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笑够了,沈无淹才道:“请二位先走。”
“不,四位先走。”收尸人说着说着,声音就变得混沌,最后甚至打了重重的一个嗝,一团白雾从口中冒出。
沈无淹低头回首,轻声对李及双说:“待会莫离我太远。”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竹笠上的雨水哗啦啦流下来一片。
他不再说话,抬脚往前,身后三人也缓步跟上。
走到两个收尸人身边时,她听见了两重极重的呼吸声,起落交叠着,生怕旁人听不到似的。
忽然间,一团雨水平直地朝她溅来,令她看不清雨水后猛然探来的五爪。
第43章 入海去
沈无淹护在她身前,出手格挡住了。
庚柔挥剑朝收尸人抹去,收尸人扔下肩上的尸体,左步往后一踩,空手握住刀刃,折肘一拽,刀剑脱手,庚柔险些也被扯了过去。
庚柔没想到对方如此粗莽,发了狠,飞身上前,也不顾对方持着刀剑,只凭拳脚便斗了起来。
李及双在后面看得清楚,收尸人掌上沾着一层黑乎乎、软趴趴的东西,再看他身上所着,没有哪种衣料能如此纹丝不动,如从肉中长出来的一般。
虽然雨夜看不清,但两个收尸人所穿之物极其相像,不由得令人联想到二足蟾身上厚重的青苔。
又看了一眼地下近乎反向折起的尸体,脖子一道深长的溢沟,颈骨歪斜直立刺出,死因应该是强力勒断颈部所致。
再加上那双浑圆不闭的双目和污糟黑烂的十指,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正常人的尸身,而是伥人。
一直站在后方观战的收尸人眼看自己人跟庚柔打得不可开交,便叽里咕噜地叫起来,这嗓音不是二足蟾还能是什么怪物。
大约是劝同伴不要恋战,前方那半人半蟾的怪物不再与庚柔纠缠,回身猛然朝李及双冲来,即便是沈无淹和燎叶将她围在中间,他也飞蛾投火一般,不管不顾地飞身扑来。
沈无淹一手箍住他的手臂,往上一举,另一只手死死反扣住他的脖颈,只听得清脆的“咔嚓声”,二足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跪倒在地,那只手松松垮垮地朝后耷拉下去,看得人心惊。
另一只也叫唤起来,跪地的在哭嚎,后方的在跺脚。
眼见沈无淹没有继续动手,断臂的二足蟾半爬起身,用另一只手拽住地上伥人的衣领,连滚带爬地拖着尸体跑了。
两只二足蟾如同狡兔,一溜烟钻进了密林中,不知了去向。
正要继续前行,她忽然拉住沈无淹的手,他的手掌意外地有些发热。
“你受伤了?”
“没有。”他若无其事地答,“走吧。”
“等等。”她又唤住他,“我想去看一下他们带着那两具尸体去哪儿。”
庚柔已将自己的剑收回了鞘中,仍是愤懑不平:“我赞成,看我不把他打个落花流水!”
沈无淹却不同意,“你知道他们已看出你是最好下手的那个了吧?”
她哪能不知道,别说那屡次朝她探来的手臂,便说那双凶狠馋涎的目光,她都感觉自己已是它的囊中之物了。
只是事情有些蹊跷,收尸显然是个鬼话,他们用尸体必定另有所图。
她问道:“难道你不好奇他们用伥人的尸体来干什么吗?”
沈无淹当然不好奇,他连她南下所为何事都不在乎,哪会管这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二足蟾。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要是非做不可,他也不能不从。
而且她对涉及伥人的事有着异乎常人的热情和毅力,天塌下来也没法阻止。
所以,他还能说什么呢?唯有老老实实在前方开路。
道路两旁的密林里雨下得更大,几乎让人寸步难行。
踩到湿滑的树干会滑到,乱藤缠着足尖拔出来很费力,蓑衣斗笠下浑身都湿透了。
更不要说到处都是蒸腾的水汽,视野所见仅三肘的距离。
最重要的是,大雨抹去了所有的痕迹,他们还不知道那两个二足蟾走往哪个方向。
所幸二足蟾逃进林中后就不再掩饰地呼着痛,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盖住了声响,常人几乎捕捉不到,但沈无淹耳聪目明,转了一个方向后就找到了逃亡的二足蟾。
两个二足蟾叽里咕噜地抱怨着什么,他们远远地跟着,走几步便停一停,直到终于逼近雨林的边缘,一片开阔的荒原从树脚下展开,遍地是齐腰高的茅草,有巨石间或散落其中。
出了雨林便暴露在夜色中,所以等到二足蟾哼哧哼哧走进了荒原,他们才各躲在一根树干后,敛声静气地等着时机。
二足蟾越走越远,直到两个歪歪斜斜的脑袋消失在茅草丛中,沈无淹才走出来。
他第一句话便是:“此事果然有异。”
“如何说?”燎叶赶紧也从雨林中跳出来,忙不迭地脱下身上的蓑衣和斗笠,抖落水滴。
“他们一直往南行,但绕壁山南侧应该没有村庄。”他回头望了一眼众人,“至少舆图上没有注明。”
“那咱们快走。”庚柔接了话。
四人先将蓑衣放在隐蔽处藏好,沿着二足蟾拖行伥人留下的痕迹追了上去。
没有雨声侵扰,四周静得能听到野鼠在草丛间穿梭的响动声。
又走了不知多久,便听到了拍岸的海浪声,一进一退,不知疲倦。
李及双心道不妙,加快了脚步。
庚柔也察觉到了不妥,一心就想出口恶气:“两个怪毛贼可别坐船跑了。”
说罢快步越过众人,头也不回地嘱咐了一声,先往前追去了。
等到李及双匆匆赶到岸边时,只见庚柔独自茫然地站着。
彼时旭日未升,天已微亮,宽阔的海面由远及近呈现出一片波光粼粼却朦朦胧胧的白,庚柔的背景显得如此渺小,如同一只伫立在岸滩上的海鸟。
“人呢?”燎叶先一步奔去,左望右望都未看到人影或船只,平整的沙面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庚柔答:“我看到他们跳入海里了。”回过头来看李及双与沈无淹。
然后指着不远处耸立在岸边的巨大礁石,说:“他们爬上那儿,然后抱着伥人一同投海了。”
她往旁边走了一步,摆了摆头,“我一直看着,没有什么东西浮出水面。”
李及双望着那片耸立在海潮中的礁石,断定海面下有通道。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你看。”庚柔往礁石处走过去,“这块礁石周围什么也没有,这通道能通向哪儿?”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李及双不以为然地说。
庚柔忍不住挖苦了一句:“公主,我们是厉害,但也没有要送死的气概。”
李及双没有应,兀自朝礁石走去。
沈无淹也一直在看着礁石边的水流,如实道:“海面浪大,水也比较急。”
庚柔也附和起来:“是的,敖大哥水性也不太好,还是算了吧,十六主。”
但她充耳不闻,一脚已踩进了海水里:“我去看看就回,你们在岸边等我。”
庚柔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下水,忙说:“礁石下水很深,浪也急,海面下的暗涌随时可以把你冲走!”
“是啊殿下,快回来吧。”燎叶也焦急地劝。
李及双脚下半点不停,“我明白,你们千万不要学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眼看自己说话不管用,庚柔只好转向沈无淹:“连你也不劝?水性好也不能如此莽撞啊。”
沈无淹没有搭腔,李及双有凤纹螺,在水里,他都不一定有把握打得过她。
所以他最终没有出声,眼见海水已沒过了她的腰,像是不再给他任何犹疑的机会,她一口气埋头扎进了海中。
庚柔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见鬼了”的怪叫。
沈无淹转过头,捡起干草枯枝生起火来,那架势就是料定了李及双会安然无恙,等着出来后有一片火暖身的。
可是过了很久,李及双一直没有出现。
等待的时间长到庚柔觉得若海面是陆地,她已可以绕着礁石跑满100圈了,
“疯了。”庚柔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朝礁石喊道,“十六主殿下,你还在吗?”
如果李及双不是公主,她绝对要把人拽回来再好一顿教训。
如果不是打不过沈无淹,她也要骂他一顿,任意妄为。
如果燎叶不是无辜的亲弟弟,免不了也要找他出口恶气。
庚柔那满腔的正义感和愤懑正无处发泄,却见李及双浮出了水面。
她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左臂抬手一划,便像是被浪潮冲过来一般,眨眼来到了浅滩。
沈无淹这才快步行去,将她扶起来。
“礁石下的确有通道,走水路到一个开阔的洞穴,再搭木筏往前。”她一边站起一边说,全身湿漉漉白惨惨的像个女鬼,“洞里还点着洞燎,但一个人都没有。”
“所以呢?”庚柔想去找张帕子给她擦脸,听她意思又要进去,便作罢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李及双几乎不想往岸上走了,但看着火堆还是忍不住走过去烤了起来,“我要再进去一趟。”
庚柔赶紧跟过去,“公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两个毛贼只是拿伥人去喂什么海底巨兽呢?”
她摇摇头,“他们身上都有一枚契苾真,我在蓬川见过。”
“他们的招数有些章法,若未受过训练,普通人哪能跟你打?”她又补充道,“我猜他们是李成检的军士。”
她其实没有十分把握,却说得百分笃定。
庚柔不出声,只看了一眼沈无淹,沈无淹拿出油纸裹着的蓼菜饼子递给李及双:“吃完再去。”
她饿极了,接到手里就咬下一口,“你们也可以在这等,我们去去就回。”
燎叶当先说:“我可以去帮忙,要不姐姐你在这等吧?”
庚柔皱着眉看了一眼燎叶,末了豪放地两手一摊,“我还能说什么呢,舍命陪君子。”
填饱肚子正休息,沈无淹忽然指了指李及双的脸,道:“你这儿……”
第44章 空山眼前
她意识到脸上沾了食物渣,指尖胡乱一抹,“弄掉了吧?”
她这一推,那粒小小的豆沙在嘴角上沾得更牢了,像是要一点一点地挪进她的口中。
他干脆伸出食指在她嘴角一点,将豆沙抹下,随后旁若无人地用唇瓣吮掉了。
庚柔看得目瞪口呆,却见两人没事人一样,一个敢做,一个敢瞎。
她轻咳了数声,高高扬起下巴,露出“我也要”的神情,问:“敖哥哥,我脸上也有东西吗?”
李及双笑了,从敖大哥到敖哥哥,这转变很丝滑。
沈无淹半点也不尴尬,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庚柔的脸后,很慎重地说:“有,在牙缝里。”
庚柔立刻捂住嘴,瞪着眼嗔起来:“都是女儿家,我不要颜面的吗?”
燎叶只顾埋头剥红薯,不明就里,听了这番动静,认真地说了一句:“姐,你张嘴我看看在哪。”话说完,平白无故地又挨了一记眼刀。
吃饱喝足稍事休息后,朝阳已斜挂在东方,像个巨大的红灯笼。
先前李及双在礁石下发现了一条嵌进礁石壁上的铁链,只要游到那处便可以抓着铁链进入水下的暗洞。
李及双难得地做了一次开路先锋,等她游到暗洞里时,身后的三人也迅速地跟了上来。
暗洞里已被水灌满,好在只有洞口附近的暗涌较强,冲破暗涌往深处游后,水流便会变得平和。
不一会儿他们就游到了里头的开阔处,浮出水面大口呼气起来。
出了海水的暗洞,再走一段陆路,便又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水边上泊着几艘木筏,每艘刚好能容纳四人。
水域与远处的洞道相连,那洞道里有影影绰绰的火光,映得水面像落着星。
上了木筏,他们坐成一列,沈无淹在前撑桨,驶进了布满洞燎的洞道。
谁也没有说话,只专注地避让着从顶部垂下来的长短不一的钟乳石,若是不小心迎面撞上去可就惨了。
木筏飘飘荡荡,顺着水流蜿蜒向前,直到衣服将将干透,他们看到了布满光的洞口,耀眼如一颗巨大剔透的宝石。
划出洞口前,水流速开始变快,木筏冲出山洞前,李及双望见前方的沈无淹为了避开洞外的光亮,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他挡住了洞口,周身都被巨大的光点笼住,衣袂翩翩,在一片苍茫里显出独特的清润。
只瞧了一眼,洞外的光线便涌进视野里,差点没闪盲了她的眼。
木筏撞上了不算远的岸边,庚柔喊了一声:“确实很好玩。”
睁开眼时,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前方有一片矮林,林后露出一座几乎被挖空的高山。
山体被挖空了一大半,褐黄色的泥土暴露在日光之下,无数根乌黑的横梁立柱支撑环绕着一层层、一圈圈直达山顶。
每一层都架着各式各样的器皿,宽口长身的设食器、晾着肉片的桁架、陈列着无数刀具的立台、长柄的笤帚、防水布……
整座山如同一个大型的伙房。
工程如此浩大,却听不到半点人声。
沈无淹说前方有很多伥人,但均是蛰伏的状态。
观察一番后,他们走进树林,缓步往前。
却见林外山脚有一片凉亭回廊,挂着花鸟样的湘帘,数十名女子或坐或卧其中,摇着扇吃着果儿下着棋,惬意地歇息。
这忽如其来的场面让人有些错愕,一面是怪异浩大的工程,一面是赏景散心的妙龄女子,怎么看都有些古怪,像是不经意闯进了唐传奇的本子。
他们躲在一棵老槐树后,借着一根粗大的树干隐蔽起身子。
“伥人大约在什么位置?”她挨着沈无淹,低声问。
“山里或许有洞,在较低的位置,他们应该是被关着的。”他用眼神暗示她方向。
“怎的不见那两只二足蟾?”庚柔问,二足蟾的称号是来路上听李及双说的,她大为认同,“其他蟾蜍也不见。”
“我想他们得入夜才会出来。”沈无淹答。
燎叶一直在点头:“这热气冲天的正午,的确干不了什么活。”
他们商议过后,决定还是不要硬闯,先观察清楚对方情况再做打算。如果是晚上干活,那正好适合窥探情况。
“那我们……”燎叶刚开口,沈无淹便捂住了他的嘴。
燎叶连忙缩了缩身子,掐灭了声音,但树干后还是响起了一声问询。
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悄悄地问:“是谁在哪儿?”
四人交换着眼神,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无淹刚想出手,来人先看到了最外圈的庚柔,热情地道:“妹妹是你呀,可吓着我了,你在这小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