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笑了两声,引得她动手锤他。
他抓住她的手,吻落在她手背。
“你的伤还没有全好,等过些日子,我陪你去马场骑马。”
“啊?”这是什么突然奇怪的转向。
“你今天还受得住吗?”秦铮悠悠道。
梓萱满脸问号。
“昨晚也才两次,”他说得慢条斯理,“难不成堂堂三公主,比我这个病秧子还弱不禁风吗?”
“……”梓萱对他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又想起自己的人设了?”
他笑得意味不明,“从未忘记。”
“……”
***
天意渐凉,天明也愈发迟了。
一身男装打扮的梓萱坐在轮椅上,将江龄上上下下打量了不知几个来回。
江龄涨红了脸,低声道:“殿下……是臣哪里有什么不妥吗?”
梓萱摸摸下巴,“阿龄,你着男装倒比女装还好看。”
一旁饮茶的秦铮瞥了她一眼,江龄涨红的脸微微发白,“殿、殿下玩笑了……”
“我是说真的,”她把手一摊,“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而且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以此为耻,更没资格去说服其他男生——男人生来并不比低人一等了吧。”
江龄一怔,眉头微微蹙起,“殿下——”
梓萱对他微微一笑,“既然要做,就不妨从根上做起——少君觉得呢?”
她扭头看向秦铮。
秦铮拂了拂茶盖,连头都没抬,“嗯,看来在这一点上,萱儿你颇有经验。”
“……”
离了公主府,梓萱带着江龄直接来到了南市。这里也是她一战成名的地方——然而随着一次次的口口相传,她甚至被传成了神女下凡,不仅容貌倾城,还有了点石成金的能耐……
以至于她现在一身粗布烂头的男装打扮,竟没有一个人认出来。
梓萱瘫在木制的轮椅上,不时咳嗽几声,江龄在她身后频频叹气,“哥……”
她抓住江龄的手,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小龄,哥哥没事,不如我们还是回去,求求你嫂——”
“哥!”不等她说完,江龄断然一喝,满面通红,“那个女人薄情寡义,嫌贫爱富——如果不是为了她的前途,你怎么会积劳成疾到今天这一步!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工作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腥红的眼底隐隐有泪意,他的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梓萱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背。
明明只是演戏,却仿佛每一句,都已在他心底压抑许久。
周围看向他们的目光越来越多。
“小郎君,我劝你一句话,”一直蹲在他们旁边的中年男子忽然开口,“还是听你大哥的话,回去给你嫂子服个软,再不济能得个遮风挡雨的地儿。”
众人纷纷点头。
“大哥这是什么话,”江龄扭头,声音却微微一缓,“难道离了女人,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吗?”
那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烟斗,在台阶上磕了两下,“像狗一样活下去吗?”
梓萱蹙眉,江龄忍不住道:“回到那个地狱向女人摇尾乞怜,才是狗都不如。”
烟圈从烟斗的顶端缓缓飘起,何冲望着地面,连看都没看他,“那至少还是条体面的狗。”
“可我听说,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以去义庄任教。”
“然后呢?”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望着他。
梓萱咳了两声,“舍弟年幼,多有冲撞,还请老人家不吝赐教。”
何冲望了他一眼,“郎君是家道中落吧,那也该知道没有母亲,妻子,女儿的男人,谁都可以撵你走……”
梓萱一怔,下意识看了江龄一眼。江龄紧紧盯着何冲,却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旁边的人连连摇头,“小兄弟我看你虽然身有残疾,但你弟弟还在大好年华,不愁嫁不了个好人家。要是有幸能给大户人家做小,那可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好过我们这些下力的耙子。”
“那什么是好人家,”梓萱沉声道,“年轻时花容月貌,自然是千般情意——他日色衰爱弛,若有子嗣总还有个盼头,但子嗣终究是天缘,若到那一日,年老体衰,又该如何自处?”
“那是命!”
“那就那么认命吗?”
何冲把烟斗从嘴边拿开,“这辈子积德,下辈子投个好胎,当个女人吧。”
“哥,”一直沉默的江龄忽然开口,“你放心,我也有手有脚,一定能养活你的。”
“能挣钱又怎样,我们这里哪个不是有手有脚,”一旁的一位大叔忽然道,“这巷子里最贤惠的柴小郎,一手好绣工哪个比得上,听说攒的钱都能在东巷买宅子了。被城西林侍郎的女儿看上了,一开始不也是不从,后面失了身,也就认命了。”
“岂有此理,”梓萱怒道,“官府都不管吗?!”
“管,管什么?是那柴小郎自己点的头!”
“他——”
何冲摇摇头,“柴星是孤儿,林家找了他姨母来,如果他没有妻家,他挣下的一切都要被柴家人分走。”
梓萱一惊,“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此言一出,四周立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何冲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抽他的烟斗,“小郎君如此单纯,难怪被骗得身有残疾,被逐家门。”
梓萱的肩膀忽然垮下来。
她对这个社会的认知,对封建二字的了解,好像还只停留在传说之中。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喃喃道,仿佛是在问对面的人,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积积德,生个女儿不就好了。”
梓萱陷入了沉默。
“是啊,家里没个女人,出来干活也要看人脸色。”其他人连连道。
“虽然如此,”梓萱沉默良久,“还是请诸位为我兄弟再指一条活命的路吧。”
烟已燃尽,何冲把烟袋锅子再次在台阶上磕了两下,“两位郎君不如去求求三爷吧,或许能得他老人家发发善心也不一定。”
三爷,洪三爷,洪敬德?!
梓萱握住江龄的手背,“小龄,我们去吧。”
即便兜兜转转还是要走这条路,她也远比一开始时更加清醒了……
然而,在千言堂的大堂内等着她的人不是洪敬德,也不是杜知晦。而是——
“沈大人?!”
第77章 临江仙
沈约一身月白长袍,仿佛已经等候许久。
梓萱震惊地看着她,旋即回过味来。
“殿下。”他走到她面前,向她行礼。
江龄推着轮椅的手一颤,感受到了他的惊惶,梓萱道:“沈大人怎会在此?”
“臣在等殿下,只是不知道殿下何时才会来。”他起身,视线却始终落在她脚下的位置。
“我们遇见的人都是你安排的?”
“不是。”他终于抬起头来。
梓萱立刻便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在等,等她自己发觉真相,然后走上这条路——他会在这条路的起点等着她。
拍了拍江龄的手背,示意他放心,梓萱道:“阿龄,你去换身衣服吧,马车就停在附近。”
江龄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是,臣这就去。”
目送江龄离开,梓萱撑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沈大人想对我说什么?”
“口说无凭,请殿下随臣来吧。”
换了一套青衣,梓萱扮作沈约的长随,跟在他后面穿街过巷。
或许是为了照顾她旧伤未愈,沈约走得极慢。
当他停下脚步,梓萱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辉煌的三层酒楼,正中央宽大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字迹题着临江仙三个大字。
沈约带她来的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原以为沈约带她去的地方不是贫民窟,也要是什么偏僻的乡村,梓萱怀疑地看向他,沈约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她,便径直踏入楼内。
小二用迎生客的态度将他们迎进门,沈约却仿佛是这里的熟客。
他摆摆手,站在梓萱身旁的另一名长随立刻奉上一锭银子。小二熟练地收下,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大堂角落的位置。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幽香,不知不觉间便令人沉醉。
楼内男男女女皆服色妖冶,欢歌笑语不时从二楼的雅间飘出。
这哪里像什么酒楼,青楼还差不多……
梓萱站在他身后,正要问他究竟是何用意,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一个高大的男子立在大厅中央,脚下踩着另一个瘦弱清俊的男子,“臭婊/子,别给脸不要脸,我家主子看上你,是你上辈子积德!”
梓萱看不清那男子的脸,却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看见一个容色寡淡的女子。她静静坐在哪里,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良久,才听到她淡淡开口:“阿大,够了,我柳如眉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既然这位郎君不愿意,便不必勉强了。”
“主子宽厚。”
柳如眉脸眼皮都没抬,“给我扒光了扔出去,省得在这里碍我的眼。”
“是!”
梓萱一震,刚要上前,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她低头看向沈约,沈约的脸上一分表情都无,他若无其事地松开她,“殿下若非真的想要他死,就不要出手。”
梓萱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京城最大的销金窟。”
他说得云淡风轻,“这里一共三层楼,越往上规矩越严,大堂里都是走街串巷游走的曲艺人,从二楼起便是跟酒楼签了卖身契的了。”
“签了卖身契的,便会得到酒楼的保护吗?”
“殿下想看看吗?”
梓萱望了一眼楼上,“想要上楼,应该很贵吧。”
一个大堂已经花了他一锭银子。
沈约不置可否,陡然打翻了茶壶,衣摆瞬间被打湿。
不等梓萱反应过来,小二已经迎上来,赔笑着请他去后堂更衣。
后堂同样点着那令人迷醉的香,梓萱皱眉,可这里也没有上楼的路啊——沈约忽然转身,“请殿下随臣来。”
然而沈约带她去的不是楼上,而是楼下。
富丽堂皇的临江仙,原来还有第四层。
而这第四层,却恍如人间炼狱。
甫一踏入,便迎面扑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梓萱强忍住不适,跟沈约藏在一幢屏风背后。
对面是来来往往的仆从,他们有男有女,却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脸上都有着难以忽视的丑陋疤痕。
他们中大多已经上了年纪,行动之间难免迟缓错漏,但只要稍有差错,便会招来打骂。
“老不死的,年轻时让人艹昏了头,j#b抬不起来,腿也抬不起来了吗?”
那被打的人始终低着头,只等那打人的男子打骂够了才转身再去做事,那侧身时微微露出的眼睛,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如今却只剩下死一般的孤寂。
那黑漆漆的眼里,仿佛两个深渊,只剩下了无生趣。
仿佛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梓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我告诉你们,这就是你们的命,主子也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卖身契是你们自己签的,没能耐搭上贵人,是你们自己不争气!”
“也别妄想着逃跑和自杀,你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临江仙走出去的了。
当凉爽的湖风拍在脸上,梓萱才微微回神。
远处的青山隐在绵延不绝的树林之后,面前是碧波万顷的湖面。
“殿下以前常来这个地方。”沈约开口。
梓萱侧头,沈约就站在她旁边,此时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个。
从头到尾,他都始终一派平静。
梓萱心底苦笑,不知道他已经是第几次来……
“倒是个好地方……”她喃喃道。
临近冬日,万木凋零,湖面上也不由有些孤寂,却仍让人感到一种平静的力量。
“沈大人带我去临江仙,只是想告诉我在桃源,男子到底活得有多艰难吗?”
“殿下觉得呢?”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四目相对。
“那里面也有女子。”梓萱道。
“如果她们当初能狠心一点,”沈约道,“签这个契约的该是她们的丈夫,儿子。”
众生皆苦,所有在底层苦苦挣扎,努力活下去的人们,被权贵踩在脚下的人们……还有……
“他们中的大多数是被父母姐妹卖进来的,或者为了生计走投无路才走上这条路,”沈约道,将一本厚厚的册子交到她面前,迎着她的目光道:“这是臣收集的在临江仙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人的名单和资料。”
梓萱双手接过。
“如果让男子也能拥有继承权,是不是可以最大程度地终结这件事……”她仿佛是在问他,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沈约按在袖中的手一顿,微微松开已经触摸到账本的指尖。
“殿下不问临江仙背后的人是谁吗?”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她死死盯着那本册子上的一个个名字,“整垮了一个临江仙,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临江仙,只要孕育他的世道不变,费再大的劲儿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这一刻,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情感忽然席卷而来,或许,这就是那些史书上的人物曾有过的感情,愤怒,不干,怜悯……
“沈大人,”她猝然抬眼,“你愿意帮我吗?”
她眼中的光有愤怒,沉痛,悲哀,还有期冀……
一模一样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态。
沈约垂下眼,“臣自然会为殿下,赴汤蹈火。”
***
“沈大人。”回去的路上,梓萱缓缓开口。
“洪三爷是沈家的人吗?”
他摇了摇头,“家父姓洪。”
脚步骤然一顿,梓萱不掩惊讶地看向他,沈约自动停在她半步之后。
洪敬德的洪姓是为了感念恩人……
她忽然想起在原文中,临江仙只出现过一次——
是黄萱萱死前的那一晚,城东失火,她随手给那栋葬身在火海的酒楼编了个临江仙的名字……
那一晚,烧掉临江仙的人……
她忽然,就明白了藏经阁上他眼底的悲哀和无法抑制的恨意……
“沈大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几乎淹没了她,然而不等她再开口,沈约先打断了她。
“她走的时候,”他轻声道,“如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