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埋怨着,两个眼却放着精光,嘴角也高高地翘着,兴致忽然异常高涨起来。
燎叶左望右望,最后选择跟着沈无淹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安抚庚柔:“先前我跟敖哥哥已经探查过了,这里三面环海,出路只有那个山洞。就算有追兵也来不了那么快。”
“十六主,应潮珠是什么样儿的?”燎叶又问,哐当的翻炒声此起彼伏,动静比先前的士兵还大。
她答不上来,只有缓缓侧过身子,欲从地上爬起,忽然她看见眼前的木塌有些奇怪。
木塌是檀木所制,但四脚都用夯土结结实实地固定在地上,也就是说德姜不想移动软塌,这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她掀开木塌最底层的丝席,原来不是木榻,是厚土垒起,用木脚撑着的石板。
德姜说的潜幻海、投光明,或许就是告诉她应潮珠在暗处!
她把身子凑过去,两只眼睛努力看清漆黑狭小的榻下是否藏着东西,最后又解开手上的绸带,将掌灯伸了进去。
“公主,你这个小傻瓜,你自己都不知道应潮珠长什么样吗?”庚柔站在一旁看着,有些喝醉了的样子,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你就好好躺着,让他们找就好啦。”
李及双不搭理她,利用掌灯的光将榻底照亮。
忽然,她看见有一圈朦朦胧胧的光点,如幻海中的那团光晕,在一肘外与掌灯交相辉映着。
她敢肯定这是应潮珠。
“找到了!”她叫起来,翻找声猛然停下,抽屉坠地和脚步声一同响起。
“啊!”她又叫了一声,一张布满尖牙的、长圆形的嘴咬住了她的手腕,忽地又松开。
她一鼓作气,直到取下那枚应潮珠,才将手抽了出来。
庚柔忽地跳上软塌,望着从石榻下钻出来的东西尖叫起来:“娘喏,蛇!”紧接着一刀斩下去,蛇身断成了两半。
砍完后还邀功似的嚷嚷着,聒噪得像只麻雀。
另一头,沈无淹不由分说先将李及双抱起来,却见她五个手指艰难地蜷着一颗莹亮的光球,因为怕空心掌握不住,只能用手指去蜷。
他连忙握住她的手,却不小心把应潮珠推进了掌中的空洞里。
现下,她的手掌里出现了两个光点,外圈是原本的素白,内圈是莹蓝,又奇特又美丽。
她握手成拳,没觉察出半点不适,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藏珠之处了。
“既然找到了,可以走了吗?”庚柔睁着两个圆眼睛问,又瞟了一眼地下,“德姜的尸体怎么办?”
不知怎的,她问话的时候看向的是李及双,就连燎叶也如此。
“找个地方安葬吧。”她最后还是把“埋”字换成了更礼貌的用词。
谁知姐弟二人听了话,又去望沈无淹,好像她的话只是个参考。
沈无淹置若罔闻,燎叶叫他,又清清楚楚问了一遍,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从怀里取出药瓶,倒出一枚药丸,喂到她嘴里,说:“赤练蛇一般没有毒,但不可大意。”
姐弟俩看着他,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庚柔先开口:“人都死了,以往的事便算了吧?何况谁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真的推了曲玛下山。”
“就算有,他也得到报应了。”庚柔的口气像个喝大了的醉汉。
沈无淹还是不答,只是抓住李及双的手,把绸带一圈一圈系在被蛇咬到的伤口上。
她想要回忆起德姜的长篇大论里是否有提到曲玛,但思绪混沌难辨,只有起伏的呼吸清楚地交叠着。
第48章 挟难进之术
余光中她能感受到姐弟二人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最后她还是对沈无淹说:“德姜说他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对不起你。”
不论如何,这句话德姜确实说过。
但姐弟俩还是没有动手,想必沈无淹不松口,他们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他垂着头,仔仔细细地将绸带的尾折进里圈中,才抬起头来望着她,认认真真地问:“他有伤害你吗?”
他的眉只是微微蹙在一起,眼里的光却剧烈地打着颤,她意识到他进来后抱起她时,周身都是热的,他没有说,但压在心头的怒火旺得都快把她烧着了。
“没有。”她说,很想用中气十足、不容置疑的口吻,却只能挤出两个惨淡的词。
如果他在意的是曲玛是否被德姜所杀,那便由她来做了断,所以她最后还是说:“他说他从来不杀女人。”
“我知道。”他答,他一直都知道。
眼见气氛已缓和下来,庚柔豪放地大手一挥:“那便听十六主的,找个地儿安葬了。”
“他的眼珠子在那,”她朝斜后方抬了抬下巴,那里躺着一把穿着眼珠的铜柄香勺,“可以塞回去,留个全尸。”
燎叶和庚柔正抽出笋席去卷尸体,听了这话,身形不自主地晃了晃。
姐弟俩谁也不愿放进去,互相推搡着,差些又要吵起嘴来。
最后李及双义不容辞地接了过来,塞进了德姜的手中。
“拿好了,看清自己做的是善事还是恶事,别做有眼无珠之人。”她说罢,夹起笋席一角,盖住了德姜的脸。
沿着洞道下山,一路都是二足蟾的尸体,歪七竖八地倒着,它们的血是红中带黑的,举目望去,像是一副乱笔挥就的水墨鬼画,夹在唐传奇散乱的书页中。
她去看了一眼地窟内关着的伥人,的确如庚柔所说,哀鸿遍野。
以前她听到的伥人声音如恶犬袭人前先从喉腹中滚动出恶音,但现在,地下的声音是毫无遮挡的宣泄,绵延不绝、不死不休。
她甚至在哭嚎中听到了人声,像是“救命”,又像是“死去”,可用眼去细细分辨时,却瞧不出当中还有活人的样子。
幻海里的无名山火,佛经中的无间地狱,也没有眼前这般骇人。
沈无淹不得不把她从那仿佛蛊惑人心的洞口边上拉走,告诉她那里面全是伥人,已无药可救,无法可救了。
出来见得宽阔的天光时,她周身都如同阳炎淋着霜雪,又冻又热,而这座高山,好像跟来时没有两样。
当时山上也布满风干的残肢断臂,现在多了零零落落的二足蟾,遥遥看去,这挖空的大山像是一座站起来的乱坟岗,毫无保留地向人间展示身上的惨剧。
那樽巨大的云雷鼎缸冒着滚滚的热气,像是装着一轮困在瓮中,挣扎不出的红日。
她问过沈无淹,他也不知道这口鼎有何作用,二足蟾们没有从里面舀出什么,也没有将任何东西投进去。
后来挖坟的时候,那管事的妇人不知从哪冒出来,掩耳盗铃地当着他们的面,矮着身子飞快地逃进了树林。
最后当然是被抓回来了。
管事妇人一开始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几番威吓后才从实招来。
她说一开始这些伥人不吃伥人肉,后来就在肉上绑着新鲜动物的尸体,伥人才吃。
吃了之后,伥人就变得更暴躁更凶残了,以前用的细铁笼还被咬断过,后来才换上粗制的。
德姜的工作便是配置各种毒药,混在肉中让伥人吃下,但他到底想做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问到那口云雷鼎时,她说,德姜与曹妃争吵时曾放话过,若是不按他说的做,他就放掉鼎里的地热水,浇死所有的伥人。
管事妇人还说,那地下的伥人很可怕,有一次不知怎么有一个跑出来了,就沿着洞壁一直爬到洞顶,从洞口钻出来,咬死了很多二足蟾。
李及双又问她那乌木血架是谁设计的,为何如此怪异。
妇人摇头说不知,他们也奇怪,最初搭建的时候就是脚手架,时间没多久木头就变了形,成了现下的样子。
最后,那妇人趁着他们不注意,又跑了,谁也没有费神再去抓她。
沈无淹围着云雷鼎转了转,在底部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阀门。
他用长勾将阀门拉开,缸中热气腾腾的水瞬间冲出阀门,涌入地上的数道弯沟,沿着弯沟流入了地上的小孔里。
弥散的热气笼罩着整座山,他们将灯油倒在底部的乌木架上,点燃,火舌瞬间四蹿。
黑色的烟和白色的气相互缠绕着,最后是黑烟吞噬了一切。
木架轰然倒塌之时,地面也震颤了数下,还伴着凄冽的叫声。
李及双稳了稳心神再仔细去听,才听到是身后的林中的“鬼鸟”噪鹃在叫,一声紧过一声,一声盖过一声,直到冲上调音的最顶,声嘶力竭了,才戛然而止。
往回走时,沈无淹背着她,她摸了摸他的脸颊,已经不再滚烫了,但是也没有以往那么冷。
“你好了吗?”她把头埋在他颈窝,轻轻地问。
“好不了了。”他答。
她第一次听不出来他话外之音,但他是对的,这世道的确好不了了。
上了木筏,沈无淹和燎叶撑船,逆着水流往来时的方向走。
庚柔问李及双:“德姜不是二当家么?既然都是一伙的,那些人为何要这么费劲地折磨他?”
李及双答:“德姜说应潮珠被他吃了,所以他们才开膛破腹。”
庚柔倒吸一口凉气,好久好久才问,“那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做的。”她漫不经心地说,好像这件事不曾惊心动魄到让她胆寒。
洞燎里的火光并不亮,至少不足以让她看清庚柔的表情。
庚柔没有那么亢奋了,没有人再说话,李及双强撑着不要睡着,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抵达了弥漫着海水的暗洞边上。
他们如何来的,便如何回去,游过礁石下的暗洞,借着潮汐力量回到岸上,穿过茫茫茅草丛,抵达了迷濛林的边缘。
迷濛林难得地没有下雨。
行至绕壁山脚时,李及双醒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沈无淹说话。
满脑子都是伥人。
她说:“地下的洞顶就像平棊天花一般平坦,那伥人竟能像昆虫一样倒着攀附在洞顶上吗?”
又说:“也不知那热水烫死他们没有。”
庚柔忽然在分岔路上站定,对着另外三个人道:“我想,我们还是在这里道别吧。”
前方的三人回过头来,燎叶大惑不解:“我们?你跟谁?要去哪?”
庚柔翻了翻眼,不耐地说:“自然是你,给我过来。”
李及双按了按沈无淹的肩膀,他把她放了下来。
“你要去哪?”李及双问,她来时在沈无淹背上睡了好一会儿,气力恢复了些。
庚柔也不看她,朝另一头努了努嘴:“西去。”
“那是南。”沈无淹说。
“那又如何?”庚柔皱起眉来,用怒气掩盖窘迫,末了又催燎叶,“还不过来?”
燎叶丝毫没有察觉到庚柔的心思是何时变的,便道:“我们不是说好了……”
“此一时彼一时。”庚柔打断他。
“前方便是城镇了……”燎叶又说。
庚柔再次不耐地打断:“你不走我自个儿走了。”
说罢转身真的要走,李及双忙说:“天色已经晚了,不如先到山脚下找间客栈……”
她的话也没能说完,庚柔忽地爆发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告诉我如何做了。”
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庚柔先兀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道:“公主见谅,我这人脾气暴,啥也藏不住。你有你想做的大业,我应付不来,既没有玩命的本事,也没有不怕死的胆色。”
她来回踱着,一双鞋底在路面上刮来刮去:“有人宠着你,甘心陪你疯,陪你死。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老死,再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李及双还没说话,燎叶先劝:“阿姊,你累了,我们待会先大吃一顿,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议……”
庚柔听不进去:“住嘴!我就问你一句,跟不跟我走?”
“不走。”燎叶也急了,“凭什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就凭我是你亲姐姐!你要是有事,你以为他们顾得上你吗?”
“你为何非要往坏处想!发生了多少事,我们不也一样挺过来了吗?”
“不过是侥幸。”庚柔冷哼一声,“你没听出来吗,以后遇到这种事的机会还多着呢。”
庚柔没有说错,跟着李及双,就是无穷的险路,这一点连一根筋的燎叶都看出来了。
但是他没法完全站在庚柔那边,“可是我们的确捣毁了一个伥人窝,这是多好的事啊。”
庚柔早就知道他要拿高帽来压她,一时气不过,脱口而出:“她捅了德姜的眼睛啊!你看她那一头的血,而且、而且还中了合欢香和蛇毒,现在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你一点不害怕吗?!”
“够了。”沈无淹轻喝一声,声虽不大,却也止住了争执。
庚柔忽然委屈起来,朝沈无淹嘟囔道:“你自己明明也担心得不得了,却半句话都不说吗?她根本不关心你,否则绝对不会不让你去突西!”
第49章 无心者公,无我者明
沈无淹脸色一沉,还未有任何动作,庚柔立刻不自主地退了两步。
这个兄长“死”过一次之后,便带了些阎罗样,头先在山中,看见他一个人杀了那么多二足蟾的时候,她就知道如果李及双有事,下一个便是自己。
她越想越不甘,硬着头皮顶了一句:“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有机会攀龙附凤了,就色令智昏了吗?”
“我是色令智昏没错,只是她恰巧是公主。”他说得坦诚,既不躁也不恼。
庚柔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爽快,噎了一瞬,又道:“那你的理想抱负呢?”
“找师父不能称之为理想抱负。”他依然诚恳地答,一如往常。
庚柔看出来了,不攻击李及双,就算用词再尖锐,他也不会动怒。
正剑拔弩张之时,李及双忽然笑出了声,庚柔终于望过来,眼神里第一次带着不安和惊恐。
这个女人果然跟常人不一样,没人在这种情形下还能笑逐颜开。
李及双笑着,肩膀都抖了,最后不得不用手按了按眼角,才停下来。
“谢谢。”她说,心绪已然平复,“恨我的人,从来都是在背地里算计我。谢谢你能坦诚地说你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这可比背叛好多了。”
庚柔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有些接不住这番不知是夸还是骂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及双在袋中摸索了一番,取出一点碎银,“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做盘缠。当做我出钱买你的力吧,别当成陪我玩命。”
庚柔神色一敛,怎么也放不下身段伸出手去接,只好嘀咕:“倒也不用这样收买人。”
“不是收买。”她正色起来,“若没有你,此事断不能成。你就当我高高在上,犒赏属下好了。”
当初庚柔假扮自己蒙骗李成检,反而身陷囹圄,单这一点,她就问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