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肩负士林清望,如国不可一日无君,翰林院也一日不可无承旨,”梓萱朗声道,“儿臣斗胆向陛下荐一人,可担负此职!”
毓莘看她的眼神瞬间变了。
梓萱没有回头,却如芒在背。
黄青曼没有答应,也没有驳斥,这就是默许。
梓萱抬起头,“儿臣举荐现任翰林院供奉,黄茵!”
第85章 民意
朝野上下,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多少人心里大喊着荒唐,却偏偏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黄茵虽也是男子,却是桃源如今唯一的公子!又因早年残疾,多得女皇偏爱,而且他到底也是姓黄,是他们黄家自己人,这话说不好,可是两头不落好……
于是,明明都是男子,却偏偏在此刻,与皇家牵上关系时,所有人都诡异地保持了沉默。
她们在观望!
这一点,所有人都非常清楚!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太师椅上的人动了一下,却没有起身,“老臣这番入朝,真是开了眼了。”
江龄躬身下拜,“江龄冒犯,请清河郡主赐教了。”
“赐教,凭你?”她缓缓起身,目光却只是仰望着上方。
“乡野竖子,也配站在金銮殿?”她冷漠的声音里夹杂着三分好笑,“依老臣看,今日这一出才叫荒唐!一个贱民,砍了便是,还要搞这种阵仗,没的做给谁看!”
“万民,做给天下万民看。”江龄的声音意外得平静。
他束手而立,侧脸落下一层坚毅的光芒,“还是说在郡主殿下眼中,供养着我桃源上下三千官员的黎民苍生,也不过都是些贱如草芥的玩意?”
黄青澜霍然回头,冷冷地看向江龄,梓萱这才看见她的脸,她年过半百,却看着已年近七十,一双眼睛冷得迫人,仿佛从寒渊中打捞而出,只是一眼,便让人脚底生寒。
“所以,你做给万民看的,就是让他们都知道,圣上可欺,朝廷可欺,对吗!”
“欺君之罪,龄甘愿领受,但今日龄站在这里,不是为自己辩,而是为苍生辩,为的不是我今日能逃一死,而是为他日不再有人被迫走我走过的这条路!”
“安分守己,便没有胁迫!”
“屠夫眼中当然没有胁迫!”
“放肆!目无尊长,扰乱朝纲不够,还要带头造反吗?”
江龄上前一步,“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今日之辩,便是要让天下百姓都看清楚,陛下心中不曾一刻忘记过他们,朝中的每位大人,都只是想让他们过的更好。
“为此,她们可以不惜与我这个罪人当庭对辩。”
朝野里一片安静。
黄青澜的眼底太深,深得看不清半点波澜。
她定定地看着江龄,“男女皆去读书,何人操持生计,何人照顾子女?”
梓萱微微惊讶,莫名地,那一瞬间,她总觉得黄青澜原本不是要说这一句,而是忽然改了主意……
“能者居之。贫苦之家,供养不起所有子女皆有书读,若弟弟能比姐姐读得更好,这个家的希望就比之前更好三分。富贵之家,儿女皆有机会入仕,又有何损失?”
江龄的回答同样超出了她的预料。
***
“宋大人还是想清楚一点,”方艾负手看着她,“当街无诏羁押朝廷命官,这个罪,是你担呢,还是你老师担呢?”
宋伟狠狠瞪着她,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不过一个五品的供奉,若是平常要硬拿便也拿了,可今日——她身后必然站着三公主。
若是平民,她们以妖言聚众的名义抓了,还能泼三公主一盆脏水,可偏偏方艾是个官身,到时候若三公主趁机大做文章,她们吃了挂落——她对于太女,也就没用了……
看着方艾气定神闲的样子,若换做平时,宋伟早一鞭子抽过去了,偏偏今日……
她咬牙嗤了一声,鞭子只能狠狠抽在马上,“收兵!”
士兵们还都有些不解,谁知宋伟下一鞭子就抽在最近的一个小兵脸上,“本官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众人齐齐变色,不过须臾,来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消失在了街巷尽头。
望着宋伟等人的背影,方艾冷漠的眼底闪过三分讥诮,她做这个五品供奉也有七年了,却是第一次占到这个身份的便宜。
身后渐渐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那些刚刚躲起来的人,又渐渐聚到了她身后。
方艾转过身看向她们,“你们看到了,这就是官身和白身的区别,家里多个官身,家里人自然就多一分依仗,这种天天被狗官欺压的日子,你们想过一辈子吗?!”
人群中的议论声顿时比先前更大。
一个瘦高的男子霍地站起来,“如果我们读书,就能当官吗?”
“今科的状元,江龄江大人,就是男子!”
“可我们听说江大人要被出斩了!”
“陛下圣明决断,特许江大人与国子监和翰林院元老当廷对辩,如果江大人赢了,江大人今天走到的位置,你们也可以!”
群议声更加沸腾,不时有人喊出来,“那我们去宫门口守着!”
“除了等着,我们还能做什么?”有人道。
方艾垂下眼,扫过台下的每一张脸,“江大人在前方连性命都不顾了,诸位可敢,在这份请愿书上签下名字?”
***
“巧言令色!”
朝中有人义愤填膺地喊道,但这声音只是零零散散的几声。
黄青澜冷笑一声,这声冷笑让她仿佛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却要同朝共事,江大人是非要搅得桃源天翻地覆是吗?”
“‘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此句出自礼记,是圣人之书,是圣人为造福当日的百姓而写,”他顿了顿,“但是,圣人之书非不可改,但为民故。”
他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扫过所有虎视眈眈看着他的人们,“我桃源共有七千万百姓,男子三千万,在朝官员二十万,家家皆有儿女,男子中能识文断字者,少说也有百万,文采斐然,誉满京城者,亦不乏其人。但为他们,我桃源的律法,不该改一改吗?“
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胶着。
毓莘站在最前方,明艳的脸上没有半点波动。仿佛这律法改与不改,都不会超出她的掌控。
梓萱顿时更加感到不安。
脚步声匆匆响起,内侍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启禀陛下——宫门外围满了民众,有人献上万民书,请陛下饶江大人不死!”
毓莘忽然看向她。
梓萱没有躲避,目光交汇,她漆黑的眼底仿佛裂开了什么。半晌,毓莘忽然笑了一下,转身上前,躬身下拜:“请陛下顺应民意,饶江大人不死!”
“请陛下顺应民意!”
声音在正大光明殿的上空盘旋。
她低下头颅的那一刻,仿佛拧开了洪水的闸门,站在她身后的朝臣忽然齐齐噤声,统一的动作,下拜,请命!
那些方才还如斗鸡一般桀骜不驯的头颅,忽然都整齐地低了下来。
后背陡然生出三分寒意,梓萱低下头,沉默地跪在人群中。
十二毓轻轻晃动了一下,黄青曼单手支颐,道:“既是民意,便由太女代朕宣召,江龄无罪,仍回原职,越明年,许男子入仕。”
周围是死一样的诡静。
毓莘直其身,双手仍举在胸前,“臣领旨。”
***
殿内的香已经焚尽。
魏溯叫住换香的宫娥,一挥手,所有人屏息后退。
他上前,将殿门从外掩上。
殿内,黄青曼不紧不慢地饮着杯中的茶,对面是瘫在椅子上犹如一滩烂泥的黄青澜。
“什么时候走?”
“看二姐什么时候放我走。”
放下茶杯,黄青曼抬眼看她,“一把年纪了,还赶这么急。”
“没几天活了,能少在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待一个时辰,也是赚的。”黄青澜仰在梨花木圈椅的靠背上,“三丫头倒是看着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没听到回答,黄青澜半抬起头,黄青曼脸上是一片让人难以捉摸的复杂。可她却仍能一眼看穿,她笑了笑,故意道:“现在还不是收网的时候吧,二姐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见我一面,就是为了和我相顾无言的?”
“你啊。”仿佛已经不习惯露出这样的笑容,黄青曼的嘴角微微僵硬,眼底的光却柔和下来。
“你以为,”她顿了顿,“秦铮如何?”
“狼子野心。”
她答得毫不犹豫,黄青澜歪在扶手上,“那小子到桃源也有半年了,青塬却从未传出有改立储君的想法。三丫头便是不做皇帝,也绝不至于想不开去做什么皇后,她与秦铮分开是早晚的事。”
这点,是她们早就计算好的,可看今时今日黄青曼的意思,仿佛又变了想法……
“二姐是想替三丫头留下青塬那小子?”
黄青曼单手拂了下茶杯。
黄青澜瞬间了然,“秦铮此人,江山美人,若他想要,绝对都不会放手。二姐何必插手,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几分手段,才配的上我们三丫头。”
二人对视片刻,黄青曼低头一笑,“纵使是天纵之才,也要有天时地利。”
黄青澜皱眉,“二姐是怕……”
“陛下!”魏溯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江大人遇刺了!”
黄青澜脸色一变。
黄青曼定定地抬起头,漆黑的眼底一片冰寒。
良久,黄青曼道:“走吧,即使是国丧,没有我的亲笔诏令,也不要再回来。”
“二姐……”对视片刻,黄青澜先低下了头,“是,臣领旨……”
“去吧,四妹。”
“陛下……珍重。”
第86章 恐惧
一炷香以前。
大明宫的宫门缓缓打开,压在每个人头顶的阴影渐渐褪去,梓萱站在毓莘身后,喧闹声一股脑的冲进来,门外是被御林军隔绝在百米之外的百姓们。
毓莘领着群臣上前,人群一见了东宫的仪仗,瞬间噤声。
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期许。
御林军从两边散开,毓莘登上高台,“仰承陛下圣旨,今赦原吏部主簿江龄无罪。”
阳光穿过苍穹直直地落下来,台下立刻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
毓莘退了半步,要江龄走上前。
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来,梓萱轻轻松了一口气。
遥遥地,她在人群中看见了秦铮。
他竟然破天荒地穿了身鸦青,隐在人潮之中,仿佛随波的潮水。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毓莘的背影落在她脸上,梓萱退后一步,让阳光落在自己脚下。
一个瘦弱的男子颤巍巍地走出来,“江大人,江大人在哪里,我要谢谢他……”
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人们怜他目盲,都自觉给他让开道路。
江龄向毓莘行了一礼,从高台上退下。
那男子缓缓走到他面前,眼中凶光陡涨,大喊一声:“江龄,拿命来!”
刀光一闪,鲜血从江龄胸前溅起!
“啊!”
“杀人了!杀人了!”
惊吼声刺破耳膜,眼前的人群瞬间乱成一片。
“护驾,护驾!”御林军从后方冲上前。
梓萱白着脸去拉江龄,想看看他到底怎样了,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拽着不断后退。
她拼命想要挣开,却只被拽得更紧。梓萱恼羞成怒,“放肆,你——”
面前是秦铮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不知何时,他竟然来到了她身边。
“哈哈哈哈!”凄厉的笑声从传来。
梓萱回过头。
凶手被御林军按在地上,那是一张形如枯槁的脸,偏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江龄,我们没有招惹过你!你要享荣华富贵,为什么要害我们被休弃!”
他一边笑一边从眼底淌下泪来,“都是因为你,让我们这些但凡识字的人,再也嫁不出去了!”
***
公子府的后院。
医女们进进出出,已经换了不知多少盆血水。
梓萱白着脸站在廊下。
她离他那么近,清楚地看见刀是如何插进他的胸口,鲜血又是如何溅起,垂在袖中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那个魔鬼般的声音仿佛索命般不停在耳边响起。
掌心忽然一暖,梓萱怔怔抬起头,是秦铮。
他紧紧地看着她,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江龄不会有事的,你没有做错。”
眼底一热,梓萱不争气地哽咽了一声,却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她对他笑了笑,“秦铮,其实那个人也没有说错,不是吗……”
他低头抱住了她。
他小心翼翼地环着她,撤去了所有压迫。梓萱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环住她的手背,满是暴起的青筋。
他有一千一万种说辞,利害关系是非因果他脑海里都有无数种答案——他可以冷静地告诉她现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可偏偏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血液里的后怕仿佛还未完全褪去。
那时候,如果那把刀再偏一点……
“殿下,江大人醒了!”李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真的?!”梓萱一把推开他,奔向屋内。
“胡院正说,”李玉道,“江大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梓萱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好,那你去给宫里报信。”
推开门,她头也不回地冲进去,只留下李玉和还站在原地的秦铮。
李玉迅速瞥了一眼秦铮,立刻颔首离开。
秦铮面色难辨,却只是沉默地走到窗下,没有进去打扰她。
满室药气扑面而来,但空气中还有三分血气挥之不去。
江龄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得如同破败的柳絮。
“阿龄……”梓萱走上前。
江龄睁开眼,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梓萱瞬间落下泪来,在他榻前蹲下。
“阿龄,对不起……”
“伤我的又不是殿下,殿下为何要向道歉?”
她摇摇头,“是我把你拉上这条贼船的,却又无力保全你……”
江龄笑了笑,挣扎着便要起身,梓萱忙要阻他,斜刺里先有一只手按住了江龄的肩膀。
梓萱仰起头,“哥……”
黄茵腾出另一只手拉她起来,“这样蹲着,腿不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