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人志略——重装朱丽叶【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06 14:54:30

  从死人堆里逃出来是要有些代价的,她知道。
  他只是说:“现在已好些了。”
  她心疼起来,便问:“你的伤呢?”
  她明明看见青铜矛下去,鲜血飞溅起数尺,如受在己身。
  **
  那日,他醒来时,周身如置数九寒天,寒气逼人。
  腹中插着一枚青玉鸟形佩,实际上是一柄兽面纹的鸟形玉刀,尾羽呈勾状,紧紧扎进皮肉里,只留短短一截在外,强行拔出来,便会扯肠带肉,立刻因失血而死。
  所以他没有去动那柄刀。
  周围一片黑暗,隐隐约约有水声传来,四肢能伸展的空间有限,他应是还在棺木中。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馆盖移开,饶是他一向身强体壮,也不太吃得消,换做别个再弱一些的,只能困死在这四寸长棺里了。
  出来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身下的尸体面目仍旧清晰可见,衣着打扮是岩骀首领入殓时的既定制式,只是绝没有昨日打斗时那般高大。
  他翻身下水,水面仍旧漂浮着白茫茫的雾气,但天色亮了许多,是将明未明的光景,当中不见李及双。
  水仿佛能够顺着鸟形佩在腹腔中清洗游荡,他好不容易才游上岸,岸边没有人,只有那艘搁浅的船,一头搭在沙泥里,另一头随着水波来回摆着。
  这个林子保留了他们的所有踪迹,只有他背着她来时深深的脚印,没有她的,他知道她应该是离开了。
  艮宫是少男之象,没有理由要留她。
  风吹过来的时候是最难受的,像是长着利刺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骨,他捏了捏衣角,最厚处的衣料也早被风吹干了。
  才知道冷不是从外而来,是自内生发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不觉得饿,也不困,就只有冷,剥夺了所有感觉的冷。
  他甚至好像没那么想她,并不是恼她,他从来没生过她的气,只是像接受了所有事情一般,说不上是平静还是麻木。
  忽然,他看见前方有一伙人,围坐在一片空地上伸长着手烤火取暖。
  他走过去,却见这伙人面目模糊,手却有两倍之长,再看其他人,均是一样。
  中间那团火不是红色的,是浅蓝色,细细小小的一团,火舌摆动着,互相缠绕,如开在土里的奇异之花。
  几个人不说话,就望着那团火,攫取着那并不存在的暖,有时互相推搡一下,很快又摸索着安静下来。
  他只停留了片顷,便继续往前。
  又见过一女子,头磕出一个拳头大的坑,雪白的帕子遮面,跑跑停停,追着前方不知何物,见了他,一双眼睛猛地睁大,像是大声呼救,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接着又扭头便逃,险些个撞在树上,倒把他吓了一小下。
  随后又再见了些人,他甚至都懒得去望,直到有人叫住他。
  是个老者,鹤发银丝,正拿着一根长长的丝线,线段打圈,圈一周又系着数十个小石子,一遍一遍地抛着,要去够树上的桃子。
  老者叫住沈无淹,问他能否帮自己摘个桃子,实在是馋得慌,黔驴技穷了。
  沈无淹看了看满树饱满硕大的灰桃,望定了树脚旁的一块高石,朝上一站,飞身一跳,直接折断了半枝,将四五个灰桃连同枝叶一并递了过去。
  老者喜出望外,惊了又喜,喜了又惊,几乎不知说什么好。
  接过树枝,老者摘了一个最大的,在衣上抹了抹外皮,递给沈无淹。
  还不等他接,又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忙说:“哎哟哟,你这伤还挺值钱,凤形佩千年古物,价值连城啊。”
  沈无淹知道他拿鸟形佩开玩笑,便只是笑笑,在石块上坐下歇脚。
  老者又将灰桃递过来,他摆手拒绝了。
  老者也不勉强,喜滋滋地收回去,望着他道:“不想吃?太正常了,这里没人会饿的。话说你身上带着伤,是走不出蓬川的。没有伤,倒有可能。”
  沈无淹望了望腹部,鸟形佩染成了黑红,血也凝固在四周,像是长在了身体里,这时,他又想到了李及双。
  回过神来,他想起要给老者行个礼,便作了揖,问道:“晚辈沈无淹,敢问长者名讳。”
  老者笑笑,腮帮子塞满了桃肉:“叫我姚虚公便可。”
  “难得在这有人能说得上话,我看你跟我一样,对这世间还有些眷恋,所以一时半会也死不成。”
  “世上真是两难全啊。你要是能把那鸟刀拔出来,就能出去了。”姚虚公吃得津津有味,“不过拔出来,必死无疑。”
第34章 我心匪石
  他反问:“那您呢?您身上并无外伤。”
  “我是吓死的,那群出殡的,哭丧哭的太吓人。”姚虚公说,半带着些笑。
  姚虚公吃了两个便撑了,挺着肚子懒懒地靠在树干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想要什么?”
  沈无淹不明白。
  姚虚公饶有兴致地一笑,斜坐着,一手撑地,娓娓道来:“我最嗜吃,哪怕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看见结的大果子就走不动道,宁可把果子熬坏、熬掉了,也不走。所以我在这蓬川的中□□上耗了几百年,就是去不了黄泉。”
  说完,他笑呵呵地望着沈无淹,换个说辞再问了一遍:“你呢?你被什么留住了?”
  “我不知道。”茫然和困惑弥漫开来,遮住了眼前的高林。
  姚虚公几百年的人瑞,什么都见过了。
  他扶着石块起身,活动起肩背,顺带提点两句:“你以为你就只是活着,是吧?大错!你现在连死都死不了!你要找到留住你的那个东西,或者那个人,抓住,或许还有生机。”
  “死便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听着这么复杂,像是李及双才会费劲去认真思考的事。
  “没那么简单。”姚虚公停下来,摩拳擦掌准备再战,“你要是能死,早就死了。”
  又说了几句,姚虚公估摸着时间,南头地里的脆萝卜要熟了,得赶紧守住,二人便道了别。
  荒莽的密林中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其实他知道是什么留住他,只是这个心愿并不强烈,就像是中了断想蛊,对世上一切都不再动心。
  断想蛊下,人无欲无求却会饿会倦,但这里,他可以不倦不饥地走到天荒地老,唯独想她的心,没有完全消散。
  他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跟自己闹着玩,把他当成一个心爱又特别的物什,不考虑他的身份、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一点她恐怕都没有发觉。
  若换作别人,这样的事绝不可能发生,但他默许了所有肆意的亲昵,一开始单纯因为他着实不知如何应对,到后来只是因为她是她。
  明明她才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到头来,从幻海里把他救出来的是她,从人生的虚无与飘荡中令他抛下锚不再游荡的也是她。
  所以即使是她一时兴起也罢,一叶障目也罢,他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送她回长安,是他们约定好的事,他不能食言。
  他又折返,来时曾见那群人围着烤火,不知是否还在。
  走到时,那些人的确没走,他挑了个空坐下,没有人搭理他。
  他将拇指按在鸟形佩圆圆的脑袋上,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推,竟没有想象的痛。
  尾羽的勾一点点刺穿皮肤,从后腰处钻出来,他反手环去,捏住勾子,用力一拽,剧痛登时生起,痛得他四肢百骸都震起来。
  鸟形佩拔出来,血喷涌而出,他撑地起身朝蓝火跑去,周围人见他抢火,连忙冲上来阻拦。
  饶是他身手利落,躲过了拉扯,也因失血与疼痛失去了气力,所幸的是,他一下子栽在了地上,腹部砸中火堆,蓝火熊熊地烧了一瞬,便熄灭了。
  烈火之下,百伤可愈,这可能是长老们送他的唯一礼物。
  醒来时,阳光从树丛里穿下来,笼罩在他的肩上,悦耳的鸟语响彻山谷,霜露布满眼前的草叶,他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鸟形佩握在手里,血沾了满身,他用手轻轻一触,这是第一道留下来的伤口,但已经愈合。
  后来,他下了山,在罗王庙见到了生火做饭的痕迹,篝火堆一看就是燎叶搭的,歪歪扭扭却怎么也不掉。
  没有李及双的痕迹,他猜想她必定是回到土司制所,谁知追过去时,她和燎叶两个人还未走到制所。
  望到她时,他第一次听见了心跳声,扑通扑通,震响了整个胸腔。
  他没有要与她相认的念头,来时他做好了打算,暗中护送她回到长安便可。
  所以只远远地跟着他们,上山下山,穿林过石,淌过河便歇一下午的脚,在弯弯绕绕的山道上再次垒砌起思念。
  李及双一点儿也不着急,但走时又不断回头,仿佛后面有一个落了很远的人,在不知疲倦地追赶队伍。
  他希望她在等自己,但她和燎叶从来不提起他。
  察觉自己冷得异于常人,是在他们走过后的一个茶铺上讨茶吃。
  那小二上茶时没留神脚下,一脚尖踢到了桌角,痛得龇牙咧嘴,身形摇晃,差点把茶泼到他身上。
  他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却把小二吓得半死。
  “鬼?!”小二抱着那只碰到他的手,频频后退,一脸惊惧地看着他,像被烈火灼伤一般。
  他当时只以为是自己这幅尊容太过吓人,也不搭腔,虽然邻桌食客纷纷侧目,他仍自若地将茶饮尽,掏出一文钱按在桌面后离开了。
  离开后他在水边照了照,才发现眉毛鬓角都覆了霜,朱颜鹤发般。
  后来他便缠住了手,戴上遮眼的檐帽,像个躲避仇家的剑客。
  有一晚,他后脚跟进去的客栈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正巧在李及双旁边。
  他难得地又离她只有一墙之隔了。
  那一夜无事发生,其实一路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好像没有他,她也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但他做了一个梦。
  开始他还不知道在梦里,他和李及双坐在床边说话,暖黄的日光落了一地,她穿着绯碧裙,耳上戴着青宝石坠子,第一次有这样乖巧可人的面貌。
  他满脑子只有“为何我们要坐在床边,这也太有失体统了”的不解,却一点也没挪开身子。
  她问了他什么,他总是答不上来,因为压根就没听到。
  于是她侧头望他,竖耳等着,酝酿着小小的火气。
  朦胧的光线透过窗纸,落在她的面庞上,照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又转过来一些,靠近来,逼得他不敢走神:“如何?”
  他还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只知道眼前的她与平时全然不同。
  她生得很美,但平日里的美是亮烈逼人、无法直视的,当她盯着自己讨要说法时,从来不会如此温和亲切,甚至含情脉脉。
  她伸出手来,捏住他的下巴,软绵绵的指尖就像是两只猫爪,挠在心上。
  “怎么了?”她问,拉长了尾音,有一丝不耐。
  其实她连嗓音都很蛊惑人心,不是娇滴滴的甜腻之音,而是每个字都在胸腔里震动后,一路反复摩擦到了嘴边。
  “你还不愿从了我吗?”她又重复了一次,往旁边闪了闪身子,音调带着些许委屈,“婚期都定了,你不会又反悔吧?”
  他动弹不得,只听见心跳砰砰砰,砰砰砰,催他快答。
  “我们订亲了?”他试探着问,生怕听错了她的话。
  她听着古怪,转过身子来正对着他,有些恼:“你怎么了?前边就一直左推右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吃妖怪,为了你,我可以少吃一些,顶多我们亲热后,我再去抓来吃。”
  他还想着她跟平日不同,原来已生猛到了这个地步,反倒令他释怀了,她还是她,骨子里的傲逆一点没变。
  这么多家人里,她只提过五皇子李吉,其他人都闭口不谈,但有些不快乐是不用说也能感受到的。
  “你家人对你可好?”他问。
  “什么?”她皱起眉,对他今日的状态甚是恼怒,“自然好的,除了对你很不满以外。你等着,我很快也不满了。”
  他便笑了,朦朦胧胧开始意识到这是个梦。
  梦看起来如此真实,她连生气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也许就是眼前这般。
  抓几只妖怪,就心满意足了。
  “你笑什么!”她扬起拳头落下来又变成了掌,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
  “我要。”他答。
  她着实有些不乐意了,轻斥起来:“要什么?你今日怎么了?”
  他握住她的手掌,朝她凑过去。
  她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应对,在他的逼近下一路后仰,倒在了软绵松弹的青花被褥上。
  他撑在她身侧,把她囚在身体与两手之间,她望着他,两手抓着他腰边的衣角,像只见到了一整片了不得的云彩的小兽。
  细碎的阳光透过来,她周身的皮肤泛着薄如蝉翼的莹光。
  “我要你。”他说着,低头擒住她的嘴角,接着是唇,不知餍足地,脑海中建立的所有礼教、规矩轰然崩塌。
  又吻了好久,才移到她耳前,像是确认般,喃喃道:“叫我名字。”
  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任由他在耳边游走,一双手仍紧紧抓着衣角,很艰难地才说出两个字:“敖衍。”
  声音颤得跟身体一般。
  醒来以后,他晃了好久的神,朝阳未升,破晓前的柔光攀在窗纸上,竖着耳想听房中人的秘密。
  梦里的她像被光磨过揉过,越发清晰可见,他却更想那个一意孤行还有些匪气,正不知又要算计谁的李及双了。
  下床洗漱时,才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热汗。
  这倒是新鲜了,他还以为这辈子都要跟个死人一般冷到断气之日。
第35章 半缘修道
  跟着他们回到了土司制所,他很快弄清了他们的计划,便是救庚柔。
  其实还未等李及双进到焦尚的府邸,他就已经把庚柔救出来了,还有伍季海。
  他以为是巴黄王府的防卫有所下降了,直到发觉自己能以手结霜,再以霜刀割人颈脉之时,他才意识到是自己长进了。
  伍季海伤得不算重,半路上就清醒了,商定后,他便将人留在郊外,带着庚柔走了。
  庚柔中了不少毒,他不能找大夫,只能让她自己慢慢解了,不时照看。
  许是难受,庚柔不断地说着胡话,有时闷哼,有时念叨着程家大儿子的名字,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是会虚设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有一日,他正在火边给煮食,庚柔忽然醒了,却没有做声。
  等她看清周围情况时,才伸手去够他的衣角,刚想问他是谁,手便被他忽地抓住,死按在地上。
  她吃痛一呼,抬眼看时惊觉眼前之人戴着一幅竹制的魈头,一晃眼以为是鬼,差些又晕过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