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想做的,是借江龄一人,向整个寒门泼脏水!今日在朝堂上,与其说她们否定的是男子,不如说是所有那些在过去和现在被她们踩在脚下的人——她们只是希望,在世世代代的将来,也继续踩着她们的尸骸,做人上人!”
黄青曼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
梓萱第一次这样直视着她的眼睛,“母亲,沈大人带我去了临江。在那里,受苦的不只是男子,还有女子!城南城北,贫民窟里要饭的,被欺侮的,不是因为他们是男子,是因为他们没有权,没有钱!
“这世道不该如此啊!”
“那你认为,这世道该如何?”
女皇眼底的光一点温度都没有。
“给每一个弱者翻身的机会!”
“她们翻了身,就不再是弱者了。”
屠杀了恶龙的屠龙者,只会成为下一个恶龙。
“没有关系,只要他知道,今日被他踩在脚下的每个人,都不是活该一辈子被他踩在脚下的,他心中就会生出畏惧!”
眼前又闪过临江仙里那一双双彷如无底的深渊的眼睛——在那深渊里,半点生气也无。
“我想让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都还是有盼头的,是他们能靠自己的力量改变的,而不是寒冬腊月里一碗临时起意赏给她们的稀粥,今年有了,明年就不知道还有没有……”
黄青曼深邃的眼底忽然闪过一阵恍惚,她低头笑了一下,眼尾的皱纹顷刻间展开又消散。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柔软,梓萱愣了愣,那样的神采,就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然而黄青曼什么都没有说。
“既如此,你准备的应该不只有这一封奏折吧。”黄青曼慢慢道。
梓萱低头看了一眼沈约的奏折,那上面一字字,仿佛早已在他心中重复过无数次,如今不过是一挥而就。
“儿臣现在,确实只有这一封奏折。”
她将沈约的奏折合起,珍而重之地放到女皇面前,“可是,沈大人就是儿臣最锋利的刀。”
她从软垫上跪起。
“既然她们用性别做幌子,我们不妨也依样画瓢——沈大人的文章这样好,足以在士林朝野掀起一阵风浪,风浪掀的越大,她们越会忘记最初的目的——只有这样,才能给寒门的士子们搏一线生机……”
女皇没有开口。
整个殿内静得能听见灰尘飘落的声音,梓萱的脊背越来越僵硬。
“……母、”
“你倒是越来越像秦铮了。”
梓萱一怔,黄青曼唇边勾着三分似有若无的笑意,似是欣慰,又似是警告。
心底骤然一寒,然而不等她解释,女皇已经抬手止住了她。
“你是为他要与沈家退婚?”
这是黄青曼第一次正面与她提起沈家的婚约,还是当着沈约的面。
来不及思考这背后的意图和所有复杂的牵扯,梓萱只能点头。
“是。”
“这时候胆子倒是大了。”
原来她在金銮殿做的一切还不算胆大吗……
“你若想这份奏折成功发到中书省,下午就去这三家任一家下聘。”
女皇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梓萱这才注意到奏折下面还写压了一张字条。
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名字。
满腔的热血骤然一冷,梓萱不可置信地抬头,“母亲这是何意?”
黄青曼轻轻拂了拂茶盖,“你若真的想做成这件事,就不能让人抓着把柄往青塬那小子身上引。”
“儿臣之心,可昭日月!”
“但不可昭人心,”黄青曼的声音没有半点波动,“萱儿,你想要帮助的人,他们恐怕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怎么写——你凭什么让他们相信,一个沉迷在敌国温柔乡的公主,是真的为了桃源的社稷,为了天下万民,来帮助他们的?”
更不要论满朝文武,那些个个心比比干多一窍的老东西们——
梓萱沉默地低头。
那上面有志在成为将军的沈约,有她梦想着成为游侠的表弟,还有一个她连认识都不认识的柳如尘……
“母君当日将我送给秦铮的时候,难道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朕当日,可没教你与沈家退婚。”黄青曼隐在茶盖后的双眼如同鹰隼般冷漠。
帝王手下,所有人都是各尽其份的棋子……
“那要恕儿臣……不能从命了。”
“你要为一个男人舍弃你的理想,你的百姓了吗?”黄青曼道。
“秦铮不曾负我!”她厉声道,“若我今日负他,就是薄情寡义,一个连自己的爱人都可以辜负的人,如何让她的臣民相信,将来有朝一日她不会薄幸手下,寡恩黎民!
“该做的事儿臣还是会做,如果母君不肯帮我,儿臣便自己去做!”
她霍地站起来,“儿臣告退!”
“站住!”
“母君还有何吩咐?”
“不过是纳个妾,谈何辜负!”黄青曼怒道,“黄萱萱,一个沉迷于后院的公主,才会让她的臣民生疑!”
“那母君,”梓萱一字一字道,“为何在父亲死后空置后宫呢?”
“放肆!”
莹白的茶杯“砰”地砸在她额前,在地上炸开,眼前瞬间鲜红一片。
“陛下息怒!”沈约在她身后跪下。
梓萱偏过头,鲜血混着滚烫的茶水从脸上跌在地上。
可偏偏就在此刻,她心里却忽然生出一股孤勇。
随手抹了一把眼前,鲜血顺着手掌流下来,梓萱扬起头,“母亲,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昔日可以为了沈约沉迷青楼,今日也仍然不会为了所谓天下辜负秦铮——”
她笑了一声,“大概儿臣就是这样没有出息的人,实在没有做君主的天赋——让您失望了。”
她转身向殿外走去。
鲜血顺着半边脸颊滴落在衣襟上,视线逐渐模糊,她却一步都不肯停下。
“殿下,”沈约从后面追上她,“请殿下留步。”
第81章 为敌
在她额头上足足缠了五圈绷带后,陈丹卿终于收手。
“这几日不要碰水,忌食辛辣。”陈丹卿道,“臣告退。”
说罢,不等她回应,陈丹卿便带着医女头都不回地走了。
殿门被掩上,偏殿里只剩下她与沈约两人。
低头看着衣襟上的血迹,梓萱笑道:“今天,让沈大人失望了吧。”
“尚未。”
她惊讶地抬头。
沈约与她对面而坐,面上仍是那副样子,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情绪。
“臣确实担心,担心殿下会重蹈覆辙,”他眼底的光透出一股自厌的哀戚,“但还不是今日。
“无论男女,贩夫走卒,殿下都希望他们能有平等争取自己未来的机会。是因为在殿下心中,他们都与皇族贵戚,与你我一般,是一样的人——那在殿下心中,自然无论妻妾,也都是一样的人,纳妾对殿下来说,与停妻再娶无异吧。”
梓萱一愣。
“殿下视黎民,与秦太子无异,是以一人之心体万民之心。臣不知,这样的主君,如何会让臣失望?”
视线骤然模糊,梓萱怔怔地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将绢帕递到她面前,她才恍觉,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胡乱的抹去脸上的泪水,情绪却彷如骤然决堤的大坝,泪水不停地涌出,梓萱用帕子掩住眼睛。
良久,她才哑声道:
“谢谢你,沈大人。”
***
阳光重新落在头顶,竟恍然有种新生的感觉。
梓萱望了眼天,跟着引路的侍从向宫门外走去。
后面隐约有人追上来,梓萱停下脚步,追来的是魏溯。
他将陈丹卿开的伤药又给她打包了足有三个月的量。
“陛下心里还是疼殿下的。”魏溯道。
对着这个在她母亲身边足有二十年的人,梓萱轻轻笑了笑,“我都明白,我年纪轻挨一下也没什么,母君那边,要劳烦魏叔多上心了。”
“不敢,”魏溯向她行了一礼,“那是奴才的本分!”
梓萱颔首,魏溯站在原地等她离去。
两边的朱红高墙如同没有尽头般向前后延伸着,梓萱行得慢,跟在她身后的沈约便行得更慢。
“沈大人这时候,是不是还是该在外面离我远些?
她还记得他因她所受的那些非议。
“殿下是女子,臣是男子,”沈约道,“只要这一点不改变,非议就会永远存在。仅以此,还无法让臣背弃主君。”
“噗——”梓萱忍俊不禁。
沈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摆手,“没想到沈大人你还会说笑——”
沈约望着前方,“如果殿下的主张真的实现,日后这样的非议也只会更多。”
只会更多……
直到这一刻,从他口中亲自说出这件事,梓萱才恍觉,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或者说,是不屑在意……
梓萱笑了笑,“沈大人,我真是欠你良多……”
前方忽然出现明黄的仪仗,二人都是脚步一顿。
刚刚砸了她,女皇现在应该没什么心情见她才对吧——等那仪仗再近些,看清了那雪白的幡上七趾的金凤,梓萱一愣,这不是皇帝的仪仗,而是东宫的仪仗!
队伍停下,黄毓莘从辇车上跳下,冲到她面前,“三姐怎么受伤了?”
她面上的担忧没有半点作假,与朝堂上的那副面孔几乎判若两人,梓萱握住她的双手,心底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荒谬感。
“磕门框上了,小伤而已,不打紧的。”
毓莘皱眉,显然不信,却也没有再问。
“我宫里还有去岁海贡的伤膏,活血化瘀,都有奇效,三姐与我一起回东宫吧,我让人去找来。”
“一点小伤,哪里用得上那么名贵的药,”她笑着摆手,止住了她后面的话,“毓毓,不用担心。”
“三姐,还在生我的气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梓萱有些意外,毓莘连忙道:“藏经阁的事我事先并不知道,我也已经告诉姑婆,这样的事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
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带着恳求的意味,“三姐,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以前?
“你以为,”梓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是因为藏经阁的事情才上这本奏折的?”
“我知道,”她说得很急,“三姐想救江龄,可他不过是个男子,三姐喜欢,下在死牢里,也有的是办法偷梁换柱——”
“黄毓莘!”她声音猛地高上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阿龄他是人,不是一条狗!他没有触犯桃源任何一条律法,就不该死!”
“三姐!”
毓莘眼底通红,“藏经阁的事我已经让她们付出代价了!”
“这是两回事!”
眼前的人忽然如此陌生,梓萱松开她的手,忽然感到疲惫,“我上这本奏折,不是为了威胁你,更不是报复,只是因为这是在我看来正确的事情!你不能用夺嫡的幌子来污名化他的正确性!”
寒风卷过长长的宫道,头顶的梧桐树已只剩下枯枝,摇不落片叶残枝。
她们对面而立,被寒风激起的袍袖却没有半点重合的弧度。
“三姐,”明黄的仪仗在她身后猎猎作响,“你一定与我为敌吗?”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油然而生,梓萱荒谬地看着她,这个人,她亲笔写的女主,如今她血脉相连的妹妹,为什么会这么陌生,这么不可理喻……
“如果这就是与你为敌的话。”她后退了一步,“容臣告退了,太女殿下。”
行过礼,她起身便走。
寂寂的宫道上,她比来时走得更快。
毓莘回头看她的背影,眼底骤然卷起恨意,一旁的宫人都噤若寒蝉。
“秦铮……”
***
梓萱越走越快,别人眼中是负气而去,只有她自己知道——是落荒而逃。
为什么她倾尽心血写出的女主会说出那样的话,这种感觉,宛如被自己背叛了一般——
“殿下。”
沈约突然拦在他面前。
连喊了她几声都不见应,他只能直接追到她面前。
“是臣僭越了,但殿下腿疾未愈,不宜这般自伤。”
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指的什么,梓萱怔怔地看着他,他躬身站在她面前,她只能看见他微垂的额头。
“让沈大人见笑了。”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大明宫的天空被朱墙碧瓦切割成破碎的方块,在他身后是渺如一点的宫门,远远的,只有模糊的人影。
一股奇异的感情涌上心头。
“沈大人不必再自责,”梓萱道,“即便当日你能回以她同样的感情,她大概还是……会走同一条路……”
因为黄萱萱,永远不会与黄毓莘为敌……
无论牺牲什么……
沈约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的光复杂难辨。不知是因为没有料到她忽然提起黄萱萱,还是无法相信她说的话。
她对他笑了一下,“毓毓就是把准了这一点吧。”
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她身边的人——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低一下头,撒一下娇,黄萱萱就永远会为她放弃一切。
沈约垂下眼,他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过半分自责和后悔,可她这番话却好似在安慰他。
秋风打在脸上,梓萱绕过他缓缓向宫门处走去。
“她在这世上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那一直刻在脑海中的画面依稀又在眼前浮现,在这一刻,这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
身后传来缓缓跟上的脚步声,梓萱道:“沈大人,她已经完成了心中所想,了无遗憾了,唯一的歉疚,大概就是对你了……”
“殿下也是因此,觉得亏欠于臣吗?”
脚步一顿,梓萱回首。沈约淡淡地看着她,没有丝毫避讳。
但偏偏,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双眼,此时此刻,却仿佛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感。
梓萱霍然一笑,“曾经是,现在也是,但我不是因此才走这条路的。”
“是也没有关系。”
梓萱一讶,她以为沈约最怕的就是她感情用事,重蹈黄萱萱的“覆辙”……
“听过殿下今日的两番陈词,对殿下的本心,臣早无怀疑,”他说得笃定,“至于这其中,是否有殿下想要弥补臣的私心,臣都能坦然受之,殿下不必因此介怀。”
梓萱一愣,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她。
他比她以为的还要坦然——他胸中的丘壑是最磊落的理想,却又能容下天下最肮脏的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