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典史陆修远面露为难。
三年前,他初来江陵城就听闻过窦家之事,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突然暴毙的确是蹊跷。
可仵作验尸结果又无异样,既无凶杀痕迹也无下毒凭证,实在是寻不出蛛丝马迹,只能下了暴病身亡的结论。
如今舒家出来干预此事,窦家二郎也的确是德行有失,加之新来的知县叶成帏又是个不好敷衍的主,他不好偏袒谁,目光游移在舒瑾玄和顾朗熙身上,谨慎的开口道:
“窦家二公子这次实在是罪孽不轻,家中有此不堪的恶徒,还真是委屈了花家小姐,我看不如这样,既然窦员外刚正严明,窦家二公子我带回县衙公事公办,至于花家小姐嘛,如今家风已正,可放心的继续回窦家为夫守节。”
不等众人反应,胡南汐便点头接过话来:“如此也好。”
她是个眼里只有银子的,至于孙女的死活早已无足轻重。
现在这样的结果,既惩处了窦元丞,还保住了花家的名声,简直是一举两得。
谁知她话音刚落,顾朗熙目色凌厉的就视了过去,几乎一字一顿的回绝道:“不—可—以。”
随后从旁人手中取来几页卷着的纸笺,恭敬的递到陆修远手中示意:
“这里是两家的婚书契约以及窦家三公子的遗书和生前的几幅字迹,还请典史大人过目,如今并非窦员外不肯让步,而是事关亡者遗愿,若不将人殉葬,难以令逝者安息呀。”
话落,又特意打量了眼花如锦:“窦员外并非胡搅蛮缠之人,二公子不敬少夫人他也铁面无私的将人绳之以法了,少夫人自该遵循法度,谨遵亡夫遗命才是。”
“如何证明此遗书乃窦家三公子亲笔所写?”
瞧着陆修远一丝不苟的察看几幅字迹,花如锦灵机一动,不屑的摇了摇头:“这种以假乱真的戏码顾公子行走衙门多年想来并不少见吧?”
此话一出,便立时引来了讼师们的质疑:
“是呀,花家小姐所言甚合情理,倘若果真是三公子遗命,窦员外为何不选择在三年前公之于众,如此既暖了花家人的心还能博些贤名,可他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拿出来,莫不是别有用心?”
“能仿人字迹并且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我江陵城并不缺此能人,听说顾公子就极为擅长临摹他人字体,莫不是顾公子为了讨好窦员外刻意替人编撰的这封遗书吧?”
“简直一派胡言。”
听着周遭的质疑声,顾朗熙怒从中来,连忙解释道:“遗书自然是三公子亲自所写,窦员外不选择在当年公之于众为的不过是不让少夫人和花家担心。”
“那就更没道理了。”
花如锦见他神情开始慌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件事背后必有蹊跷。
“当初我与三公子成婚,他不在府上好好拜堂成亲,却偷偷躲起来写遗书,这是何道理,试问诸位,你们在什么时候才会想到留下遗书?”
话音刚落,便有人抢着答道:“自然是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
“可这窦家三公子与我成婚时尚只有十六七岁,未及弱冠之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他为何会想着写遗书?”
花如锦目色如霜,静静看向顾朗熙:“除非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面对众人的质疑,顾朗熙神色微动,可转瞬间又恢复如常,保持着临危不乱的气势。
而陆修远已然从花如锦的话里察觉到了些之前没有过的猜疑,思索着将遗书与几幅字迹缓缓递到她手中。
花如锦接过遗书仔细观瞻,一边比对着其他字迹一边解释道:“凭着纸上的字迹的确是已经有些年头,也无篡改痕迹,不像是近来所补。”
反复观看了几遍之后,她立时发现了些猫腻:“但有一点,三公子是突然暴病身亡,这封遗书下笔苍劲有力,处处透着雄浑的气势,哪里像是一个垂死病中之人所写,如若顾公子非要认同这封遗书乃我那亡夫亲笔所写,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他早就知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如此可就是骗婚了。”
虽然还只是猜疑,可缜密的推断逻辑再次在人群中引起了轰动:
“骗婚,那可是大罪呀。”
“花家小姐,即便你巧舌如簧,可当初你家的确是收了窦员外的银子。”
顾朗熙故作镇定的从陆修远手里拿回婚书举在手中:“有两家的婚书契约为证。”
看似淡定,心里却渐渐紊乱起来。
在讼师行业横行多年,倒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能言善辩之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
好在她也只是些猜疑,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不足以和自己公堂对质。
第9章 转机
听到骗婚一说,胡南汐也不敢再作壁上观,连忙解释道:“老身的确是收了窦家的银子当聘礼,可窦员外并未告知过姑爷身子不健朗。”
“不错,三公子在与花家小姐成婚前身子的确是健朗的。”
顾朗熙阴恻恻的笑了笑:“否则窦家怎会认定是花家小姐克死了三公子呢,毕竟花家子女克夫命短这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顾公子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既然窦家知晓花家的底细还要娶我入门,那不是窦员外自己个儿嫌他儿子命长嘛。”
花如锦冷笑着摇了摇头。
理说不过竟开始人身攻击了。
不过在律师场上拼杀多年,这种事她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顾朗熙这话俨然触及了花家人的痛处,就连二房花君煦也顿时没了好脸色。
他目光沉沉的瞥了眼顾朗熙,不悦道:“顾公子好歹是读书人,说话自该注意分寸。”
本就不喜欢与这些讼棍打交道,如今被侄女逼着惹上官司,又不见自家娘子的身影,他气恼之余也只好帮着侄女说上句公道话:
“俗话说有理不怕辩,我家如锦这丫头虽说蛮横了些,可对于姑爷当年的死我们的确是颇有微词,再则姑爷这封遗书的真伪如锦这丫头质疑得也没错,我倒想问问当年姑爷为何不露面拜堂成婚,而是选择了销声匿迹,还请顾公子给我们花家一个交代。”
陆修远可不想介入两家的纷争之中,而且从花如锦先前那番话里已然听出了些苗头:
看来窦三郎的死必然有蹊跷。
环顾着众人,他一脸和气的拱了拱手:“既然各位因此事僵持不下,本官也不好擅作主张,自会回县衙详细禀明知县大人,就请花家小姐与顾公子备好诉状,到时二位若有冤屈自可公堂对质,知县大人必有决断。”
一句话就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知县。
随后收走一应证物,向着众人赶紧辞别后,令差役们押解着窦元丞匆匆离去。
窦元丞喊破了喉咙,但这次就连伺候他的几位老嬷嬷也纷纷埋下头去,装作没看见。
如今官府介入此案,顾朗熙虽是一肚子不甘心,却也不敢再让窦家奴仆们强行拿人。
目光阴邪的瞥了眼花如锦和她身边围着的讼师们,冷冷说道:“既然花家小姐对遗书一事存在质疑,那就请拿出证据,否则到时公堂之上可别怪在下欺负你是一介女流。”
随后,轻摆手中折扇,扬长而去。
窦家奴仆们见状,也只好灰头土脸的起身紧随其后。
讼师们确认顾朗熙会替窦家打这场官司,哪敢有人在花家逗留,纷纷告辞。
不多时,一行人便消失在了花家的院子。
花如锦上前去搀扶起蔡白薇,此时心里虽说是断定了窦元骞之死和那封遗书有蹊跷,可窦家那老家伙宁可大义灭亲将窦元丞送入大狱也要令自己殉葬究竟是图谋个什么,她实在想不通。
这可不像是什么闻名遐迩的大善人所能做得出来的事。
再则,窦家为何还在闹鬼?
难道果真是窦元骞的亡魂在作祟?
“表妹不用担心,既然陆典史松了口,那我们就可以放心的去公堂对质,若是没人愿意接这场诉讼官司,我亲自替你上公堂。”
舒瑾玄以为她是在焦虑那些见风使舵的巧嘴们离她而去,连忙过来安慰。
胡南汐在一旁听着甚为不满,缓缓皱起了眉头。
她如今是越发的厌烦这个外孙了。
不和他那大哥一样专心研究药理,却整日里不务正业的来掺和自己家这档子事。
“瑾玄,要是放在往日,你想替你表妹强出头我自是不会多说什么,可如今今非昔比,她离开了窦家就是个寡妇,你让她往后如何生存,继续倚仗她那窝囊爹?”
充满嘲讽又很无奈的瞥了眼六儿子花君年:“凭他每年挣那三瓜两枣,怕是连两个小的都难养活。”
“母亲教训的是。”
如今好不容易迎来了转机,蔡白薇一心想着将女儿救出那虎狼窝。
也不敢顶撞婆母,只能憋闷的委曲求全:“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咱们家没有再退让的余地,还请母亲体谅,只要能让如锦离开窦家,儿媳往后就算是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也会和君年出去多赚些银子,不给母亲和家中添麻烦。”
“呸,你休要再与我说这些大话。”
胡南汐恶狠狠的瞪向她:“你真是和那叶家的婊子一路货色,都是不要脸的荡妇,上梁不正下梁歪,勾搭我儿子这么些年让他一事无成也就罢了,好不容易生了个带把的还连带着个阴的(龙凤胎:古代将双生子女视为不祥)来克他,简直是晦气到家了,你就是我花家的灾星,难怪我儿这些年事事不顺遂。”
说完,就举起手中的拐杖挥向蔡白薇。
花如锦对这老婆子实在是忍无可忍,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当着舒瑾玄与二房父子的面,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拐杖直接用力扔到了院子外面去。
“花如锦,你做什么,她可是祖母?”
花承安气得咬牙切齿,怒不可遏的伸手就指向了花如锦。
“滚蛋。”
花如锦简单两个字便将二房这位只会曲意逢迎的小王八犊子吓得连忙躲进了花君煦身后,就连舒瑾玄也被吓得身子猛的一抖。
“祖母说话前也该好生掂量掂量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真是他们没能力养活家小?”
一时间思绪萦绕,就如同原主的鬼魂附了身,花如锦目光直勾勾落在胡南汐身上,眼里充满幽怨:
“我阿父阿娘虽是在外四处颠沛流离的奔走行商,可哪一年没往家里捎银子,而你可有半分花到过我身上?就连我上私塾的银子也让你拿来贴补给了二伯一家,为他们一家锦上添花,
你自己屋子成日里好吃好喝的藏着吃得满嘴流油,却让我紧衣缩食,你花着我阿父阿娘辛苦挣来的银子,甚至是为了几口蜜饯子钱连我的亲事都能当做交易,如今还来埋怨他们没本事,你这心肠当真是铁打的。”
“老婆子我大把年纪了,还有几年活头?难道就不该好好享受享受?你们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当着子女和外孙的面被小丫头数落,胡南汐只觉颜面扫地,面红耳赤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连哭带唱的叫骂:“哎哟喂,我这一生改嫁三次为的什么哟,还不是为了养活你们这群兔崽子喔,我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养出这么些不成器的白眼狼......”
“君年,你也不好好管管如锦这丫头。”
花君煦觉着侄女今日愈发的嚣张,可想着昨夜的经历,也不敢直接训斥她,只得向花君年求助。
花君年方才听了花如锦与顾朗熙的争论本就开始对窦家生出了怀疑,此时再听了女儿这番抱怨,心中对母亲的埋怨更深。
他目光变得呆滞,眼圈中也渐渐染上了一层愠色。
第10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祖上说起来好歹也算言情书网,自己没混出个名堂却不能苦了儿女,就想让儿女们多学些礼仪规矩,多认几个字,如此将来总能遇上个好人家。
可让花君年没想到的是,自己和娘子在外风餐露宿挣的银子都让母亲用来贴补二房了,到头来还落个窝囊透顶的名声,而女儿以前却什么也不敢说。
缓缓走到舒瑾玄跟前,花君年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性子,语气沉重又严肃的问道:“瑾玄,你告诉舅父,我和你舅母这些年捎回家里的银子,你外祖母从未送到你们家书塾去?”
舒瑾玄最是清楚表妹这些年在家里所受的委屈,只是这妮子和她那母亲一样,向来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心疼着父母在外挣钱不易,不愿他们为家中事情烦心,所以凡事宁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也绝不轻易吐露。
此刻见舅父问起,他也不好直言,故意轻咳了声,转而言道:“眼下还是先替表妹打赢了这场官司......”
“本就是他们做的孽,他们还想害我女儿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花君年一声怒吼,顿时明了了一切:
难怪舒家老太太会不喜欢自己女儿。
谁会喜欢一个一直在她家里打秋风的无耻之徒。
沉吟间,他愤怒的搬起院里的木盆就径直砸了下去,吓得胡南汐立刻止住了哭声。
花君年心痛的上前环抱住一脸漠然的花如锦,不停哽咽道:“都是阿父的不是,是阿父懦弱才将你害到今日这般田地。”
随后转过身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胡南汐痛诉道:“母亲这一生都在靠着卖儿卖女为荣,以前是哥哥姐姐们,现在竟然轮到我的女儿了,以前家贫,父亲薪俸微薄,你为了一家生计我姑且可以理解为迫不得已,可如今你是缺吃还是少穿,竟然如此糟践我的如锦啊。”
胡南汐一生改嫁三次,虽是生了十五个儿女,可最后却仅养活了五子一女。
饱尝过各种心酸,她对子女们自小就在灌输着攀龙附凤的观念,为了银子甚至不惜将刚成年的长子入赘给比他大十来岁的吕家寡妇为婿,将五女儿卖给财主家的儿子冲喜,因过了病气,没两年就死在了财主家。
三儿子为了贪图别人家的财产,更是与人私通合伙谋害其亲夫,被县里判了个腰斩于市,正因如此让花家子女多年都抬不起头来。
回想着这些辛酸往事,花君年已是声泪俱下:“儿子的确是没什么出息,可儿子也是你亲生的呀,如锦同样是你的孙女啊,你为何就偏心偏到了如此地步?我娶白薇虽说没提前与你商议,可她进门这些年对母亲可有半点怠慢和不敬?”
面对他的质问,胡南汐和花君煦皆是哑口无言。
“母亲口口声声说白薇是家里的灾星,那母亲扪心自问,若不是你当年苦苦相逼,三哥何至于误入歧途,四哥与四嫂又怎会被你硬生生拆散害得四哥病逝于赴任途中?而我......又何至于因有个杀人犯哥哥只能远走他乡?”
老大、老二成亲早,又有吕家、孟家相护,唯独他,不但痛失了两位最亲近的兄长,还得沦为众人嘲笑的笑柄。
花君年此时嘴上如同生了刀子般,再无半点情面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