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去找师父,你们也是?”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已,还有旁的什么原因。”庚柔嘟囔着,不愿相告,最后只说,“不过十六主你放心,不是因为曲玛。”
三两句都要扯到曲玛,而且话总是说九句藏一句,李及双懒得多问,话到此处便断了。
庚柔转而说起别的,二人一道回了客栈。
又待了数日,等到陈铁匠托人送来了兵器,四人便离了土司制所,往东北,上靖州道。
路上也没有太多的话,这四人看着像是临时硬凑的,每个人都走得很违心。
入夜前正好抵达呼水城,这城规制不大,街上仅一间客栈,但她难得一夜都睡得踏踏实实的。
五更天刚过未几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吵醒了。
是沈无淹,他一向沉稳的语调快了些许:“公主,要出事了,快起身吧。”
她一面下床穿衣,一面问:“出了什么事?”
“我进去再与你细说。”他只答。
东侧临街,这个时辰,外头只有一些洗衣声、交谈声和扁担之类的棍杖撞击墙面的细微声,听不到半点要出事的征兆。
她忽然想起,呼水城是他们从迷濛林出来后落脚的小城,她当时还点着灯要察看沈无淹的伤势。
连月行军式的冒险,她换装的速度突飞猛进,眨眼就把门打开,将沈无淹让了进来。
不待他开口,她先问:“是伥人?”
他有些意外,迅速点头,“在不远,具体多远我觉察不出。”
“大概有多少?”她回身便去收拾行装。
他静下来,仔细感受着空气中细微得不可捕捉的震动,回:“不少。”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心中快速盘算了一遍当前的形势,来不及了。
呼水城只是一个县,县中恐怕不到三千户,人口不多,县衙的兵力恐怕难以抵挡伥人。
最好的办法是封城,再让沈无淹带着几队精兵,出城斩了。
但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做好这个事情并不容易,首先伥人还未出现,她便不能说有伥人来袭,其次就算已临城邦,恐怕这城中的人还不知道伥人是什么东西。
“去找县令。”她确认了一遍玉牒仍在怀里,便往外走,“若是他不听,你知道的。”
她胡乱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绑起来做人质。”
绕了些路,好不容易才到县衙外,叫了半天门才有个睡眼惺忪又瘦小的听差门子来应。
“怎么了!”门子嚷道,唾沫四溅,“有冤敲鼓,侧门候立,不知规矩!”
庚柔一步上前,立在门子面前,这三个蓬川出来的“逃犯”都生得高大,连庚柔在他面前都显得异常威武。
第37章 孤城闭
庚柔抬着下巴,冷声高喊:“怀荆公主驾到,县令还不出门相迎?”
门子睁大眼睛,皱了皱鼻子,仿佛想要闻出庚柔有没有那股货真价实的味道,连她身后的人也不看一眼,便说:“哪儿来的臭要饭的,不识字也应该会看门吧?这是县衙!正门也是你们走的?”
他立着一根手指朝天上捅起来。
庚柔回头看了李及双一眼,李及双的头微微一点,她便回身一手将门子的脑袋格开:“速叫县令来接驾,耽误了要事,你小命立刻搬家。”
她说着,径自迈入大门,燎叶紧紧跟上,二人看院里没什么动静,便朝屋内嚎了一声:“恭请公主。”
这一套规矩是李及双在来路上临时教的,学得不够地道,但也够用了。
门子细身子板撞在柱上,等李及双和沈无淹目不斜视地进了门,才看清沈无淹脚上的官靴,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板,立刻躬身飞进院内,麻溜地一转,朝东厢房奔去。
李及双在院中站定,心中有些忐忑,转向沈无淹,问:“还来得及吗?”
他从后上前一步,到她身后,垂头低低在她耳边应:“现下还够。”
寒气裹过来,又随着他的后退悄然散去。
晃神的间隙,东厢房急匆匆走出一个一身官服的男子,一手将头上的乌纱帽扶正,另一只手忙不迭地穿好鍮石腰带。
见了院中的四人,脚步迟疑了几瞬,最后还是赶紧迎上来。
不带他发问,李及双已亮出手中的玉牒,单刀直入地说:“怀荆公主李及双,大人如何称呼?”
县令不敢拿玉牒细看,单看色泽与润度倒也不是俗物,犹豫了两眼,还是老实回答:“卑职呼水城县令柳易文,字……”
他一口气吸得很长,看样子就是有长篇大论要抒发,她立刻打断:“柳大人,有伥人将至,需立刻封城。”
“伥人?”柳易文不明所以,又扶了扶帽子,“这是什么族的人?”
“摩弥徒。”沈无淹加了一句。
“哦,摩弥徒,呃……伥人怎么会来?这也不是山里。”柳易文暗自纳闷,三两句话的时间已经看清了眼前的四人。
衣着虽干净,但每个人都透着一股怪劲。
所谓的公主美得不像正经人,她身后那高大的男子,一看就是厉害的角色,只望一眼都觉得周身发寒。
光看这两人就够他喝几壶的。
还有一个男的,看起来倒是弱了许多,特别是那个胸脯,也挺得过高了。
最后一个女的,算了,他压根没有看。
“城门要到寅时才开,卑职现在派人传令,先不要打开城门。”柳易文一面盯着门子一面说。
李及双松了一口气,传话的门子战战兢兢地挪了一小步,说:“大、大、大人,现在已经是寅时了。”
“那便命人去关。”柳易文厉声说,眼睛看过去,也睁大了一大圈。门子得了令,缩肩从侧门跑了出去。
衙役出了门,柳易文这时才问:“不知公主殿下如何得知伥人要来?”
她昵了他一眼:“你不信?”
柳易文陪着笑脸答:“不是不信,我只是好奇,几个伥人罢了,需要关城门这么大的阵仗吗?”
“我跟你说只有几个了吗?”
他刚想回答,沈无淹已站到李及双身边,两人交头接耳了几句,她抬起头来时,神色已变得有些凶恶了。
“绑起来!”她下令道。
柳易文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左右望了望,也不知她在说要绑谁。
再转过头时,庚柔和燎叶已经朝他张开了绳索,将他捆住了,这时,十几个衙差忽然从角落各处现身。
接了门子通报的县丞当头喝道:“大胆刁民,竟敢挟持朝廷命官。”
李及双气得要冒烟,只对着柳易文喝道:“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耍心眼,要是来不及关城门,我就送你去挡伥人!”
柳易文不服气,声调也大了起来:“您说您是公主,文书呢?印信呢?哪个公主的宫人随身还带着捆人的绳索?而且,到底有几个伥人,想必您也说不清楚吧?
柳易文就是赌了她在说谎,但无论是她的气势还是那份玉牒都不像是假的,因此不由自主地用了敬称。
他被她盯着心里发憷,最后嚎了一句:“何况,说要关城门,您也没说关哪一个!”
她冷静了下来,一字一句地回:“我没说,便是每一个!”
“南边城门离此多少里?”沈无淹忽然问。
“十里?”柳易文歪了歪脑袋,望着李及双不甚肯定地答。
李及双朝柳易文瞪了一眼:“你是在反问我吗?”
“来不及了。”沈无淹说。
李及双便喝令下去:“把县府上的所有快马牵来。”
柳易文不作了声,县丞还在一旁喊话,要他们“缴械投降”“束手就擒”,他可以考虑“从宽发落”。
她刚要叫人揍他,柳易文忽的开窍了,他呵斥道:“牵马来,立刻!”
县丞欲言又止,抵不过柳易文催促,还是命人去牵了马。
四人翻身上马后,沈无淹先出的门,后二人鱼贯而出,李及双在后下令:“府衙上能打的全都操兵器往南门。”
没人敢去解柳易文的绳索,直到他们全都跑了,县丞才上来松绑,一边松一边问:“大人,可是来抢马的?”
柳易文已想通,道:“听她的,全都带上兵器,立刻赶往南门。”
他不觉得李及双是骗子,她逼过来质问时,眼里闪过些许恐惧,那种恐惧是真真实实见识过恶魔的后怕,他认得。
还未赶到南门,远路上已有了不小的骚动,许多人喊叫着,满脸惶恐地湖水般灌过每条街道。
沈无淹的马风驰电掣地消失在黄烟中,她希望他说的“不少”不是很多的意思。
伥人已闯入城中四散开来,一时数不清有多少,城门守卫的颈部均被咬断,城门空无一人,满地的竹竿、招幡、菜叶和炊具,飞扬的尘土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等她赶到时,城门已第一时间关上,她猛然发现这次的伥人跟以前的都不同。
以前的伥人是盲的,现在的这群可以看得清。
伥人见人就咬,人们慌乱的脚步甚至不惜从他人的身体上踩过去。
柳易文在半道上就知道出事了,赶过来时看着李及双在城门边不大利落地骑着马挥着剑,远远就喊:“十六公主!卑职到了。”
她驱马绕过脚边的伥人,朝他奔来,一边赶一边喊:“当心身后!”
他回头一看,身边的衙差已经伸出剑,刺向扑过来的伥人,用力将对方撞开了。
衙差抽剑而出,伥人只顿了一瞬,复又扑上来,把衙差吓了一跳。
“砍它脑袋!”李及双厉声喊道。
衙差听了令,挥剑砍去,却没有砍断,剑在阻力下脱手飞出,好在柳易文总算回过神来,也举刀狠命地补了一下,伥人的脑袋终于被砍断了大半,再也做不了恶了。
是个书呆子,没有拿过刀剑。
她勒马在柳易文身后停下,对他伸出手:“柳大人,上马。”
柳易文却退了半步,一脸谦虚和使不得。
“你不在马上,必死无疑。”她说得笃定。
柳易文想了想,只好听从,不敢去握她的手,自己攀上马鞍,翻身上马。
她勒紧缰绳,对那衙差说:“传令下去,专砍脑袋,一个不留。敲街鼓疏散人群,所有人不准出门,调令里正和民兵去清点被咬伤的人,集中起来。其余人杀敌!”
说完,她又觉不妥,改口道:“不要说集中,就说府衙上免费放药,立刻服食便能不死。”
衙差比先头的衙役靠谱,听得认真,洪声应下:“小的遵命。”
柳易文刚要说话,沈无淹的声音忽然响起:“柳大人骑这匹马吧。”
二人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赶来,正牵着马仰头望着。
“小、小心!”柳易文指着沈无淹身侧正冲过来的伥人大喊。
话才出口,却见他连眼都未转过去,手起挥剑,砍菜切瓜一般,那伥人便身首分离,轰然倒下。
柳易文看得眼都直了。
“县令大人,请下马。”他重复了一遍,刀尖正正对着柳易文。
柳易文不敢不从,一边下马,一边还不忘谦让:“大人身手甚好,更应该骑马杀敌才对。”
他上了马,刚抓住缰绳,沈无淹便朝马屁股一拍,马抬起前蹄,猛然往远处跑去。
柳易文在马背上一仰一俯,险些没有摔下来。
“殿下,上城门避一避吧。”对她说话时,他口气才软下来。
如此恐怕是最好的,她点点头,又问:“被伥人咬到的话,会加速发作吗?”
沈无淹顿了顿,一个伥人在他身后盘桓,对他的存在熟视无睹。
“不会被咬到的,放心。”他说得肯定,又道,“你可以检查。”
她几乎要伸出手去碰碰他,他的手也好,脸颊也罢,嘱他千万别受伤,但她忍住了。
“我相信你。”她说。
只是这句话在他听来,就是不必检查的意思。
第38章 与刀环
李及双赶到城门梯时,柳易文正在附近,奋力砍杀伥人。
她觉得他那几欲坠马的架势,像极了书生学赶鸭子,还一只鸭子都没赶着。
“上城墙。”她朝柳易文喊道,翻身下马,率先跑上了城墙。
正跟柳易文缠斗的伥人见了她,立刻抬脚追来。
李及双已跑上了城梯,脚腕忽的被扯住,她摔在台阶上,下巴重重一磕,双齿一撞,几乎震晕过去。
她没有功夫喘息,很快翻身抽脚,那伥人稳不住脚,被带趴在台阶上,却又力大无比,一把将她扯下了几级台阶。
伥人不会上楼梯,二人僵持不下,柳易文正好从马上跳下来,抽刀就砍。
不仅没砍断,甚至没砍中要害,一刀插进了伥人的背骨里,拔都拔不出来。
她另一只脚去踹,这伥人还知道避让。另一头柳易文奋力拔刀,最后倒也解了李及双的围。
伥人松手后,她连忙爬上几级台阶,回身去看,沈无淹已赶到,解决了伥人,一手提起柳易文的腰带,将他甩到了几阶台阶上,转头又去寻敌了。
两人匆忙跑上城墙,说是城墙,不过是一道又宽又长的土胚。
脚下所站之处是城墙的最高点,但也不过二人高,勉强能躲避伥人。两段的城墙则凹凸地不断低矮下去,最低处高度不过比沈无淹更高一些。
比起州城乃至京都,呼水城顶多只能算个营寨,或许挡住伥人,但无论如何挡不了敌军。
她看见城外还有一群伥人游荡着,堆在门边,被城内嘈杂的厮杀声诱惑着。
再看城内,城门边的伥人快解决掉了,庚柔和燎叶分头往城中寻去。
她一口气不敢松,柳易文却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明明城门是有可能关上的,若不是他搞的那一出。
“你现在相信我是公主了?”她冷冷问。
柳易文回头来看她,却见她下巴上都是血痕,连忙道:“哎哟,您受伤了。”
“望楼里应该是备了医药的。”他一边说一边左右扭头去寻那高高耸起的镝楼。
“此后城中的事我说了算,直到此事平息。”她说,一句话就要他交出大权。
事到如此,他只能应允,刚才她的调度已显示出她是有这个本事解决这件事的。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被伥人咬过的人,也会变成伥人。
天下大乱,正从此城开始,他却天真地以为,困局已解。
李及双一直严密地观察着城内的形势,沈无淹没有亲自率领衙差,但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他身手出众,剑又准力又大,甚至能够准确预知伥人的位置。
衙差们群龙无首,便自发地跟着他了。
在这期间,柳易文一直向李及双汇报呼水城的情况,从人口数量到主要农作物,从城区分布到税赋征收,介绍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