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扶景听到这儿还是没啥的,这几天这话听了不下八百遍了。
可接下来……接下来的话,可真让她想掐死这个小嘴儿叭叭叭的软饭男。
他的语气真如春日碎阳般温暖,他的怀抱也比想象中要舒服得多,王扶景也戏剧性地透过他充满歉疚和关怀的眼睛看到了自己逐渐变得狰狞的五官。
“如此,也怨不得娘子会变得疯疯癫癫,还跟着别人跑掉。如今这副痴傻模样,可真是让为夫伤心。”
王扶景突然不想听这玩意儿聒噪了。
她将那些掉落的差不多的理智重新拾捡起来,恢复成面无表情、六亲不认的绝世美女的样子。
正当她抬起手掌,想要冷静地赏他一个大耳刮子的时候,徐仲臣动了。
这是要跑?
果不其然,徐仲臣猛的发力,触电似的撒开了环抱王扶景的双臂,弹簧一般窜到西侧的茅屋之中。那速度,简直不是一个柔弱书生能够匹及的!
看完这一幕,王扶景的怒火简直是“腾”的一声便燃烧了起来。
这缺德的狗东西!明明腿脚这么利索,却骗她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丫的凭这样的滔天大谎定然诓骗她做了不少农活吧!
她越想越生气,越发认定她之所以这般脑子有病,都是这厮给气出来的!
王扶景撸起袖管,走向西厢房。
这几百文钱还是留着给他买棺材吧,看来今日便要丧夫了呢。
正当王扶景要钻入行凶的房间打算昏天黑地揍他一顿时,这厮抓着一张条凳猛然窜了出来,险些将她撞翻在地。
若非王扶景行动敏捷,眼神儿活泛,这缺德货今日就甭想活了。
“呵呵,”她险险避开条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徐仲臣,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
好!真好啊!竟然连武器都挑好了啊!
趁着徐仲臣仍在熟悉武器,王扶景猛然出手,霎时间目露凶光,五指成拳,弹出胳膊便打出一记霸气之拳。
却不知徐仲臣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身形灵活地绕至王扶景身后,将条凳一蹲,身子一矮,恰好躲过了她威风凛凛的王霸之拳。
好!好得很!
王扶景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还想凭这副鸡样的身板儿和她切磋是吧!
她霎时便是一个扭身,抬起腿便要将条凳踢飞!
腿风生起时,后脑忽然一阵疼痛,两眼紧盯着两只手臂摇晃着抓住了她的肩膀,因着惯性一把将她压到条凳上坐好了。
她眯着眼仰头看着徐仲臣,看着他那张红嫩嫩的小嘴儿又叭叭叭道,“娘子稍坐片刻,我去为娘子熬药。”
原来是为她煎药啊,王扶景抿抿嘴,不情不愿地收起拳头,看着他风风火火地钻入灶房不见,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歇斯底里地朝着灶房大喊道,“老娘没疯!你大爷的!”
“没错,娘子没疯,咱们大爷也早早驾鹤西去了,他在天之灵会保佑娘子的。”
“……”
王扶景仰脖看天,已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光景。
天晴日朗的,偌大的宅子,她却觉得孤零零的阴寒不止,人生就这般忽然没了方向。
难道她真是疯了?
她忍不住地,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怀疑这个虚幻的世道。
第4章 区区肉包
也不知她是愣怔了多久,直到徐秀才端着药碗走到跟前,王扶景方才回过神来。
“娘子,快喝药吧,已经不烫了。”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目所能及的日光,他逆着光源低头看向她,耳边的发丝在清透的日光之下变得如蜜糖般澄亮,周遭的风和尘好似完全静止了那么一瞬,世间只余下这张清俊的脸庞。
他嘴角含笑,眼波荡漾,眼中好似只她一人。那眼角眉梢的温柔似水一般将她紧紧裹住,让王扶景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此情此景,令王扶景由不得想起一句戏文,“大郎,起来喝药吧。”
“闻起来可不是什么好药,”王扶景抽抽鼻子试探道,满鼻子苦气,喝下去怕是能把肠子给熏黑。
“娘子莫耍小孩子脾气,药凉了会影响药效的,早些想起以前的事,咱们也早日摆脱了这种苦日子。”
王扶景看了徐仲臣一眼,这张漂亮的脸蛋长得倒不像是要害人的妖精。
况且,她也想早些记起以前的事儿,不然就像个睁眼瞎似的,一想到要做什么,要去哪里都没有一点底气。
在王扶景一口气干掉这碗苦漆般粘稠的汤药之后,几乎是瞬间她便呕出一口浓血,她捂着剧痛的小腹倒在地上,恶狠狠看着徐仲臣像是点着了尾巴一样冲了过来。
“你……”好样的,她又呕一口血水,任由血污脏兮兮地淌到了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襟上。
王扶景心想,不论是谁做的,还真是使了一手好美人计啊。
不过就让她这么简单的死掉可没那么容易,她看着徐仲臣疯了一般扑过来时心中忍不住叹息,瞧瞧,瞧瞧,这杀手可真他娘敬业啊。
要是一般人,还真会被这种演技给骗了,然后,心甘情愿地去死吧。
王扶景不服天,不服地,去死也决计不会死的这般痛快!
她开始用力地向他伸出手掌,拿出为数不多的演技巴巴儿地望着他,像是在渴求疏解一般,“疼,好疼……”
她可怜兮兮地在地上蜷缩着,唯独右臂伸的老长,像只勾钳的腌虾似的。眼中除却痛苦,又漏出几丝微不可察的杀意。
她看着徐仲臣动作一滞,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似的,又连忙敛住了眉眼,欣长的眼睫顺势掩住了眼里风雪般凌厉的杀气。
王扶景极为冷静地判断着,只要他如愿靠近,她便能伺机捏住他的脖子,一把掐断,带着他共赴黄泉。
只要她还有最后一口气,只要还剩一口气在……
黑暗来临的比王扶景预想中还要快,她只记得她的手掌的确是够到了他的脖子,然后……
她就不记得了。
她可能就这样干巴儿脆的死掉啦。
还是依偎在仇人怀里死掉的。
如果鬼有手的话,她一定会捂住自己的脸。
太丢人了!
那么近的距离也没能够捏死他,而她就任由一只弱鸡这般轻轻松松把她毒死了!
……
她这一生,有点短,也有点遗憾,虽然这样稀里糊涂的死掉完全不符合她治国平天下的心理预期,但是她还是希望这天下能够海清河晏、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然后,杀害她的人不得好死,死的不能再死!
许是这份凄楚的良心和执念感动了上苍,王扶景眼前开始出现了一片强烈的光明。
这个世界,有神道,有佛陀,自然也是有地府的,她不归前两道管着,死后自然要下地府。
也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见到了阎王。
“是阎王吗?我有冤情上诉。”王扶景捂住眼睛低声说道,嗓子眼儿还泛着一股浓烈的苦气。
真没想到做了鬼,体内还会带着毒药。
大家都是保持着死前的模样下来的罢,王扶景熟稔地猜测道。
若是缺腿的只能爬着下来,瞎了眼的摸黑下来,没了头的就只能滚着头像踢球一样下来……
想来还是被毒死的最好,能全乎着下来,而且也就她这样人才配毒死,因为别的死法根本杀不死她!
“你有何冤?”
眼前依然是一片白茫茫,却有一道沧桑而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阎王说不准是个菩萨心肠,一听就是个软耳根!
王扶景心想着,赶忙说道,“我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你还没死呀。”
“啊?”
等王扶景适应了这道光源,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之地,徐仲臣正一脸便秘地看着她,要笑不笑的样子。
她……能不能现在去死一死。
“姑娘呀,你还没死,只是一时气血瘀滞被药给化开了,待老夫给你拿两副药好好调理,须臾便会好起来。”
王扶景转转眼珠,有些木然地瞧着右手边长得有些圆胖的大夫,他脸色红润,下巴层叠,一身葛灰色棉布长衫在肚子处圆溜溜的鼓了起来,不像个大夫,像个厨子。
“有些饿了,”王扶景摸了摸干瘪的肚皮,看着大夫眨眨眼睛,霎时间明白了他为什么做了大夫。
病人一见他便饿,自然吃得便多。这五谷下腹,汤水利肚,体毒排得也快,病嘛好得便也快了。
“不妨事,姑娘,”胖大夫笑眯眯地将方剂递给一个半大的伶俐小子,又回头朝着王扶景笑道,“待拿了药便可以回家吃饭了。”
“……哦,”王扶景有些失望,本以为他会说“我这儿还有点点心糕饼,你先拿去垫垫肚子吧,”再不济,也说一句,“我这还有点剩饭剩菜,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吃吧。”
她咽咽口水,这大夫……平日里一定吃得很好。
王扶景的目光在他的肚皮处逡巡了两圈,不由得听见“噗嗤”一声调笑。
转头便见那徐仲臣笑得花枝乱颤,又忍着笑强安慰她,“娘子休要着急,待付完药钱还有余存,我们先在县中买些吃食。”
王扶景赞同地点点头,在郎中病床上坐起身,“也行吧,想吃荤食了。”
“娘子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一刻钟后,王扶景站在街上看着信誓旦旦的徐仲臣嘴角一抽。
“想吃什么便吃什么?”王扶景气得发笑,“呵呵……呵呵……”
“是为夫不济,连娘子的盘缠都花了个干净,也只是付了药钱。如今虽然只剩一文了,为夫想想办法,还是可以让娘子吃到肉食的。”
“……”
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热闹似的看着这对儿冤家探讨小媳妇儿馋肉的问题。
甚至有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大妈忧心忡忡凑到王扶景跟前,抓着她的手细细问道,“多好的姑娘,长得天仙似的还吃不到肉,跟大娘回家吧,大娘给你肉吃。”
“姑娘小心啊!她可是老鸨子,跟他回去,少不了得吃苦头!”
有热心的路人不知道从哪儿喊起来,大妈见王扶景目光冰冷,甩了胳膊便走,“不识抬举,好心让你吃口肉而已!”
“喂,”王扶景捂住脸微低着头,朝忙着砍价的徐仲臣低声催促道,“不要问了,快回家吧。”
“娘子,”徐仲臣回头看看她,笑得温暖如煦,“为夫今日一定让你吃上肉包子。”
唇红齿白的小郎君本来就很招人眼,如今为了能让娘子吃上口肉包儿而跟包子铺老板唇枪舌战的场面也是……想来不太常有。
两人身旁渐渐围满了人,相信明日整个县城都会传遍了“俏郎君没钱给馋嘴媳妇买肉包只好抱包子铺老板大腿”的别样新闻。
“啊!”王扶景奋然而起,想要尽快结束这种被人当猴儿看的场面。
“呵呵呵……”她笑得宛若恶犬,眼睛也因为羞耻而逐渐充血,她缓慢地一步步地走上前去,站在了徐仲臣一侧,恶狠狠地盯着包子铺老。
“给我肉包子,赊账!”
白面包子男肉眼可见的身形一抖,许是从没见过如此急赤白脸、杀气重重的要赊账的。
而且,赊的还是一只包子而已。
“不就是个包子吗,你杨包子也赚到不少钱了,差这一个包子吗!”
“左右大家日后多照顾照顾你生意,就赊人家一个包子吧~”
“是啊,多俊的小郎君、小婆娘,就白饶一个包子怎么了,就当做好事积德呢……”
“……”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起来,王扶景只是木然地站着,十分想钻到地缝里去。
王扶景终于……吃上了肉包子。
她揩去不知为何涌上眼角的泪光,觉得自己这么个忧国忧民的人真正不该为区区一只肉包子受此屈辱。
可是,真好吃啊,她想道。
第5章 江米酿鸭子
翌日,王扶景被屋外“噼里啪啦”的崩裂声吵醒。
她想起昨日回家时,徐仲臣一口一个“对不起”,又承诺日后有了银钱天天给她买肉包子吃的歉疚模样,忍不住抱住了脑袋。
原来这不是梦啊。
“唉~”哪个有钱人天天想吃肉包子的。
她便捂着干瘪瘪的肚皮想好吃的,脑袋里出现了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越想越饿,越躺越馋,王扶景摸了摸肚皮,起身去灶房找点吃的,昨晚好像还剩了点稀米粥,虽说一眼照不见几粒米,好歹能填一下肚子。
打开吱呀呀作响的破门,王扶景站在院中用力眨眨眼睛。
这里竟然多出一小堆被劈裂均匀的细长竹条,它们一捆捆的用竹藤扎在一起,嫩青嫩青的摞了有半人多高。
“你在干嘛?”王扶景有些诧异地望向徐仲臣,“大早上朝竹子撒什么气?”
此时,徐仲臣鸦青的发丝已被晨露浸得湿透,青白脸色之下透出股一夜未睡的困乏,新换的深蓝色麻衫无精打采地低沉着滚起衣边,泛着一股厚重的潮意。
南昭国靠南,水系遍布,有许多繁华无比的城市直接建在了川流不息的瘦河浅滩之间,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有人曾言,南昭国与其叫做南昭,不如直接叫做南水国为妙。
这遍布全国的水系使得南昭一入五月,便会被无孔不入的潮气侵扰,即便是在这荒凉偏远的东阳郡比伯县小稻村,一入五月也是潮的不行,徐仲臣湿作如此,也不算夸张。
不过,若像她一般睡在屋内,定不会湿作如此了。
王扶景缓了片刻,脑子终于动起来,“你一夜没睡?”
徐仲臣疲倦地舒口气,后背向嫩青的竹条堆倚靠了上去,一脸期冀地望着王扶景,笑眯眯地说道,“娘子,今日我做出篾丝篓再去县中卖掉,你就可以吃上肉包子了。”
“……”王扶景嘴巴一抽,简直不知道该是感动还是悲伤。
这样说的好像她特别喜欢肉包子一样,但她其实更喜欢红烧肉肘子,新鲜烧子鹅,烤鸭卤鸡腊肉也都可以来点……
她扁扁嘴,刚要说点什么,眼睛便瞟到对面那双手上。
徐仲臣纤瘦细长的指间有道道斑驳的红色印记,有些印记已经干涸结了新痂,有些还在缓慢地洇出血来。
王扶景盯上他的手指,“手都流血了啊。”
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一般,徐仲臣慌忙低下疲倦的面容,委委屈屈地长指一缩,握成拳头,最后又淡定地站起身来,冲着她虚弱地笑了笑,“娘子必定是饿了,我去热饭。”
“站住!”王扶景喝止徐仲臣。
“苦肉计?嗯?”王扶景看着徐仲臣夸张到造作的神情动作便忍不住的牙酸,她露出牙疼的表情,缓缓问向徐仲臣,“你以为,你在唱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