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叶成帏连忙吩咐差役:“取遗骨来。”
虽说对滴血认亲这说法并不陌生,可滴骨认亲倒是闻所未闻。
也不知这妮子整日里在何处学来的这么些偏门左道的东西。
而程霓霓此时却无比的忐忑不安起来,抬眼凝视着花如锦,心中充满了惧怕。
“别怕。”
花如锦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毕竟,有的事情早晚要学会去面对。
与其让这丫头怀着一丝幻想苦等,倒不如让她早些接受现实。
待得差役们取来一块尸骨和刀具,花如锦定睛细看了眼,只见尸骨上处处布满腐烂的微孔。
“既然张公子认定这具尸骸乃令叔父的,那就请张公子和令弟先来吧?”
花如锦毫不犹豫的拿起小刀示意道。
那气定神闲的姿态吓得张修心里直犯嘀咕,只得故作镇定的摇了摇头。
他身边的小童更是露出一脸惧色,紧紧贴在他肩上。
“那就只好让霓霓先试了。”
花如锦目光温和的转向程霓霓,心疼的宽慰道:“霓霓,你忍着点。”
老乞丐此时心里也大概有了数,不忍心的闭了闭眼,在小丫头耳边嘀咕道:“霓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狗皮爷爷也不希望看到是那样的结果。”
程霓霓眼中泪水氤氲,强忍着悲伤划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入尸骨中。
不多时,那滴鲜血就完全浸入了骨头里面。
所有人看得皆是瞠目结舌。
“张修,到你们兄弟二人了。”
叶成帏剑眉微蹙,厉声催促道。
他倒想看看这张家兄弟的鲜血是否也能完全融进尸骨当中。
可张修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匍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回道:“大人,我招,我都招,草民叔父的确尚在人世,而县衙这具无头尸体也的确如花小姐所说乃是那程员外的。”
程霓霓闻言,紧握着手中遗骨顿时泣不成声。
瞧着小丫头哭的梨花带雨,叶成帏杏眸闪烁间,愠色已布满了眼眶周围,重重一记惊堂木敲在了伏案上:“这小童又是谁?”
“是、是草民花五百文钱雇的路边的小乞丐。”
张修支支吾吾的回道:“当年程员外路过茂远村时天降大雨,夜路难行,他只好借宿叔父家中,叔父见他随身携带了不少金银顿生歹意,将人杀害,后来为了掩人耳目,便割去程员外头颅逃回老宅,
叔父担心事有变故,事发多日后又让草民返回茂远村察看,哪知那具无头尸体竟被韩家兄弟藏了起来,韩家兄弟还谎称叔父外出云游,我们便就此将事情掩盖了下去,没曾想前些日子听闻那具无头男尸重现于世,叔父这几年将劫来的金银早已挥霍一空,就萌生了让草民前来敲诈韩家银子的想法。”
“你叔父二人还真是贪得无厌,简直丧尽天良。”
县丞唐浩然一脸唏嘘的怒瞪着张修,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想法太过肤浅了。
难怪知县大人始终不肯就此结案。
钦佩之余,他眼中却忽然露出了深深的担忧,余光偷偷的瞥向正伤心啼哭的程家小丫头。
而叶成帏此时内心却并无半点松懈的意思,先是目色凌厉的视向陆修远,沉声吩咐道:“立刻押解张修前往张家老宅捉拿人犯张沅,寻回死者遗骸,好生安葬。”
待得陆修远带人离去,他这才缓缓起身,走向花如锦和程霓霓,轻叹道:“程家母女的事情我略有耳闻,我会如实上奏州府,请温知府为她们一家讨回公道。”
“多谢。”
也不知为何,花如锦如今对他的信任莫名的就增了许多。
这状元郎来江陵城没多少时日,却切切实实的替百姓办了不少事情,为程霓霓一家伸冤倒不担心他会推脱。
叶成帏虽不愿袖手旁观,可心中尚有许多顾虑:“程家老夫人和她那幼子已故去多年,花小姐若想为她一家讨还公道可有确凿的证据?”
花如锦迟疑着点了点头:“只要霓霓所言非虚,即便程家老夫人已是冢中枯骨,总能寻出蛛丝马迹。”
“好,我信你。”
叶成帏露出温润的笑意。
静静的凝视了眼她手中的刀具和程霓霓手中握着的遗骨,突然问道:“你方才这法子果真好使?”
“不过是蒙骗人的。”
见他一脸好奇,花如锦也不敢隐瞒。
要是往后县衙仿效此例闹出了笑话或是乱子,他还不得追究到自己头上来。
拿着小刀想了想,见老乞丐一只大手正紧紧护在程霓霓手中遗骨上,她顺势一划,老乞丐指节处便有鲜血滴入骨中,顷刻间就彻底的融了进去。
“你看,也能融。”
花如锦漫不经心的示意道。
叶成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老乞丐却苦着一张脸,满是幽怨的盯着花如锦:“徒儿,你怎么划为师的手?”
“噢,徒儿我怕疼。”
花如锦朝他淡然一笑。
随后目光严肃的转回叶成帏身上,恳求道:“还请知县大人准允霓霓前去为他父亲收敛遗骨。”
叶成帏看了眼老乞丐和程霓霓手上的血迹,连忙对窦以恒吩咐道:“带他们二人去包扎伤口,为程员外敛尸。”
可话音刚落,就听堂外传来一阵吵嚷声:“知府大人到。”
第69章 息事宁人
得知温毓鸣前来,几人面色都是一紧。
叶成帏不动声色的先是看了眼一筹莫展的主簿窦以恒,冷声催促道:“快去。”
随后理了理官袍,一脸正肃的领着众人走到衙前,静候着温毓鸣朝着这边迎面而来。
温毓鸣一边进门一边让州府的差役驱散围观的人群,舒瑾玄瞧着有些不对劲,担心温知府寻表妹的晦气,便吩咐车夫先将蔡白薇和两个小豆丁送回了马车,之后谨小慎微的跟了进来。
叶成帏也不知这温毓鸣为何突然来到县衙,领着属官们恭敬的拱手作了作礼:“下官见过知府大人。”
“叶老弟不必拘礼。”
温毓鸣朝他吟吟一笑,露出一脸热忱。
之后看向花如锦时眼眸却渐转幽深:“听闻今日有人在县衙破了江陵城三年前的一桩悬案,本府甚为好奇,特来看看。”
“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两桩案子。”
叶成帏刻意提醒道。
“噢,对对对,叶知县所言有理。”
温毓鸣皮笑肉不笑的点头:“本府倒是忘了,那张沅前几日也是被定为遭人谋杀。”
“知府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所指并非张沅一案。”
叶成帏饶有深意的看向他:“张沅谋财害命杀害程姓富商,不论中间曲折如何归根结底也只是一桩案子,这一切不过是他一手策划的,而下官所指的是江安县知县图宏渎职,欺上瞒下,为博政绩麻痹京察,与本县前任知县柳橙狼狈为奸,迫害程家老妇幼子。”
随后,从伏案上取来一卷连夜整理的一些线索递到温毓鸣手中:“昨夜有刺客潜入城南欲行不轨,这是陆典史从几名刺客身上寻获的讯息,四人中有一人乃本县以前的捕快,而另一人则是江安县衙役。”
“即便是有县衙差役犯事,又怎能牵涉到两位知县。”
温毓鸣僵笑道:“本府当年倒也听闻过程姓富商失踪之事,不管是柳橙还是图宏皆有差人搜寻过此人下落,可谁能料到是遭人谋害了,至于那程家的老妇幼子,老的暴病身亡小的扰乱公堂被打了顿板子又痛失至亲伤心过度离世,虽说是叫人痛心,可也怪不得图知县。”
话落,别有深意的打量了眼花如锦,温毓鸣又继续道:“叶老弟,你初到江陵城想要有所建树本府自是能够理解,可也不能因小失大,毕竟都是同僚,你切莫因偏听一面之辞伤了同袍情谊。”
随后,环视着堂中众人,温吞吞的笑道:“既然这张沅的案子已经了结,凶犯已经查出,花小姐为韩家兄弟洗刷了冤屈,又为程家母女寻到了失踪的程员外遗骨,也算是可以让死者安息了,就此结案吧。”
低眉瞥了眼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韩春,又勃然大怒的开始怒斥唐浩然和堂中的差役们:“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整日里就会将人屈打成招,若不是花家小姐挺身而出,又得叫你们错冤了好人。”
“是,知府大人教训的是。”
唐浩然一脸惶恐,连忙卑躬屈膝的请罪。
可明眼人谁看不出,他这是故意转移话题。
县里的刑狱之事并非县丞掌管,即便责备也该是指责典史府那帮人。
“还不快差人将韩春送回家中,叫官衙医署的医馆多赐些上好的金疮药。”
温毓鸣不耐烦的催促了句,便转为笑眯眯的看向叶成帏,语气立马和缓下来:“叶老弟再立大功,本府啊必会如实上奏朝廷,为你请功。”
话音刚落,又立刻扭头对花如锦补说道:“还有花小姐,此次救人于水火也是功德无量,本府深感欣慰,必会亲自嘉奖。”
说完便向众人拱手作别,准备溜之大吉。
“知府大人且留步。”
叶成帏语气冰冷的将人叫住:“方才知府大人有句话说得好,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身在官场更该知晓其中道理,否则只会因小失大,程家母子当年之死众说纷纭,知府大人身为荆州府六县两散州的主掌官,肩负着百万黎民生死,岂能只偏听江安县知县一面之词?”
“叶知县言重了吧。”
温毓鸣眉峰轻闪着冷嗤道:“本府执掌荆州府十余年,对图宏这人还算了解,他可不像你所说是个欺上瞒下残害无辜的奸吝之徒。”
唐浩然瞧着势头有些不对劲,连忙差人将韩家兄弟三人送了出去,随后笑眯眯的盯向叶成帏,极力劝道:“是呀,知县大人,同僚一场,何必因几句市井传言再节外生枝伤了同僚间的和气。”
“所谓同僚,志同者为僚,志异者为敌,既食君禄,自该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福,倘若连为官者最基本的准则都能抛诸脑后,何德何能窃居一县之尊。”
叶成帏神色肃穆的面向温毓鸣,冷笑道:“下官倒是想问问知府大人,程家母子之死只需亲临江安县就地详查便能水落石出,知府大人何故心存袒护?”
“本府......”
温毓鸣顿时语塞。
花如锦此时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荆州府的整个官场,从上至下皆是官官相护。
不过,这温毓鸣为何对状元郎如此惧怕?
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反倒是他像极了状元郎的下属一般。
莫非这叶成帏果真上面有人?
又或者说他是肩负着某种特殊的使命来到的江陵城?
否则他不好好进翰林院,为何会下放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神思游移间,她忽然就联想到了前阵子跳江自杀的柳橙。
那狗官如果仅因为逼人殉葬造贞节牌坊就畏罪自杀了实在不合常理,只怕他在整个荆州府官场充当的角色并不简单。
说不定是被人灭了口。
想到这里,她也顺着叶成帏的话附和道:“知府大人,人言可畏呀,再过两年又是新一轮京察,而且本省盐运使擢升名单即将上报朝廷,那岳州唐知府此次稳定灾情后必然是功勋卓著,恐怕早晚会升迁入省府。”
这话倒是提醒了温毓鸣。
这个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再想到前阵子吏部送来的紧急公函,他至今尚未对叶成帏的底细有个清楚的认知,可不能落了什么把柄到他手上。
横竖那程家母子过世多年,尸体早已腐烂,也查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念及于此,温毓鸣阴恻恻的在心头发出一声寒笑。
第70章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叶成帏,温毓鸣当即大义凛然的表态道:“本府既不是什么贪功附利之人,更不是阿党相为的昏聩之徒,不过是体恤叶知县整日里呕心沥血,才刚刚解决完县衙旧务,如今又要随本府远巡他县,本府甚是心疼呀。”
“有劳知府大人挂心了。”
听着他这番冠冕堂皇的措辞,叶成帏心中深感鄙夷:“既食君禄受君恩,为陛下分忧为上官解愁乃是下官应尽的本分,不敢说辛劳。”
“好,好。”
温毓鸣苦笑着点头,随即对师爷穆贤饶有深意的吩咐道:“穆师爷,速去州府安排人手,即刻启程前往江安县。”
穆贤脸色微漾,片刻间却又恢复如常,立刻应声而去。
花如锦和叶成帏面面相觑了眼,大抵猜到温毓鸣会提前差人去江安县传讯。
只不过有的事情好掩藏,可一旦遮掩太过就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了。
她不愁寻不出破绽来。
笑望着温毓鸣、叶成帏二人,她冷静的说道:“二位大人稍后,仓促间离家出走,我得前去禀过家母。”
“有劳花小姐随本府走这一趟了。”
温毓鸣咧嘴笑了笑,作出相请的手势。
狡猾的双眸在叶成帏那张静谧的面上一闪而过,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
江陵城有名的讼师不在少数,韩家人为何会聘请这小寡妇前来公堂辩护?
而消失许久的程家母女又怎会与这小寡妇在一块,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联想到昨日里叶成帏去过茂远村,他心中渐渐明朗过来:
只怕这一切都是受了状元郎的点拨。
......
花如锦和舒瑾玄一同走出县衙,看着远处停靠着的马车,儒雅表哥担心的问道:“表妹,你果真要随叶公子和温知府前往江安县吗?”
“我得走这一趟。”
花如锦坚定的回道。
既然已经决定替霓霓出这个头,那就得有始有终。
而且也总不能一直指着状元郎替自己接案子。
青梅竹马的儒雅表哥都不能倚仗,一个退过婚的前未婚夫更不能与他瓜葛太深。
今日在公堂上所见也让她深深感受到了这个时代对女子的不友善,凭着自己如今寡妇的身份想要出人头地怕是难上加难。
得更加的发—粪—涂墙才是。
既然这世道不公,那就毁了这个世道。
看着表妹做一脸沉思状,舒瑾玄直至此刻都没弄清楚这妮子是如何与那程家小丫头认识的,一边走又一边继续追问:
“表妹,程家的事情并不简单,只怕温知府也脱不了干系,你贸然去趟这趟浑水,我有些不放心。”
花如锦轻松的笑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就看谁的刀更为锋利。
做这一行,挣着比常人丰厚无比的酬劳,自是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表哥不用担心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