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李及双没有像在县衙里时那般伶牙俐齿地点评他的征集。
不论他说什么,她全都听了进去,虽然目光忽远忽近地跟随着某个身影,一次也没用正眼瞧他。
临近城门的一隅可以说是横尸遍地,女子还戴着藤环的手臂掉在一旁,身子已被伥人啃食得凌乱不堪。
那啃食者也已身首各异,倒在了亡者的附近。
这场面的每一处都过于令人心惊,她不忍地挪开了眼。
忽然,西边的屋宇里冒出滚滚黑烟,旺盛的火苗在下,用力地向上蹿着。
她与柳易文对视一眼,两人二话不说,沿着城墙就往西边奔去。
到了附近,远远就能看见城门半开,一大群人挤在城门处,争先恐后地要出城。
城门之所以推不开,是因为下方堆了好几具尸体,当中还有一具身着差服的门吏。
她再往城墙外瞧,只见外头零零星星地有人抓着包袱,跑进林中,而本在南城门外徘徊着的伥人,循了动静正摸索着走来。
“关上城门,谁也不准出城!”柳易文朝挤闹的人群大喊着,传到城下,却被嘈杂地叫喊声盖过了。
李及双来时在望楼里见到一只弓,掉头折返去取了过来,对着闹事的人群张弓射出一箭,箭矢直直射进城门上,把正要挤出门的人吓了一跳。
她连射两箭,等到所有人都缩起肩膀减了声量时,她才喊:“城外都是摩弥徒,擅自出城者将不准进城!”
喧闹的人们顿了几瞬,有人先退了一步出来,不知谁怂恿了一声:“城里没处躲,外头才有地儿逃!”
人群又涌动起来,忽然地又没了声,当头的几个拼命往后挤,一下子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逃窜,连喊着:“来了来了!”
门外忽然涌来数个伥人,哄闹的人群吓破了胆,呼喊着忙不迭地回逃。
当中有个身形壮硕的汉子从逆行的人群中冲出来,只身上前去关门。
却不料一个伥人已把身子塞进了门缝,一把抓住那只正奋力关门的手,张开血口咬了下去。
那男子是个硬汉,疼痛下只发出了低沉的嚎叫,身子仍奋力地向前,做着最后一搏。
李及双抽箭射了几支,还是射在了门框上,没有一支命中,撼动不了丧心病狂的伥人半分。
“此处如何下去?”她放下弓,急声问道。
此处的城墙偏偏是最高的,跳还跳不下去。
柳易文低头转了一圈,指了指一旁垒成块的绳索:“用绳梯。”
她走过去,将绳梯抛下,又道:“你的剑借我。”
柳易文捂着剑退了半步:“公主,不能下去!”
“这城门没上闩,伥人多了便会被撞开。”她说着,从城垛上往下望了一眼绳梯,一手握上了绳梯顶部,“不能让人白死!”
“要下也是我下,我是县令。”柳易文连忙也爬上城垛,抢过她手上的绳索,“绳梯我爬过几次,从没掉下去。公主你得留下来指挥,你知道如何应付伥人。”
柳易文至少说中了一点,她从来没有爬过绳梯,万一抓不稳掉下去做个废人,就可笑了。
“那你小心。”她顺了他的意,“我替你看着后方形势,关好城门立刻上来。”
柳易文胡乱应下,全部心思都在绳梯上,一边摇摇晃晃地往下爬,一边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正是此时,正是此时。”
他刚刚下了城,正暗自庆幸,一下忘了时刻抽剑预备,等到李及双喊他“小心身后”时,已来不及了。
他被伥人猛地扑倒在地,两眼昏花,只有两手还硬邦邦地举着,将伥人的口挡在了一臂之外。
李及双无计可施,箭槽已无多余的箭矢,就算有,凭她的射术,很可能误伤。
眼睁睁地看着柳易文一点一点丧失气力时,庚柔忽然赶来了。
她的刀法也很快,快马一驱,风驰电掣间,便从柳易文身边奔过,伥人脖颈里泵出乌血,溅了柳易文整脸。
“关城门!”李及双不忘大喊。
庚柔身后正好有几个衙役匆匆赶来,听了这令,冲上去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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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成了临时的避难所,善后工作冗长且繁重。官差们先是互相检查过对方是否受伤,再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一个一个地察看幸存的民众。
凡是受伤的,都要先安置在县衙的大牢里,对外说辞仍是发药包扎,但百姓们已瞧出了一些端倪。
什么包扎要把人都包到牢里?
柳易文受了一些擦伤,涂药时也给了李及双一份,那是粉状的外用药,并没有草药汁的刺鼻味。
但直到李及双涂上了,才闻到味道还是有的,但却是一种奇异的馨香。
“我以为你不会涂药。”沈无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闻到了。
他低头去看,看清了伤势,是挫伤,伤口不深。
“柳大人给的。”她将药瓶拿给他看,“味道还可以。”
沈无淹将药瓶和她的手一同按下,“好闻便可以吗?”
一片冰凉盖下来,他还是很冷,夏夜甚热,他奔波了一日,却丝毫没长一丝暖气。
“当然,好闻便可以。”她不自主地重复过他的话,将药瓶收到了袋中。
沈无淹身后传来一阵轻咳,她侧头一望,是庚柔。
庚柔的目光远远地落在城垛上,不看二人,只例行公事地传达道:“下头说,咬伤的人都关在牢里了,但还有很多轻伤的人,没地方放了,柳大人拿不定主意。”
“未出血的应该无事,破皮出血的还有多少?”沈无淹问。
庚柔用鞋底刮了刮地面,有些不乐意:“我怎么知道,下头说的。”
沈无淹对李及双说:“我去看看吧。”
她点了点头,等沈无淹走得没影了,庚柔才试探着问:“公主,你们?”
李及双装傻:“我们?”
庚柔不好明着挑破,但也说得很直白:“我是怕你受伤,你或许不知道敖大哥他……他有多想去突西。”
李及双面上还是很坦然:“我知道。”
庚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些许犹疑,最后还是委婉地劝说:“他身世比较坎坷,身体也不太好,或许、或许你回到皇宫,安安稳稳嫁个大有前途的士族子弟更好。”
李及双还是回了一句:“我知道。”
幸好她知道庚柔指的是他可能会变成伥人这件事,否则很容易对身体不太好这一说法展开无限的联想。
庚柔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要看出她到底知道多少,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我劝你什么呢,我自己更是一点谱也没有。”
“这一生不是非要成家,才算圆满。”她说着惊世骇俗的言论,下巴上的粉末飞散出少许,却丝毫不影响一脸的庄重与坚毅。
第39章 绕指柔
庚柔吃了一惊,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想看出这话里有多少分真心。
饶是盛世,一个地位尊贵的女子未能出嫁也是要受人非议的,何况还是动荡的乱世,女子若至死仍无依无靠,这一生便是白受苦了。
“公主,你也一道去突西吧?”她忽然说,忘了前面是谁在劝离。
李及双笑了笑,粉末又掉散来,沾了一些在嘴上,她有些不满地用手背刮去,正好说:“或许不行,我受不了这些粉末沙尘。”
之后,沈无淹回来说人已经安置好了,现下需要处理的是那些被咬伤的人。
根据以往经验来看,不出七日这些人都会变成伥人。
柳易文一听说被咬后便会变成伥人,立刻主张全杀了,以绝后患。
沈无淹等人没有出声,沉默就是默认了。
李及双很明白现在的形势,现在手上没有鲸死草,就算有,也救不了所有人,等到他们变成伥人,冲出县衙,又会造成新的伤亡。
但是她出乎意料地做了一个所有人都不理解的决定:“先不要杀。”
柳易文怔了怔,继续劝阻:“公主,若有一个变成伥人,其他一同关着就算没事也得有事了。”
“而且,城外已经有伥人了。”留着两道胡子的县丞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柳易文低首侧头轻斥道:“住嘴,没你说话的份。”
她哪能不清楚,但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上天有好生之德,万千人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被咬了却没有变成伥人的吗?先用铁链将人隔起来,这样就算有一人发作,也不会伤及他人。”
沈无淹黯了黯眼,好像她没有在说他,也没有不在说他。
柳易文还想再说,她一句话便将他堵得死死的,“未变作伥人的人,便还是人,还是你的子民。”
既是父母官,便要遮蔽一方百姓,柳易文熟读圣贤书,比她更明白。
当下阵脚便转到了李及双这边,也不管县丞在身后长吁短叹的。
伤者要严加看管,外头的人也得安抚,她命柳易文做好善后工作,先向未外头的民众做好交代。
这些人中有他们的亲人或朋友,稍有差池,就会引起动乱。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很棘手。
柳易文用余光扫了一眼疲惫的手下,领命退下了。
这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完成的事,她忽地闲了下来,这时,沈无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于是她跟着他穿越了小半个城,来到了一间门面有些破旧的医馆前。
“你受伤了?”她抬着头,望着掉漆的“王医馆”三字招牌问。
“没有。”他推门进去,“我早先来过,医馆里一个人都没有,许是头先城门暂开的时候跑了。”
她跟着进去,一股浓烈干燥的药香迎面扑来。
很奇怪,捣成汁的药味总能勾起噩梦般的回忆,但干燥的叶片却只是简简单单的浓烈。
沈无淹转进长条的药柜后,面对着铺满整墙的药斗,缓缓地寻找着什么。
门只开了一扇,光线掉进来长长的一格,外头的街无比静谧,好像从来没有人惶恐地尖叫着从门前跑过。
她坐在墙边摆着的长椅上望着对面的人,他正一层一层地打量过去,沉稳得像是一个行医多年的郎中,却也迷茫得像一个不知道药材位置的学徒。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伸出手拉开了一个药斗,取出几片还未干透的花瓣,带着骨朵连着茎。
他就放在惠夷槽里,两手握着圆轱辘的柄来回推了几遍,望着有汁液溢出了,便对她说:“来。”
她起身,跨过二人之间的光,站到了药柜前。
他从药柜后转出来,两手轻轻将她的头摆正,食指往药槽里一点,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朝伤口处涂去。
“什么?”她下意识就躲,还是被他点到了,一阵凉意裹着清香漫上来,“我涂过药了。”
“这个更香。”他答,朝她踏了一步,又点了一遍,“别动,掉到领子上洗不掉。”
她放弃抵抗,却觉得有些好笑:“更香就可以了吗?”
“嗯。”他答,用手指反复地抹了抹,许是怕刮开伤口,似触非触,弄得她有些心痒。
“你怕我么?”他认真地问,侧着脑袋,露出好看的侧脸和修长的脖颈,毫无防备地。
一双眼睛只瞧着下巴,心无旁骛地察看是否有多余的药汁掉下来。
他靠得很近,近到眼里的两抹墨绿都浮出了水面,泛着让人迷醉的光。
“不怕。”她回,稳住心绪,移开目光,望向通往内院的走廊,门框里装着露了半边的矮枝繁叶,郁郁葱葱。
“那便是我冷到你了。”他收起手,一脸平和地用帕子擦去指尖上的洇红,“你一直在躲着我。”
她收回目光,落在那双骨节分明修长的手上,这双手好像不太像习武之人的手,不知翻出掌面会否有茧子。
她深吸一口气,把各种念头压下去,扯开话题道:“这药为何如此香?你确定能用在伤口上?”
他全都看得清楚,她若有所思的时候都在看着什么。
“当然,还可以吃。”他说,便将无名指放近口中,尝了尝。
“倒也不用。”她缓缓地说,金疮药一类的药能随便吃吗?他也是挺任性的。
“可以吃。”他说得笃定,忽然抽出指头,将那只手指放到她唇间,她不知是自己下意识地张开了口,还是他的指尖长驱直入。
她说不出半句话,不止是因为脑中空白,还因为她正含着他的手指。
他无波无澜,甚至还很认真地问了一句:“我是甜的,对吗?”
在舌尖傻乎乎地裹上去时,她才从汹涌澎湃的震颤中轰然醒来,正要拿开他的手,他已抽回了手指。
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多爱斩人手指的人。
“不怕我便好。”他说,忍住了舔干那个手指的念头,只将所有手指蜷进手心里,看向门外。
“怎么?”他问,燎叶正站在那儿,探头探脑的。
他知道燎叶没看到什么,就算有,他也不是很在乎。
“你们在这儿啊。”燎叶答,语气有些急,“县丞说有几个被咬的人发作了,牢头不敢进牢里。”
他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片叶子,握住她的手,从掌心里传过去,“有事吹响它,我立刻便来。”
话说完,便走了。
到门边他回头看了一眼,她仍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像尊白玉雕的仙,看了这千年的人间也未看明白。
譬如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抹药的是食指,放在她嘴里的是无名指这回事。
她的心跳得厉害,像是把沈无淹的那份体温也一起烧了一般,周身都滚烫着。
茫然无措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那片叶子也坚持不住,脱手飘然坠地之时,她才彻底反应过来。
形势转变得太快,转眼间,兵强马壮的攻方已沦为了俘虏。
早知道也去安抚民众了,若不是柳易文说这事还是让他出面比较好,她现在也不会如此百爪挠心。
只能呆坐着,盯着那片绿油油、嫩青青,闪着嘲笑的光的叶子。
一片叶子能有多大声?喊打喊杀声一响起,便听不到了吧。
更不要说沈无淹也不问一下她到底会不会吹,就交过来这么艰难的一个任务。
像是要抵消口中那磨人的触感,她试着将叶片衔在唇间吹了起来,只有不雅的“噗噗”声,便是不用叶子都能发出来。
她不死心,变着法儿地摸索着、尝试着,终于吹出了一声略为响亮的哨声,接下来又被打回了原形。
外头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哒哒交叠的脚步声,从远处一下子奔来。
“在这!”有个女子在高喊,闪身出现在药馆狭小的门前。
她起身要去看,身后的民众已经循声挤了进来,潮水般把丁点大的医馆围得水泄不通。
当先的妇人先冲上来,指着她声嘶力竭地问:“是你?就是你下令杀了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