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瞬间明白,安抚工作出了纰漏了。
柳易文带着衙役在后面匆匆赶来,一下子挤不进来,也看不清形势,只在外围大喊:“放开公主!要造反吗!”
那妇人仰天深深地吸下一口气,当先跪倒在地,满面通红,无比悲恸地喊道:“我的儿啊,你命苦啊,生下来吃不饱穿不暖,现下不明不白又要死了。”
她哭得伤心,极用力地捶着胸口,“要杀便杀我吧,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子。”
周围的人也附和起来,质疑声此起彼伏。
“还有我哥哥!”“我家婆娘也要放了!”“无缘无故为何抓人?”
她听够了,压了压手要大家静下来,开口道:“被咬过便会变成伥人,若不杀,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有一人喊:“你说变成伥人就变成伥人吗?”
其他人便举起拳头叫:“正是!正是!”
群情激愤、喊声如雷,只要有一人先冲上来,其他人都有可能群起而攻之。
“我没有下令杀人,只是说等他们变成伥人以后。”她认认真真地望着那一张张脸,哭着的、怒着的、凶着的全都看进眼里,“我会一直在这里,大家且等着,看看那些被咬的人会不会变成伥人,若是没有,我自会放他们与你们团聚。”
妇人先反应过来,满面泪痕地问:“那、人先不杀了?”
第40章 幸生则死
本来的计策就是先不杀,不知道柳易文是如何开展工作的,传下去就变了样。
所以她极肯定地向众人保证道:“先不杀,没有确切的理由是不会杀的。”
但为了安抚民众,她还是朝人群外的柳易文传了一声:“烦请柳大人通传一声,刀下留人。”
人们听了话,长舒一口气,松弛了下来,互相握着手、搭着肩,往门外走去,要到大牢外等着。
妇人又扯住李及双的脚,涕泪横流地说:“谢谢公主大人,饶小儿一命,谢谢公主……”
说着说着,话音便抖动起来,不仅话音,连整个身子都抖动起来。
这种抖动绝不是异常的抽搐,那是双臂都朝外扭曲,喉间发出沉闷难听的低吼的异动。
这个妇人竟然被咬了!女眷都是县丞夫人组织女众做的检查,不知怎么竟然没有检查出来!
李及双第一反应便是吹响叶子,但摊开手一看,光滑柔韧的叶片早已被她箍出了汁。
她抽不出脚,妇人两肘环住她的脚踝一合,她瞬时失去支撑,跌坐在地,只见妇人死死抱住她的双腿,抽搐起来。
“沈无淹!”她下意识喊道,也无暇细想他其实不在。
还在门外逗留的民众先一步听到异动,一望过来便立刻明白了形势。
前一眼还在哭天喊地抢孩子的人,后一眼身体便扭曲如麻花一般。
“伥人!”一个人喊了声,其他人全都大叫着鸟兽散开。
几个衙役冲上来想拉开妇人,刚碰到妇人的手,那妇人已变成了伥人,转头就张开血盆大口朝近旁的人咬去。
衙役们忙不迭地后退,连滚带爬地逃了。
妇人回头瞧见她,面上没有一丝悲痛与愤恨,只有捕杀猎物的本能,两眼里盛着攫取一切的凶光。
妇人伸出手朝她扑来,李及双来不及躲避,扬起凤纹螺,迎着冲来的妇人奋力一击。
这一掌极有力,妇人几乎被她扇飞了,身子一歪撞上了满墙的药斗柜。
斗柜翻出来,她扶着那只像是要从肩上飞脱出去的手,逃出了医馆。
门外虎视眈眈的衙役这才围上来,将已变作伥人的妇人当场处决了。
街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喊声四起,亲眼见过活人大变伥人后,人们再也不相信身边的人,每一个人都是被怀疑的对象。
每一个人。
柳易文如只热锅上的蚂蚁转着,一会命人去拦,一会又怪属下办事不利,竟遗漏了被咬的人,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李及双终于能坐下来喝口冷茶,喝完才问责:“我让你把人赶回家,你怎么办的事?”
柳易文抹了抹额上不停冒出的汗珠,解释道:“回公主,头先里正去把伤者集中收容的时候,有的人就觉得小伤而已,为何要大动干戈。随后又有人发现竟是被关到牢里,就喊冤,喊着喊着就……”
她打断他:“那现在便再去传一次街鼓,告诉大家若不想被咬,自己回家紧闭门窗不要出门。若有伥人在外游荡,官府自会负责绞杀。不听令仍肆意在外逗留的,生死自负吧。”
悲悯之心已彻底抛却,现在是违令者斩。
“那牢里的呢?衙内分不出那么多人手呀。”柳易文急急问。
“牢里的锁着呢,你怕什么。”她没好气地回。
柳易文跺了跺脚,欲哭无泪:“老天爷怎么捡了我们这个小地儿下手哇。”
她对这番抱怨置若罔闻,一心只想着如何挽救:“让他们自己在家里待七日,被咬的愿意自首就自首,不愿意也没办法,害得是他家里自己人。”
实际问题是,他们没有办法查出谁被咬了,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失控。
即便是下了令善后,事情还是失控了,且失控的速度远比她预料的要快。
“啌啌咣咣”的街鼓声再一次响起,起先是某处起了火,滚滚的浓烟往两边的屋顶盖去,接着有人抱着包袱在街道上跑过,还有家犬狂吠着一路乱蹿。
王大夫一直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是死在了何处。
衙役不停地来报各种情况,恐慌之下,人心骚动不安,中途甚至出现了官差擅开城门逃走的事情。
柳易文瘫坐在地上,李及双听到时,仍旧下令关城门,来人说发现时已关上了,只是有不少人逃了出去。
夜幕不徐不慢地降临了,像是看不见这动乱的人间,用黑色紧紧地裹着这座鬼城。
用耳去听,只觉得骚乱终于止息了。
李及双总算是明白了,多有效的举措也要仰赖执行者,但她不委过于人,说到底还是自己稚嫩。
柳易文连饭也吃不下,就站在门廊里,对着空荡荡的街巷,念叨着什么。
他三十多岁,妻子难产而死,上无父母下无半子,为官十数载,历任五六地,以“政在去私,私不去则公道亡”为人生信仰。
现如今,却都是“浮生已问空王了”。
漫漫长夜,似乎总也望不到头,她何尝不能理解他,尽了全力,还是没能救更多的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柳大人,我还以为你长太息以掩涕兮,是哀民生之多艰。”
原来不是,是为他自己。
柳易文挨了训,不再作声了。
沈无淹回来时,柳易文望着天摇头晃脑,而李及双落寞地坐在医馆的院落里,被繁盛的枝叶簇拥着,周遭静悄悄的。
枝叶外是空荡荡的城,所有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谁也不需要这两个人的庇护。
他走过来,还没开口,她的头便朝他靠来,也不望他,只是呆呆地说了一句:“我可能被咬了。”
沈无淹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哪儿?”她肩上的热量隔着衣料传来,像片火域。
柳易文忽地活过来一般,转了转身,侧着脑袋听了一会门:“谁叫我?什么事?”一面问,一面悄然走了。
她无动于衷,苍白的唇瓣吐出一个字,“脚。”
沈无淹将她的头放在椅背上,那份滚烫几乎能把他的手烧红。
“我看看。”他说着,蹲下来微微拉起她的裙角,脚踝处果然有一片红润,但没有伤口。
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脚踝,问:“疼吗?也许是淤伤。”
她摇了摇头,只朝他伸出手。
沈无淹旋即站起来把她抱住,他就像一块碑,板板正正又充满冷意。
“我去找找药,前门处就有。”他拨了拨她额上的碎发,将手贴在她颈后,想要给她擦擦汗,却激起她一阵颤抖。
她知道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一下将他抓得更紧了:“别走。”
“好。”他应下,不走了,挪到侧旁坐下,又将她身子调了调,让她侧靠在怀里。
李及双睁着眼,不死心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像一截正热烈燃烧着,却被无情火浇息的残烛。
太阳不知还会不会升起,它或许要永远照着另外一个世界了,她想。
“睡吧。”他将下巴靠在她额上,轻轻地说。
她抓住他衣袖的手很快就松开了,重重地呼吸着,睡去了。
但她睡得不安稳,醒来数次,沈无淹仍牢牢抱着,才一点一点放下心。
“药煮好了,还放在伙房里。”吵醒她的是庚柔的声音。
“辛苦。”沈无淹的声音在她耳朵上方响起。
“还烧得厉害吗?”庚柔又问,声音落在几步之外。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额头,他简洁明了地答:“嗯。”
接着便是沉默,没有人再说话,她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庚柔忽然开口,压着嗓音:“所以,她以为你是伥人?”
“嗯。”他应得干脆。
“呵。真是疯了。”庚柔不由得慨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却比所有人都狠。”
前一句说的是他,后一句说的是她。
沈无淹没有应,庚柔也未再说话。
长夜就这样一点一点漏尽,乱梦缠着她,城墙忽地变大如蓬川,又忽地变小,一指便能碾平。
满山杏花开着,一树掉了一树又长,她踩进落英里,遍地细响,无数细蛇从满地烟粉瓣中钻出来,吓得她动弹不得。
只有去叫他的名字,天地空空,花与蛇都隐了,还是没有听到回应。
她慌了,又醒不过来,像道泼入九曲迷宫的水,每一部分都在寻找出路,直到他的吻盖下来。
他的唇很凉,轻轻地点着,全然盖过了他指尖的味道。
周身的热浪又翻起来,她想抬手,却不争气地半点劲使不上。
眼角有泪流出来,不是她想哭,是热症下身体的自然反应。
这一吻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短到她没抓住是什么感觉。
他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又把她搂得紧了一点。
“慢慢来。”他的呼吸打在耳朵里,有些温热,声也只用她才能听得到的音量,“我自会去找你。”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先前她收到了皇帝的回信,信中只字不提伥人之事,而是说父皇临终前在遗诏中表示,新君只需服丧二十七天,各级官员三天。
父皇未说其它子女如何,所以他作为长兄与新君,就劝她在外游历时也要谨守本分,若闹出事来,后果就得她自己担着了。
他没细说有何处罚,但不外乎是抓回长安严加看管,或随便选个好人家嫁了,哪一样都不是她能忍受的。
于是她回信,字字恳切,表示自己必定谨言慎行。至于出嫁之事,她已入道门,恐不会考虑此事了,云云。
山长水远,如果曾有个地方能称为“家”,那她回不去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只知踏上,便不能回头。
她没有想过回头,但现在,哪怕月亮永远永远只照这一方,她也不会害怕了。
第41章 风波恶
又睡了一整个白日,在夜里醒来时高温才散下去,而是在医馆里。
王大夫仍不知所踪,他们便暂且住下。
李及双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粥。
近两日没有吃顿正经的饭,每一口白粥都是劫后余生的人间甘露。
燎叶支着脑袋坐在一旁,一面看她吃,一面说:“殿下,宫里吃饭是不是都要经过训习?你真的任何时候都吃得端庄,如果这时天地倒转,你勺里的粥也不会掉出来吧?”
真是虎落平阳,连燎叶也会取笑她了。
“当然会掉,我可以泼过去让你看看。”她故意将勺抬得高高的。
燎叶连忙跳起来,挠了挠头,笑着回了她一句“我可不敢”,便跑了。
“城里还剩五百二十七个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她仰头回望,“嗯?”
“你刚刚不是说清点人数吗?”他移过来,在她身旁站定。
她想起来,刚刚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还有多少人”。
五百二十七人,她记得柳易文说过,城中有两千多人,伥人来袭一次,竟然折损了七成,这一破坏力不可谓不大。
“好些了吗?”他在斜对侧坐下。
“嗯。”她眼睛看着桌面上的纹路,一道一道望过去,怎么也数不清有多少道。
“你看起来不太好。”他又道。
她甚至不用余光去瞄,都知道他正牢牢望着自己,“是啊。”
说完便有些后悔,这张嘴从来也没有那么笨过,常胜将军这会儿连刀都提不动了。
他的手背覆上额,她将他的手按下,在掌中握了握,整个人也清醒了许多。
“外头形势如何?”她问,心中已做好了预设。
“不知城中是否还有被咬后未发作的人。因为百姓不太配合,我们与柳大人商议后,决定要百姓各自在家中待够七日,届时再看情况。”
“这七日的粮食可够?”
“够的,县衙会每三日根据各家人数发三合米,人数便是这样统计出来的。”
“如果城外有百姓来投靠呢?”她问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这一点他们谁也没有想过。
沈无淹想了想,答:“向他们说明情况?呼水城暂不开放。”
“怕就怕他们来时无事,走时夜里露宿容易遇险。”
“你的意思是放进来?”
她点点头,“可在城门内临时搭一些隔间,他们要进城也好,路过也好,若是路过,翌日自行离城,若是进城,首先检查是否有伤,否则在隔间内住满三日。城中百姓亦然,想出城随便出,但进城便需‘避匿’。你说如何?”
“如此甚好。”他挑不出一点错,但是又问,“可是,公主你不回长安了吗?”
她倒不担心这个问题,长安又不会走,熬到过了嫁人的年纪再回去都不迟。
但她担心的是别的事情,比如南郑国是否要趁乱发兵、伥人到底如何才能消灭。
“我以为伥人是看不到的,但这一次的伥人都不一样。”
“是的。”沈无淹答,并说出了那句她最不愿听到的话,“伥人也有很多种。”
“很多种?”
“除了这两种,我还见过一种徒手攀墙的,只是比较少。”
她深吸一口气,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人们常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技艺随时间缓慢革新,但大多数凡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徒手攀墙。
而短短时间里,伥人就出现了新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