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龄的母亲?”
她根本没写过这个人啊!
兰辛点头。
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不好!
“兰辛,快备车——不,备马,我要进宫!”
兰辛一惊:“您还不会骑马呢!”
“你不会吗?”她急急起身,“你骑马带着我,这样快!再让人去给大哥送信,不对——你都知道了,大哥肯定也知道了——
“她们是要阿龄死啊……”梓萱喃喃道。
看了眼已经写了一半的奏折,梓萱又重新走回案前。
“殿下?”
提笔改了开头的两个字,梓萱吹了吹泼了墨迹的那一页。
成与不成,事到如今都只能赌一把了!
将折本收入袖中,她扭头对兰辛道:“走!”
***
“这个人,”张咏琪笑吟吟道,“江大人总不会说不认识吧!”
“小龄,”郭明洁抬起脸来,“我是阿娘啊,你不能这么狠心,连娘都不认了啊!”
“放肆,朝堂之上不得喧哗!”魏溯冷声喝道。
郭明洁立刻缩了一下脖子,怯懦地环顾了一圈,乞求地看向他。
只有江龄知道,她现在的卑微不过都是装出来的——她是怕天子,怕这些有权有势的贵族,却绝不是怕他——对他,郭明洁的眼底,只有轻蔑和恨不得将其踩在脚下的恨意!
这个人,竟然是他的母亲……
他抬起手,郑重地取下官帽,缓缓跪下,“臣,确实是男儿身——”
哗然之声四起!
“竟然真是男的!”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陛下,这等逆徒,必须处以极刑,不然我桃源如何立国,祖宗的社稷危矣啊!”
到此时,江龄反而笑了出来,“听柳大人的意思,是要诛臣九族?”
九族二字一出,郭明洁面色顿时一变,当即指着江龄破口大骂,“陛下陛下,草民、草民是无辜的啊!这等逆子,我早已将他逐出家门,这九族要诛就诛他那个下贱的爹就好,草民——”
“本宫倒要问问柳大人,是我桃源的哪条律法,哪条规矩,要诛江大人的九族!”
江龄一怔。
文武两班齐齐回头,女皇抬起眼,眼底是只有站在身边的魏溯才能看清的稍纵即逝的笑意。
金銮殿外,金晃晃的日光打在她脸上,她却一步都没有退缩。
迎着满朝文武不一的目光,梓萱走到江龄身旁,与他并肩跪在一起,“儿臣叩见母君,母君万岁。”
“你旧伤未愈,”黄青曼的声音不辨喜怒,“就不用跪了。”
“谢母君。”梓萱起身,直直看向柳如眉,“刚才的问题,柳大人还没有回答我呢!”
就是这张脸,朝堂之上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私下里却是那样的冷血残忍——
柳如眉眉峰一蹙,眼底迅速闪过三分狠戾,声音却忽然低下来,“臣知道三公主重情,与江大人的情分更是不比寻常——不过公主也该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能为了一个男人乱了我桃源的社稷啊!”
“如何不寻常?”梓萱冷笑一声,“比柳大人跟自己的继父还要不寻常吗?”
柳如眉面色一变,“你——三公主不要血口喷人!”
“呵,本宫都不知道我桃源的堂官已经沦落到,要用‘私情’来污蔑同僚,颠倒黑白了!”她故意逼近柳如眉,“总不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桃源的女贡生们,才连一个男子都没考过吧!”
她扭头,“张御史,你说呢!”
“公主,”骤然被点名的张咏琪垂下眼,“祖宗规矩向来没有男子参加科考的,朝中也只有几位勋贵家中优秀的男子,可以入朝为官,但也绝无上金銮殿的资格!”
“是吗,”梓萱道,“那张大人口中的祖宗规矩何在?”
张咏琪一愣。
梓萱微微一笑,“是哪位祖宗写的规矩,可有文书,可有依凭?”
张咏琪满脸荒谬,“祖宗规矩,天下皆知,何须文书!”
“天下皆知——”梓萱笑了一声,“圣人之言尚要立碑镌书,史官更是连武皇掐死亲生女儿都要写得一清二楚——你这不知道从哪里编出来的规矩,却连半个字都没留下,张大人不觉得可笑吗?
“何况,”她话锋一转,环视四周,“如今北有倭寇,南有水患,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诸位却在这里忙着互相攻讦,构陷忠良,我桃源要是真的亡了,也是亡在诸位手里!”
张咏琪双腿一个哆嗦,直接跌坐在地,“陛下!陛下,三公主这是要逼死老臣啊!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定是、定是受了那青塬太子的蛊惑!那青塬逆贼,心怀叵测,早有乱我桃源之心!请陛下明察秋毫,断不可纵容三殿下,妖言惑众啊!”
梓萱冷笑一声,“怎么,当初大肆歌颂与青塬联姻的好处,说什么以利万民,不就是张大人您的主意吗?要真如您老人家所说,您才是当之无愧的万恶之源!”
张咏琪哆嗦着手想指她,“你——”
几步上前,梓萱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半提的扶起来,“哦,记错了,上书的是您的亲婆婆崔中书呢!”
站在文臣之首,从头到尾一直默不作声的崔蓝漪忽然直直地看向她。
梓萱却没有看她,而是平举双手望向上方的女皇,“母君,儿臣知晓当日与青塬联姻,是为结两国之好,以安生民。但与秦太子成婚后,儿臣也发现,青塬灭我之心从未改变!今日如果我们无法给予如江大人这样优秀的青年公平的机会,他日青塬必然会给,到时我桃源优秀的男子们将统统流向青塬,那时候,才是真的亡国有日!”
“所以,”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前方回过头来,“便不该让男子读书!”
梓萱瞳孔一缩,十步之遥,黄毓莘一身明黄的太女冠冕,面无表情地着看她。
她眼底的情绪太过复杂,挡在额前的金凤之后,更让人分辨不清。
梓萱心底复杂难言,崔家敢动江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甚至于——
“似乎今日再说这句话,”梓萱笑了一下,“已经来不及了——”
她目光一变,“我桃源在籍在册能识文断字的男子,只南直隶,便有三十万!其中更不乏有广有才名者——”
“正因为昔日对他们的纵容,才会出现今日朝堂上男扮女装的笑话!儿臣斗胆请求陛下,将江龄就地正法,禁止寒门再入朝为仕!”毓莘冷声道。
梓萱一怒,“难道太女殿下要效仿始皇,焚书坑儒吗!”
黄毓莘陡然回头,眼中有不解,震惊,还有忽然汹涌而起的恨意,她迅速低下头,“陛下——”
“母君——”
黄青曼抬手,所有人都噤声。
“江龄,男扮女装,是真。我朝并无明文律令,不许男子参加科考,也是真。江龄,天下人心里的想法,连朕也无法一一摸清,但你今天,确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梓萱脸色一变,然而不等她开口,江龄先开口了。
他给女皇磕了一个头。
“陛下要以臣男扮女装来定欺君之罪,无论杀剐,臣都绝无怨言。只有一点,”他抬起眼来,望向丹墀之上,“臣从乡试到贡试,到殿试,每一张试卷都可以调阅,每一场考试都绝无舞弊,陛下可以以臣男扮女装杀臣,但不可以用所谓男子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答卷莫须有的理由,来定臣的罪名!更不能以此,株连他人!”
“放肆!陛下也是你能置喙的!”
“陛下,请将这罪臣即刻正法吧!”
黄青曼脸上仍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聒噪。”
群臣立刻噤声。
“江龄,”黄青曼道,“朕给你两条路。一,即刻辞去官职,归隐故里,朕可以既往不咎,免得传出去,说我桃源不敬惜人才——二,朕以欺君之罪将你下狱,你可以穿着这身官服——赴死。”
“臣,”他毫无犹豫,“愿意一死。”
“阿龄!”
江龄侧头,目光交汇,他怎么会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母君——”
女皇抬手,止住她的话,“魏溯,带江大人去昭狱!”
昭狱!
黄毓莘颔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立刻两名内侍上前,将地上的江龄提起,架着他向外走。
梓萱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儿臣有本上奏!”
朝堂上霎时一静——大殿上清清楚楚,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声音。
将奏本举在面前,梓萱道:“儿臣斗胆,请求修改我桃源律法——明文书写,允许男子与女子一同参加科考!”
已经走到门边的江龄猛地回过头。
作者有话要说:
75我挣扎了好几轮,已经尽力了,有缘花开时分见吧哈哈哈哈
第80章 纳妾
大殿上下顿时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梓萱低着头,击之有金玉之声的京砖上,映出她身后乌压压一片黑影。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口诛笔伐之声立时四起。
“陛下,万万不可啊!”
“色令智昏啊!”
梓萱抬起头,直接看向丹墀之上的人,“英雄不问出处,明君该纳百谏。难道就因为儿臣的夫婿是青塬人,陛下就不纳儿臣的奏章了吗?”
“臣等跪请陛下明断!”
群臣齐齐跪倒,黑压压几有山崩地裂之势。
被她们围在中间,梓萱倔强地仰着头。
丹墀之上,黄青曼陡然笑了一声,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朕在诸位爱卿心中,”黄青曼道,“原是个昏君。”
“臣等不敢!”群臣叩首。
黄青曼起身,明黄的大袖垂落,十二毓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朕看你们也没有什么不敢的,逼得朕的女儿连声母君都不敢叫了。”
梓萱心底一动,黄青曼却并没有看她。
“怎么,是朕刚才的话太难懂了吗?”她似笑非笑道。
众人脊背一凛,这话却是对着还停在门口的江龄说的。
负责押送他的两名内侍匍匐在地,“奴才该死!”
魏溯道:“办完差去敬事房领三十板子。”
“是,奴才谢主隆恩!”
两人从地上爬起,扯着江龄离开了大殿。
“退朝。”黄青曼转身离去。
“退朝——”
在内侍的高喊声中,群臣却久久没有起身。
梓萱悚然一惊,刚要开口,面前骤然落下一道黑影。
“魏——”
两名内侍将她从地上搀起。
“三殿下,”魏溯道,“陛下口谕,宣你去上书房等候。”
梓萱嗓子发干,“……是,儿臣领旨。”
***
魏溯将她带到上书房前,便停住了脚步。
“殿下,请。”
一旁的侍从将虚掩的高门推开,殿内只有虚虚实实的暗影。
看了魏溯一眼,梓萱上前,迈过门槛。
她刚刚踏进殿内,身后的大门便轰然关闭。
环顾四周,整个殿内,半个侍从也无。金碧辉煌的穹顶,也好似一把悬在头上的刀。
走过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走廊,梓萱在朱红的内门前停下。
离开了养心殿,那种后怕的情绪才从心底泛上来。
就在刚刚,只要女皇一句话,便能把她和江龄一起下狱。
在公主府里待的太久,她都快忘了,这里是封建社会,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封建社会……
指尖停在门前又放下,梓萱抬起头,“儿——”
大门突然打开。
站在门内的是沈约。
梓萱无比震惊地看着他,又抬头看了看门匾。
他却同往日一样,没有半点异样。
“殿下。”他后退半步,让她进来。
殿内,女皇正闭目坐在长案后,“怎么,胆子都留金銮殿了?敢在朝堂上跟你老娘叫板,现在连进个门都不敢了?”
梓萱下意识觑了眼沈约,沈约脸上半点波动也无,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黄青曼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直逼她面前,“你就打算用这玩意儿去糊弄礼部那帮人?”
长案上摊开的赫然是她那份写到一半的奏章。
梓萱在案前的软垫上跪下。
黄青曼指尖敲在案上,梓萱侧眸,在她那份潦草的奏章旁边,赫然摆着另一份奏折。
若是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这两份奏折的字体赫然出自一家。
只不过她的是拙劣的赝品,而他的,是正品。
整篇奏章,洋洋洒洒三千字,引经据典,明明是最华美的辞藻,却如同最冰冷的刀锋,要破开帝国千年的腐朽。
秦铮曾对她说,沈约的字是蛰伏的鹰兀,看似清俊温润,实则每一处弯折都压抑着力量。
但她拜托沈约写的明明是继承权的奏折,现在瘫在她面前的这一份却是科举的……
“怎么,现在知道技不如人了?”黄青曼道。
梓萱抬头看向女皇,恐惧在这一刻忽然褪去,面前的人是她的母亲。
她小声道:“又不是什么秘密……
“君主只有一个,怎么可能千般都会,”赶在黄青曼开口前,她连忙道,“所以才有无数臣下,来弥补这一点——母君,不是这样教儿臣的吗?”
女皇的脸色微微一缓,“然后呢?”
“然后?”
“你不会妄想唤醒她们对弱者的同情,然后以此推动变革吧。”黄青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
她确实是这想的……只是被人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忽然显得正义二字是如此的卑微……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一声声祸国殃民的指责,梓萱握住膝上的双手,忽然笑了一下。
“今日在殿上,儿臣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黄青曼挑眉示意她继续。
“她们那么急于置江龄于死地,到底因为他是男子,还是因为他是本朝第一个不是出自五姓十族的状元?”
有精光从黄青曼眼底闪过
“性别不过是她们的幌子——她们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男人,根本不觉得他们有考入科举的能力,男人在她们看来,顶破了天也不过是四品以下的闲职——所以江龄在她们眼中,不过是您或者我,想要扳倒她们的棋子而已!”
这些年,寒门的考生越来越多,即便她们在科目上几次大动手脚,也无法改变大势。
这时候,江龄出现了,她们如何能信区区寒门,也能点中状元——原来他是男子,那自然是靠那张脸爬上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