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是黄萱萱。
远处白茫茫的天空下黑压压的树枝纵横交错,眼前又浮现黄萱萱临死时释然的笑容,梓萱沉默良久。
“她是笑着走的,大概是如愿了吧。”
她以为她会否认,或这反问他为何会知道她知道,可当话说出口,她却选择了承认。
“你是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梓萱道,“她喝下毒药后,很快就去了,没有什么痛苦。”
“是吗,”他的声音很轻,转瞬就在风中消散,“那至少,我和她,还有一个人如愿了。”
梓萱猝然回头,却只看到他的侧脸,他的脸上仍旧是一片平静,却偏偏让人感到悲哀。
“对不起……”
沈约侧首看她,“殿下对臣,似乎总负有莫大的责任感。”
“我曾经……可以改变这一切……”
“这句话,对臣来说也是一样的。”
他望向远方,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她走这条路,臣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因为……爱而不得吗?
“所以,臣也担心过,担心殿下会再次走上这条道路。”
他们缓缓走过已经昏黄的草地,而沈约始终落后她半步,“殿下对秦太子用情颇深,常使臣担心,会不会重蹈覆辙……”
“你是担心秦铮,还是担心我?”
“都有。”
他坦然看着她,“秦太子多谋善断,手腕狠绝,却有能赌上一切的野心和魄力,他对殿下用情越深,便越容易发生无法控制的事情——而殿下,”他顿了顿,“如果真有那一天,您会不会也想用生命去了结这一切?”
他目光灼灼,仿佛能灼烧灵魂。
梓萱没有躲避他的目光。
“不会,”她定定道,“因为,我不觉得谁死了就能解决问题——
“而且,”她笑了一下,忽然带了三分狡黠,“这世道不变,我们所有人早晚都还是要走到那条路上。”
***
夕阳西下,梓萱与沈约在千言堂分道扬镳。
从头到尾,洪敬德都没有露面。
江龄已经在马车上等她多时。
了解情况之后,江龄也久久不语。
“我会先拟一个方案,到时候连你的一起与表姐过目,我们再商量具体的细节,如果表姐点头,到时候我就领衔上奏。”
“好,”江龄颔首,“臣定当不负殿下所托!”
马车在江家停下,梓萱与江龄挥手作别。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月亮悬在天边,皎洁的光芒落在脚下,一种莫名的凄凉忽然攀上脊背。
下午时那狰狞的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挥之不去,强压下胃中翻江倒海的恶心,梓萱扶着栏杆停在门边。
兰辛满脸担忧地赶到她面前,“婢子一日不在,殿下怎么——”
梓萱摆摆手,顺着栏杆坐在美人靠上,“没事,吹吹风就好了。”
“您这身板,吹吹风只怕就更不好了。”兰辛替她围上披风。
“秦铮呢?”她托着脸笑,“他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少君啊,”兰辛瞄她,“少君病了。”
“哈?”
“少君病倒了。”
梓萱笑了一声,“纵欲过度吗?”
“……”
这个理由,您得意的什么……
第78章 我帮你还
梓萱在门外足足坐了半个时辰。
直到凉意冷却了胸臆间翻滚的不适,她才缓缓起身,向室内走去。
室内灯火通明,秦铮正倚在榻边翻书。
等她走到他身边,他才抬起头来,仿佛刚刚发现她一般。
“怎么,见了老情人——怎么这么凉,”他眉头一皱,抓住她冰冷的手,“就你这身子,还学人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你呢?”梓萱任他抓着,“学人身娇体柔易摧残?”
“不然,”秦铮将她抱上床用被子裹住,“等你母亲以狐媚惑主降罪于我?”
棉被里还带着他的体温,梓萱缩了缩肩膀,“就你心眼多。”
“晚膳用过了吗?”
她在被子里摇头。
秦铮笑了一声,从一旁环形的暖炉里取出一个食盒,将盒中的食物在小桌上摆开。
梓萱嘴贱:“你现在是越来越贤惠了。”
“怎么,”秦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三公主赏脸?”
一勺瘦肉粥被送到唇边,梓萱回了他一个标准的笑容,刚要张口咽下,一阵强烈的恶心忽然席卷而来。
秦铮脸色剧变。
梓萱捂着嘴倒在一边,苦涩的酸水从口腔深处泛上来。
“恒安!”他转身向外走,“宣太医!”
袖子被猛地抓住,扯得他一怔,秦铮回头。
伏在榻上的少女仿若冬日下受伤的雏鸟,胸臆间起伏的呼吸清晰得令人心疼。
她抓着他袖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秦铮眸色一痛,将她抱进怀里。
“怎么搞成这样。”
梓萱偎在他怀里,“没事,你别走。”
“好,我不走。”
他的声音从未这么温柔,梓萱在他怀里笑了笑,“秦铮,你要一直这么当个人可多好。”
“嗯,”他笑了笑,“可我还是希望你这样的时候少些。”
“嫌弃我了?”
“虽然我很享受你的投怀送抱,”他说得云淡风轻,“但你这样缩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又实在很难过。”
而且,这样的时候,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仿佛突然打开了一道闸门,让她心底一直压抑的恐惧都跑了出来。
而她一边依靠着他,却又不愿他参与她的恐惧。
“殿下,少君,江太医来了。”兰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梓萱只递给太医一只胳膊,整个人仍旧偎在秦铮怀里。
江平抽了抽嘴角,还是什么也没说。
“如何?”等江平收手,秦铮立刻问道。
“殿下肝气滞郁,胃肠不协,又兼心神不宁,受了风寒,才会如此,臣开几副凝神静气的方子,餐后服下便好了。”
“只是如此?”
梓萱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
江平克制地垂着眼,“是。”
秦铮点头,兰辛送江平出去。
等所有人都离开,梓萱从他怀里仰头看他,“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毕竟这个症状,”他颔首,“实在让人误会,不是吗?”
尤其是在经历了最先的惊慌后。
“你这是经验丰富,”梓萱有些好笑,“还是博学多闻?”
“是情难自禁。”他却答得认真。
双颊一烫,梓萱下意识想移开目光,然而他已经低下头来,抵住额头。
“看来,是我还不够努力。”
“……你已经很努力了,”梓萱道,“井喷式的努力……”
“足够让你摆脱过去和现在的恐惧吗?”
烛光落在他背后,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梓萱默了默,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饮鸩止渴。”
他笑了一下,“只有活下去才有翻盘的机会,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秦铮,你怕我死吗?”
他没有回答。
“今天沈约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她接着道,“他问我会不会想用生命终结这一切。”
四目相对,却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忽然,梓萱勾住他的脖子,把自己送到他唇边。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瞬间涤荡了心底的那些阴霾,仿佛雨后的晚风拂过三月的湖面。
她放开他,微微喘息,嘴唇却仍轻轻贴在他唇边,若即若离。
秦铮捧住她的脸,她才惊觉,泪水已经沾湿了他的手掌。
下意识想要躲避,他没有放开她。
拇指抚过脸颊,他掌心的温度温暖而熨帖,为她轻轻抹去泪水。
心底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所有的坚强和勇敢都被他此刻无言的温柔击败。
泪水决堤而下,她忽然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秦铮,”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我从来不知道,我欠他,原来那么多……不只是他,还有天下人……”
“还能补救吗?”他的声音很轻。
梓萱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
“你只要尽力便好,”秦铮道,“剩下的,我帮你还,嗯?”
从他怀里抬起头,梓萱眨了眨眼,泪眼婆娑中,他的面容模模糊糊。
用指背揩去她眼底的泪水,秦铮低声道:“怎么,在你眼里,我不是阴险狡诈,决胜千里的吗?”
“噗——”一个鼻涕泡在眼前破灭,她刚要难为情地用手背抹去,却被他握住了手。
一抬眼便撞进他深渊一般的眼中——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未知带来的恐惧,只有安心和宁静。
他用手帕替她一点一点擦干净,然后扶着她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睡一会儿吧,我让人去给你熬甜粥了,等下起来吃一点再吃药。”
梓萱有些警觉地抓住他,“那你呢?”
秦铮失笑,“深更半夜,你觉得我能去哪儿?”
替她拉过被子,秦铮抚了抚她的脸颊,“我就在这儿,睡吧。”
梓萱沉下眼,“秦铮,我知道……你不再问我,不是不再疑问了,而是相信我……即便不知道原委,还是无条件地相信我了……”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爱哭呢。”他道。
梓萱红着眼睛去打他的手,他却任由她打,“嗯,黄萱,我对志在必得的东西,一向很有耐心,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等着你。”
等你对我敞开心扉,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的那一天。
“君子一言。”
他笑了一声,迎着她灼灼的目光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至死不渝。”
很快,握着他手的人便睡去了。
秦铮坐在榻边,直到她睡熟都没有抽出手。
屏风外门扉轻轻响动,恒安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
“爷。”
秦铮连眼皮都没抬。
恒安轻声道:“崔家那边找到了江龄的母亲,大概是要对江大人不利。”
秦铮侧眸。
“要不要小的去——”
“什么都不要做。”
恒安一愣。
“她想做的事,千难万难,想要劈开这盘根错节到腐朽的朝廷,这会是一个难得的契机。”
恒安更愣了,秦铮从来不会对他解释。
“那爷要不要也知会三公主一声,小的怕将来三公主会怨您……”
轻轻抚过她睡梦中的眉眼,曾几何时,她在梦里都会落泪。
“她知道了,一定不舍得——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做吧。”
何况,她将来还需要江龄,若他日让江龄知晓今日,未免不会在心中产生芥蒂。
君不密则失其臣,只怕她先不放过的是自己……
恒安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但看着秦铮垂眸的侧影,他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他早就说不要用美人计不要用美人计……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如果是三公主的话,也勉强不算亏本吧……
又忘了眼秦铮的背影,知道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了,恒安悄悄退出了房间。
甫一退出,肩膀便被人一拍,恒安唬了一跳,扭头便对上了兰辛的脸。
正要骂人却硬憋了一口气的恒安:“……你在这儿等着捉奸呢?”
兰辛一笑,“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
“粥已经熬好了,你端进去交给你们爷吧。”
“……”
面对他显然的拒绝,兰辛对他莞尔一笑,“小安子,相信我,你要是不去,明儿你们爷知道了,肯定打断你的腿。”
“……”恒安憋屈地接过托盘,转身前终于憋出一句,“我不是太监……”
“哦,是也不丢人。”
“……”
好气啊。
***
朝阳初升,金光从金銮殿的斜檐一泻而下,琉璃瓦发出刺目的光芒。
殿前的汉白玉拱桥上,群臣鱼贯而入。
江龄换了靛蓝的官服,随在吏部两位堂官之后缓缓步入殿中。
“有事起奏,无本退朝——”内监洪亮的声音响彻朝堂。
“臣有本奏。”出列的是左都御史张咏琪。
女皇掀了下眼皮。
“臣参吏部主簿江龄以男子身份混淆朝堂,祸乱宫闱,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第79章 争辩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所有人目光如箭,齐齐射向江龄。
江龄从笏板后抬起头。
“张大人,这、这怎么可能呢,”柳如眉故作震惊道,“江大人可是圣上钦点的今科状元!”
“就是就是。”
“若真是男子,怎么可能考得中状元!”
“可不是,不过——她跟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周围议论声不断,江龄上前一步,冷冷道:“张大人是想让江龄当众验身吗?
“张大人想折辱下官,大可直言,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张咏琪冷笑一声,扭头看他,“那江大人敢跟我对峙吗?”
“张大人空口白牙,要江某对什么峙。”
“自然是要江大人与——你的亲生母亲对峙!”
指尖嵌入掌心,江龄咬牙看着张咏琪。
张咏琪对他轻蔑一笑,转头对殿上道:“请陛下宣郭明洁上殿!”
江龄脚底一颤,郭明洁——那个被他作为耻辱深埋在心底的名字!
只不过三个字,便瞬间将他拉入往日的地狱!
黄青曼点了点头,内侍立刻扬声喊道:“宣郭明洁上殿——”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江龄挺直了脊梁。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踏在他的椎骨上。
“草民郭明洁叩、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堆叠成山的史记律书后面,梓萱抬起头,浓墨从手中的笔尖垂落。
“你说崔家找了谁?”
“朝里刚送来的信儿,”兰辛道,“崔家找到了江大人的母亲,如今正在朝上对峙。”
毛笔跌在纸上,雪白的宣纸上瞬间溅满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