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淹慢慢松开,冷漠地说了一句,“醒了就别乱动。”他压着声音,不想让庚柔听出来,等她再好些了,他便让她自己去找燎叶。
庚柔躺回地上,望着漏了天光的破庙,愤懑地骂了一句:“混账。”
揉着手,腕上的冷意便又清晰起来,她缓缓坐起身,那股冷意竟如烫伤一般,久久不散:“怎么回事,你是人是鬼?”
沈无淹仍旧不答,将炖好的鸡头鸡脚汤放在她旁边,让她自己喝了。
知道庚柔能料理好自己后,他出现的时间更少了,又是一整天都见不到人。
一开始他不答话时,她会骂骂咧咧地想要激怒他,在察觉他这个人骂不还口,甚至连恶意都没有后,更有些肆无忌惮。
不是讽刺他奇丑无比要戴面具,便是嘲笑他跟贼似的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到后来她自己倦了腻了,损人的难听话也不再说了。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问:“我们认识吗?看你的眼睛我好像在哪见过。”
沈无淹照旧不回答,少说话总是没错的,但没想到她还不死心,趁他不注意,要来摘他的面具。
他一下便闪开了。在那个情形下,他还可以提手上势,让她吃点教训。
谁知她全力扑来,不仅没抓着人,还身形一晃,跌倒了地上。
她是自己摔的,虽然不重,但很伤自尊,可她居然蹲下去,把头埋在双膝上哭了起来。
“摔疼了?”他问得关切,却边说边退,压根没想上前扶。
庚柔不是爱哭的女子,逃出蓬川多少磨难,从矮崖上摔下去,皮肉都被刮掉了,也没有哭过。
可是现下她竟然真的哭了,仰起头,豆大的泪珠连串地掉:“伤到骨头了。”
他都不知道她这么能哭,而且还是一哭就停不了,一声大两声小的。
“实在抱歉。”他说,很清楚不可能伤到骨头,但他不怪她小题大做。
“除非你脱下面具,让我看一眼。”她呜呜地道,比起恳求,更像命令。
他自是不可能照做的,只说:“你伤已好,明日我便走了。”
庚柔一听,不再哭了,抹了抹眼泪,在犹豫中艰难地下定决心,道:“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
沈无淹心中一惊,万没想到事情会朝此向发展,怪不得他觉得她今日有些怪,脸和唇都红得像大病一场,连眼珠子也使劲睁大着。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她生起这个想法,又退一步,恨不得立刻把她扔到燎叶的房门前。
见他不开口,她便说:“我想通了,不应怀疑恩公。不管你相貌如何,只要你不嫌弃我,我都……”
“我不是人。”慌乱中他想出了这么一个借口,说完又觉蹩脚,如果是李及双,她定能轻易了结此事。
但话已出口,只能继续圆:“伤好了便自行上路吧,莫阻了我的道。”
庚柔放低了身段,再一次哀求:“小女子这一世无依无靠,若恩、恩仙要修行,小女子也不做非分之想,只愿在恩仙座前侍奉。”
说罢像是怕他飞走了,竟顾不上站起,跪爬过来扯着他的裳摆,沈无淹有些急了,话便脱口而出:“不行,庚柔你……”
这句话,暴露了他本来的声线,还有她的名字,用的是纯正的岩骀腔。
庚柔狐疑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双眼通红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紧紧抓着裳摆的手忽地松开,她跌坐在地,不可置信地又问:“敖哥哥?”
这一声叫得既不亲切,也没有一丝感情。
他不置可否,只轻叹了一口气,放弃了伪装。
他退下台阶往外走,知道这时最好还是走开,免得她恼羞成怒,到门边时说了一句:“明夜送你去见燎叶,他等你很久了。”
**
他的思绪收回来,望着眼前的李及双,她正等着,不焦不躁。
“好了。”他说,语调已有些恢复到之前的样子,认真地回答,但并不想多谈。
“我不信。”她伸手在他的胸腹上乱摸,又抬起头,一双眼水汪汪地望着他,“除非看过。”
“你还想看?”他垂头问,眼里的光一下子亮起来,照得她的心也颤了。
“不止看,还要触诊确认。”她说得坚决。
往时他会有些无措,或是装着没听到。这次他仍旧看着她,眼神坚决地反问:“你确定?”
这一问便提醒了她,她暗下过决心不再鲁莽的,才见他不过一会儿,又故态萌发了。
于是只好本本分分地收了手,好好看他,他瘦了一大圈,眼里的光消退了大半,只有微弱的星子挣扎着,蛰伏在深处。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便用极具信任又本本分分的口吻道:“你确定没事就行了。”
真的死过一次,所有的恩怨便可以不作数了,她不想去计较他是否真的中了断想蛊,也不再介意他会变成伥人。
但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么久了,她还从来没有在同一处地方摔倒过。
“回来便好。”她加了一句,还用上了老夫子们最爱的那种端庄矜持的语调。
“燎叶说你忘了我了。”他说,像是说笑,却很正经,听不出有委屈,也不像有心责怪。
说罢又指了指她的唇,意思是从口型猜出来的。
于是她就知道他跟了一路,李成检折损的人,必定都是他解决的。
她早有些预感,但不能说,甚至不敢想,生怕仔细琢磨,事情就成不了真。
满街挂着花灯,江面布着流彩,她终于看得进这些美景了。
她顺着他的话道:“真的快忘了,不过若入冬后我还是想不起你,你再走吧?”
“好。”他认认真真地答。
他死后复生,她失而复得,那就重新来过,完完整整地重来。
他若是要变成伥人,那也是要让她亲手了结的,在此之前,她要保护着他,不能再让他轻易死了。
他答完,又加了一句,“那就约定到入冬之时。”
这话说出来,竟比他的手还要冷。
她是说笑,他却句句认真。
但换个角度想,原先他们约好的三月之期已快满,他同意入冬再别,已是莫大的退让。
离入冬还有半载,但明日却更遥远,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南方已入夏,灼热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热气自地面蒸腾而出,她却看见冬天的寒冰飘雪,铺满了眼前的江河与大地。
可是她好想说,去往突西的路,寒冬凛冽更难行,要不再留到来年草长莺飞的夏季吧,这样一年一年地留,你就真的能在我身边了。
**
燎叶望着走进厅堂的三个人,傻了眼。
跟李及双走散后,他立刻跑回了客栈,知道在这等她准没错。
在等待的时间里,先是从埋怨自己没看好李及双到怪她擅自走掉,害他连花灯都没买成,最后一路上升到她无情无义,自己掏心掏肺,却只换得不痛不痒的回应。
结果她失踪大半晚,回来的时候不止带着庚柔,甚至还有沈无淹。
“公主,我就知道跟着你准没错!”他发自内心地慨叹。
李及双只是看着他,眼神犀利得让他有些发憷。
李及双最先发现身边的两个人有些不对劲。
沈无淹冷静惯了,往时就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但现在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感。
庚柔就更奇怪了,从与燎叶寒暄叙旧开始,便很是坐立不安,好像有股邪火蹿着发不出,屁股下还有根针,膈得周身都不自在。
而且,庚柔不再叫沈无淹“敖哥哥”了,变成了“敖大哥”,一个“大”字,辈分就上来了,情分也更生疏了。
但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跟李及双没有半点关系。
她喝了好几杯安神茶,茶叶在杯中旋呀旋,直至完全沉下,可思绪全然没处停靠。
她一方面警告自己要把握好分寸,一面忍不住琢磨,是要给沈无淹请个大夫,还是巫医,把他这冷飕飕的后遗症治一治。
四人枯坐着,各怀心事,直到三更天的梆子声冷不丁敲破寂静的夜色,才纷纷散了,各回各屋歇息去。
第36章 热铁浇心
翌日,李及双想到要给打制几把兵器,便打听了一番伍季海所说的陈铁匠在何处,叫上庚柔,二人一早就朝集市上赶去。
走了好一会儿,李及双才问:“你要随我们回中原吗?”她记得沈无淹把通关过所给了庚柔,但二人之间有些别扭,连燎叶都看得出来,更别说她了。
“我还没想好。”庚柔道,将不知哪儿捡来的一根草杆子不停往指上绕,又解开。
“那你可得快些想了。”她缓缓地催,“打好兵器便走。”
“自己去,我放心不下燎叶。”枯黄的草杆子继续绕着,庚柔说,想到了什么,眼神里又有些愤懑。
“因为敖衍吗?”李及双问,前方人头攒动,吆喝声四起,已到了集市。
庚柔别别扭扭不愿说,她不再勉强,就近问了一家店铺的老板,老板告知了陈铁匠的所在。
铁匠铺在集市外围北侧,大路转成小路后的尽头处,人还未走到,一股热浪就远远地奔来迎接了。
陈铁匠不打招呼,戴着一顶宽深的草帽,几乎将整个头盖住,又总是低着头,从粗大的蔺草缝里往上瞧人。
大热天里,热烘烘的铁炉旁,他也没有将袖口和裤脚卷起。
一把嗓音,更是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二位客官,要打什么?”
李及双抽出纸样递给他,道:“三把剑,都用上等好铁,背起用平铲平削,刃要平磨无肩。”
陈铁匠伸出两只布满疤痕,指甲都秃了的手指,战战巍巍接过,看了一眼,点点头。
二人说好重量、价钱与交货时间,李及双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漆黑的铁墩边上:“劳烦了。”
陈铁匠眼珠子只稍稍一瞥,仍旧不抬头,“说好了九两,现下找不开。”
李及双兀自寻了张凳坐下:“多的就当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陈铁匠不应,将一铲碎煤投进火炉中,热度翻了一遍身,轰轰然地赶着客。
李及双抓着凳面,往远处挪了挪:“十五年前,你们村子发生了什么?”
陈铁匠身形顿了顿,未答,转身回屋。
庚柔等得一身汗,一边合掌扇着风一边不耐地问:“十六主,你上这儿来听故事吗?”她也学着燎叶叫她十六主,还说这样显得更亲切。
李及双只是笑笑,“是啊。”或许叫上沈无淹更合适,这份热很适合他。
陈铁匠捧着几块铁料走出来,逐一用手掂过,挑了一块喂入炉灶里,拉起了风箱。
“你到阴凉处等我一会吧。”李及双把焦躁的庚柔支开。
等人走远了,她才对陈铁匠道:“要不,我来说说我的猜测吧。”
她望着陈铁匠忙前忙后的身影,将心中的故事娓娓道来。
这是关于山里来的一个姑娘爱上了村中的帽匠,最后引发两族械斗的故事。
这个故事她没有用燎叶的版本,各种缘由一句带过,毕竟连燎叶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关心的是这故事后续所引发的疾风骤雨,是否真的浇到了每一个人身上。
“两族械斗各地均有发生,但械斗能导致灭村的先例倒很少见。官府管辖不利是其失职,但难道村中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待有一日再报此仇吗?”
李及双继续说,风箱来回鼓着,透红的火焰越烧越大,两个人如同置身在地狱的业火之中,“那场大火真的烧死了所有人吗?”
“我想只有两种可能。”她甚至有些不忍心说出下面的话,“一是逃生的人早已心死,再无复仇的能力,二是其他人都忘了。”
陈铁匠猛地站起来,朝她露出那张被烧焦的鬼脸:“你说还有人活着?活着的人怎么可能忘记!”
他说话时,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上像是有不熄的火焰烧着,令人望而生畏。
她不回避这个目光,只说:“我想他们可能年纪很小,再加上被人蛊惑,所以什么也不记得了。”
陈铁匠靠近一步,眼睛瞪得快要从面上脱出,声音凄厉不已:“蓬川那群魔鬼?孩儿们都被抓到了蓬川?!”
他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地面急寻着什么:“怪不得,怪不得不对。”
又伸出弯曲的指头数着、推翻:“十七、十八,不对,是二十了。”
李及双只觉身后有异,回头一看是庚柔,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后。
庚柔不可置信地望着陈铁匠,好像那是她寻了数年,踏破铁鞋后不经意遇见的故人。
但李及双不知道,究竟是故人,还是仇人。
事已至此,她不想再逗留,理了理衣裳站起来,道:“他们逃出来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兵器,便是给他们的。”
陈铁匠愕然,仿佛没有听到,又仿佛听到了,却没听懂。
“是要回去报仇吗?”陈铁匠追着问,一地喑哑的嘶吼。
李及双已走出几步远,才回头答:“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沈无淹,让他活在仇恨之中,现下最不应该的就是要拿这些事情去扰乱他。
又上了集市,望着身边失魂落魄的庚柔,她才问庚柔听到了多少。
直到庚柔木楞楞地解释:“我不像敖大哥,我和燎叶是有父母的,只是他们走得早。你说敖大哥要是知道了这些,会不会连我一起怨恨了?”
李及双没法回答,有些事情是没法预料的,于是只能说:“但至少解了你与他的嫌隙吧。”
提到这事,庚柔扁了扁嘴:“算不上什么嫌隙,只是丢人罢了。谁能想到他话也不敢说,还成天戴个面具勾引别人。”
李及双心思玲珑,一句话便猜出了前因后果,无非是日夜照料之下不由自主生起的情愫,想必哪个女子都抵挡不了。
她帮腔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他的不对了!”
“可不是!”庚柔来了劲,全然忘了铁匠铺里的谈话,“燎叶还帮他说话,说都是我瞎想!要我说,那面具就不应该摘下来,眼睛也不准在女子面前睁开才可。”
她笑了笑,“做个无头男子吗?”
庚柔也咧着嘴遐想起来,随后又说:“不过他就是有些本事,套个麻袋,往那一站也勾人。我要不是跟他一起长大,见过曲玛同他……”
说到这,不知是顾忌什么,不再往下了。
李及双没有问,转而道:“跟铁匠说的那些话,我不会与敖衍说,至少会等到你们离开了,再看是否要告诉他。”
庚柔抿着嘴,点了点头,又问:“但敖大哥总是要跟我们一起往突西的,否则我们也不会逃离蓬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