她听见他说:“哭出来就好了。”
于是她真的放声痛哭,将多年隐忍与无助一并释放在泪水中。
纵然内心坚硬,可许京言仍旧用力踏破荆棘,撕开了那道裂缝。
从此天光大亮,黑暗不再黑暗。
第45章 45
天蒙蒙亮。
片场各组正调试现场,演员也在化妆。
时漫拿着剧本,站在片场角落里,愣愣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发呆。
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时漫被吓了一跳,剧本从手里落到地上。
俞澄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也被吓了一跳,绕到她前面,低身捡起剧本还给她。
“导演,今天好像没什么精神啊,”他看向时漫,被她眼睛底下的两个黑眼圈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这么憔悴?”
时漫接过剧本,木木然地说:“没睡好。”
岂止是没睡好,基本上没怎么睡着。
昨天晚上回酒店之后,她迟迟不能入睡,闭上眼睛总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于是一整晚浑浑噩噩,几乎没怎么睡。
许京言偶然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小声抽泣,便知道她在黑暗当中自我消化,于是将她搂得更紧。
“那你要不要喝点儿咖啡?”
“好。”时漫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想着喝点咖啡好歹也是有用的。
她和俞澄坐在一边,一人手里一杯现磨咖啡,还是热乎的。
时漫喝了一口,有些感慨地说:“剧组时间这么紧,你居然还有这么高的生活品质。”
俞澄笑了笑,一脸惬意地说:“时导,我不像你,我没什么野心,所以我不会为了工作牺牲我的生活质量,当然,工作上该做的我还是会做的。”
时漫给予认同:“嗯,其实也挺好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追求。
时漫的世界里电影占了很大的一部分,但是对于更多的人而言,电影也许只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之一。
踏进这个圈子的人,大都有自己的初心,可真正一路走来能一直保有初心的少之又少。
像俞澄这样能平衡工作和生活的人,其实是最舒适的。
片场里人忙来忙去,俞澄话锋一转,看向时漫,眼神忽然锐利了起来:“时导,我能跟你打听个事儿吗?”
时漫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俞澄往远处望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煞有介事地对时漫说:“孔靖是不是喜欢过你?”
“噗……”
时漫差点呛到,勉强咽下口中的咖啡,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感觉,他跟你关系特别好啊,”俞澄说,“不像是普通朋友,像是喜欢过你。”
“可能因为我们两个以前合作过很多次,算是比较熟了,其实他这个人挺好的,熟了对谁都这样。”时漫说。
“哦……”俞澄满意地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嗯。”时漫喝了口咖啡。
嗯?
时漫放下咖啡,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合适:“俞澄,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喜欢……”
“男的,”俞澄笑嘻嘻地说,“但是其实吧,我是个双。”
“双?”
“对啊,只要遇到对的人,我两边都喜欢。”俞澄耸耸肩,笑容透着一丝狡黠,“有时候性别卡得那么死,爱嘛,谁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时漫认真听着,默默喝完了手里的咖啡。
然后豁然开朗。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外景还剩最后一场。
向来不出错的摄影组少见的犯了个很低级的错误,少带了个机器。
车走到半路,王子华紧急叫停了司机,拎着一个摄影助理就下了车。
时漫跟在后面。
“导演,我们俩回去就行了,你不用跟我们一起回去。”王子华说。
时漫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摄助,一脸的惶恐,这架势回去王子华非得“呲”了他。
本着对后辈的关照,时漫提出:“王老师,我跟你回去吧,让他回车上。”
王子华倒也没说什么,就答应了。
大部队先到,孔靖回头接时漫和王子华后到。
下车后,王子华急匆匆地下车找地儿撒尿,孔靖和时漫一起扛着设备下车。
时漫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取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孔靖:“你有事儿?”
孔靖顿了顿,吞吞吐吐地说:“漫姐,是有个事儿,我总觉得不告诉你不行,但是又害怕你不高兴……”
时漫犹疑:“什么事儿?”
“就是,刚才有人来找过你……”孔靖看了时漫一眼,眉低压在方正的眼睛上面,很是犹豫。
时漫愣了一下,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人影,在原本平静的心掀起一阵躁动的波澜。
那也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
她问:“是上次送馄饨的人?”
孔靖点头。
时漫苦笑一声,不知该作何反应。
时漫目光僵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可片刻过后,她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拍了下孔靖的肩膀,云淡风轻地说:“知道了。”
“漫姐……”孔靖有些担忧地看向时漫。
时漫淡淡地笑了笑,一脸轻松:“如果再有下次,麻烦你帮我拒绝,谢谢。”
收工回到剧组,时漫没回酒店,而是去了那天晚上去过的天台。
她双手搭在大理石围栏上面,目光放空,落在遥远的天边。
落在残阳与星河的交界处。
那里既没有光明,也无处可寻黑暗。
只有一团晦暗不明的暮色,糅合了无尽的沧远与深沉。
心情说不上来,有些惆怅,有些烦躁,就像遥远的暮色,混沌着。
手机响起,是许京言打来的,时漫望着逐渐落下去的夕阳,告诉许京言自己在哪,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
“嗯,好。”
挂断电话,她静静望着飞向天边的一团飞鸟,在浓烈的紫红色中化作一道细细的线,轻盈飘向看不见的前方。
她好像一直在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回神,身侧被一道阴影遮住。
她顺着向上移动目光,先是看见许京言锋利朗润的轮廓,再是他深邃俊美的五官,最后才是被他一双随时藏着万种风情的眸子吸引,许久才从那个漩涡中回神。
她仰头望着他,语气平淡:“他今天又去找我了。”
“见到他了吗?”许京言似乎没有特别意外。
时漫顿了顿,声音有些喑哑,透着疲惫:“没有。”
她异常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许京言握住她冰凉的手,温柔的暖流便从他的身体汇入她的体内。
随后,许京言将一只手收回口袋,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到时漫的手心里。
他的手慢慢移开之后,那东西的全貌才逐渐被时漫所辨识。
一只款式有些旧的电子表。
可外表是全新的。
“这是什么?”时漫有些莫名其妙。
“他拜托我转交给你。”许京言说。
时漫有一瞬间的呆滞。
晚风轻轻吹过,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回到十几年前。
回到那个家事琐碎的年代,一次次地听到冯兰香唔唔的哭声从紧紧抱着脸颊的手掌中漏出来,生硬地钻进她耳朵里。
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曾经在她面前多次发难,质问冯兰香为什么生了个女孩。后来又因此为借口,在外拈花惹草,搅得整个家庭不得安生。
年幼的时漫曾痴痴地想如果自己不是个女孩,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也曾无数次在心里怨恨那个人,却又无比希望他会回来。
后来他离开,一直没有回来。
她曾无数次在心里默念:这么多年他也许已经死了。
以为早已习惯了这种父爱的缺席,而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绝望之中竟然还有将尽未尽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