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是,到后来他终于悟到她鲁莽里的笨拙,因为毫无经验也不知门道。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认认真真地说,脸色严肃得像是在讨债,“你会知道的。那时,我可不会这么好脾气了。”
听着像是威胁,还蕴酿着小小的火气。
她没有回答,莫名觉得他昨夜好像也没有很好脾气,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脑中全无印象。
既没有清晰分明的细微末节,也没有可供了然的荦荦大端,只有一片经久未用草茎磨过的铜镜里,显出两个人无法分割的身影。
***
清醒以后,她终于有能认真地读读那堆皱兮兮的黄麻纸里记录了什么。
首先是德姜发现二足蟾的经过。
大约四年前,他从蓬川逃出,曾路过绕壁山北侧的一个小寨子,在此寨中借宿过。
数月后他因事折返,再路过该村时,发现人去房空,但寨子没有荒废的迹象。
当时暮色四合,不宜赶路,他便捡了一处茅舍歇脚。
谁知入夜后,竟听得外头人声嘈杂,出去一望,见有人陆陆续续地从池塘中爬出来,回家劳作。
暗中打听后,他得知原来村中曾因饥饿分食过伥人之肉,他在此处甚至详细描述了自己是如何查出他们吃的是伥人肉的。
而吃了伥人肉的村民接连病倒。
当时,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坟都挖好了,却又一个接一个地痊愈了。
痊愈后,腹部皮肤开始长出厚硬的鳞片,瘙痒难忍,唯有浇予冰水才可缓解。
其次是变得力大且迟钝,受不住燥热的日光。
故而所有人都只能日出而息,日入而作。
发现这一点后,他很想知道如果伥人也吃下伥人肉,会变得如何,或许以毒攻毒,能够解青络脑。
看到此处,她不禁哑然失笑,做着卑鄙之事,却非要戴着冠冕堂皇的高帽,徳姜这个人简直是虚伪到了极致。
第51章 青霭入看无
用伥人肉解青络脑,只不过是借口,如果能解,地下早就不会有伥人,更没必要挖空山体、强征二足蟾。
这项工事需要有雄厚的财力与充足的人力做保证,她想到了李成检。
若真的是李成检在背后主导,则只会有一种目的——制造更凶残更悍戾的伥人。
如果李成检不是暴虎冯河的野心家,那么他必须要考虑控制伥人为己所用的问题。
如果李成检是头脑简单的蠢货,那么不消别人动手,他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她翻遍了黄麻纸,德姜没有写清目的,后续只是记录了一些怪事,譬如晴空中莫名出现的黑色网状闪电,山上虫鸣声听久了似乎像是人在窃窃私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从他记录怪事开始,所谓的《易药录》就变成了《怪闻录》,人也在癫狂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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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无淹把菜端进来的时候,她正把黄麻纸放在烛火上点,那团皱得几乎不能再铺开的纸张在她手里变成了一个火球。
他们在桌旁坐定,她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的颈部,圆袍领口下露出一点殷红。
她想起来昨夜的事了,从头到尾,一点不漏,是只需拎出边边角角就能羞死人的程度。
衫是他自己解的,人也是他先抱的,她当然不是说自己半点责任没有,但她之所以能在他身上横行无忌,都得归功于他的纵容和引导。
最妥善的做法是不再提此事,反正她毫发无伤地痊愈了,而且就算面对他时心中狂跳,她也能摆出安之若素的样子。
这么多年的冷面功夫不是白练的。
只是她有个问题很想问,缠绕在心头就是解不开,苦苦思索一番后,还是暂且放下了。
“你知道德姜为谁效命吗?”她提起筷子问道,这种问题最能让人变得正经了,毕竟昨夜里,她没有一点儿正经。
“不知。”他将菜碟都往她的方向推了推,“他制的合欢香里添加了阿芙蓉与天仙子,虽能镇定心绪,也能致幻。你之所以这么晚才发作,是因为吃得太少。”
“我好像没有产生幻觉。”不过他应该是说对了,她的确没有吃那山里的一点东西,庚柔进了房以后,倒很快出现中毒的征兆。
“现在可以多吃一些。”他只是这样说,然后解释,“曲玛死了以后,他跟长老们闹翻了,随后便失踪了。”
“这三件事有关系吗?”
他点点头,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德姜便是那个把沈无淹养大的执社,他其实也就比沈无淹大一轮,所以只能算是兄长。
一开始,德姜与曲玛相安无事,后来他发现曲玛得知长老们暗中给沈无淹下毒后,便开始阻止曲玛再与沈无淹相见。
这些都是曲玛说的,她甚至说,如果她有什么意外,必定是德姜下的手。
后来曲玛果真出事了。
她进山失踪后,村里人全都到山里去找她,找了三天三夜都没能发现,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是德姜。
后来才有人回忆起,曲玛失踪的那天,曾见过德姜往她出事之处走去。
但至于他为何与长老闹翻,沈无淹并不清楚内情,曲玛还没安葬,德姜就离山了,长老们下令不准去找,故而村人都默认是德姜做了错事。
听他说话的功夫,李及双已经风云残卷地吃饱了,但桌面上的菜还有大半,每一盘都像一座垮了一半的小山耸立着,她向来只吃一边,不会挑挑拣拣把食物翻乱。
沈无淹还一口未动,她催他快吃,又问:“但你觉得德姜没有杀死曲玛?”
“他是个有谋无勇的人,总觉得以后三大长老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但要论杀人,他没有这个胆。”他终于举筷,想到什么又停下来,“我想你弄瞎他以后,他就崩溃了,所以他不太可能真的杀了人。”
她点点头,失去眼睛后,德姜的气势便一泻千里了,“其进锐者……”
“其退速。”他很快就接起她的话,这句话形容德姜,再贴切不过了。
她又想到了那个曹妃的话,“我听说他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不是全断,但不能提刀了。”
沈无淹手上一顿,看向她:“可知是谁做的?”
她摇了摇头,趁他吃饭的当口,她把德姜在黄麻纸上写的事跟他说了,话说完,饭也吃完了。
沈无淹才说出他的猜测:“不论德姜为谁效命,他都不会言听计从,他很可能虚与委蛇,暗做他想。”
他一面收拾碗筷菜碟,一面笃定地说:“所以他做的,跟主导者的想法必有出入。”
她深以为然,若德姜与主导者同心,必定不难猜出他们的目的,但这件事明面上一套,暗地里又一套,令人难以猜透。
“如果曹妃没有杀了他,你会吗?”她问,他表现得实在太过于淡漠,甚至有些愤恨。
“我中青络脑,就是拜他所赐。”他答,这句话听得让她心头一颤。
他走出房门,最后说:“但是我不会杀他。”
他并不是多高尚慷慨,若能以恩抵仇,那便什么恩仇都消了。
更不要说,她也没有受什么伤,还能喜滋滋地抱着战利品,将那应潮珠取出来又放回去,在她复杂的脑袋里一点一点拼凑起各处寻来的线索,毫不怜惜地耗尽仅有的光与热。
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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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休息了一日后,他们在晨曦初露之际,再一次踏上了靖州道,朝东行去。
他们将再一次回到沙洲津渡口,在那儿她要挑一艘最大最稳的客船,前往淮陵。
此前,她没有想过还能安然离开巴黄,身后的每一步,都是行过刀尖又踏薄冰,如果没有沈无淹,她早就死在了迷濛林。
至于眼前的路,也未见得会是坦途,他们离开界口上的客栈没多久,就发现路上有凌乱繁杂的马蹄印,把路边的荒草都踏平了。
在某个山口,本该有茶铺的地方,却不见了支摊的茶贩,只有一群人行色慌张却脚步缓慢地面西南而来,见了他们二人,远远地就开始驻足提枪。
说是枪,走近了才发现是镰刀、锄头,甚至是菜刀绑在粗棍上,刀片上还沾着暗黑的血。
妇孺自发地躲进林子里,所有少壮男子都站在前端列阵戒备。
李及双和沈无淹对望了一眼,继续走了过去,他们每个人都背着大包袱,一看就是逃亡的民众,被恶事弄得草木皆兵了。
那伙人看他们如常迎路而来,不带敌意的样子,面面相觑了一番后,有人小声说:“看起来是寻常人。”
其他人便缓缓地收了粗制滥造的兵器。
走近后,领头的老者从人群中站出来,扬声问道:“二位小兄弟要往武靖去吗?”
为求方便,李及双都做男子打扮,烈日又炎,二人都戴着斗笠,想必老者眼花,一时没能认出来。
沈无淹拱了拱手,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话一落,那伙人之间便相互议论起来,长吁短叹,啧啧慨叹。
老者先说:“看小兄弟面貌良善,别怪老夫多嘴,武靖去不得,我们正是从那儿逃出来的。”
“多谢长者相告,敢问武靖城出了何事?”
“有野怪!”有个小孩儿大声叫道,喊完又缩回脑袋,藏身人群中。
“别胡说。”老者身旁的一个壮汉轻斥了一句,先拱手作揖,才答:“二位,我等是武靖人士,前几日,南郑军忽然大举围城。城官无能,弃城而逃,武靖城落入南郑之手。
南郑人入城后烧杀掳掠,城中将士组织反抗,打了一夜。最后南郑不知从哪放出一群疯子,见人就咬,杀也杀不死,非得吃那断头刀才罢休。我们一家躲在存酒的地窖里才躲过了一劫。”
又有一人接过话头,道:“现下城中一片废墟,南郑士兵放出疯子后扬长而去,只有累累白骨和豺狼一样的疯人。”
他说罢,垂首摇头,连连叹息,身旁的人也掩面而哀,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多谢诸位的劝告。”沈无淹回了一礼,“不过,你们不应该往西南走,巴黄并不安全。”
“是的。”李及双也说,“那些疯子是伥人,我们在来路上也遇了不少。”
有人受不住这个消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慌张地喊起来:“大哥、阿爷,那现下如何是好呀!刚才咱们在路边就撞到一个了不是吗?”
沈无淹答:“诸位可往山上走,陡峭的山路伥人爬不上去。”
旁人还不知此法是否可行,老者连忙先谢过,将路让了出来。
李及双走过他们身旁时看到当中有一女子,怀着身孕,月份已很大,想必不日便要生产了。
余光又扫过身旁男子垂在膝边的棍杖菜刀,视线一抬,就看到了小臂上的伤,新的伤口,刚刚结痂。
她开口提醒道:“若被伥人咬到,很容易变成同类。你们要多加小心。”
谁知那男子猛然发作,大踏一步怒喝道:“少在这儿妖言惑众!叔公好心好意劝告你们,你反而在这挑拨离间!”
沈无淹一步挡在她身前,冷冷道:“不信的话,不听便是了。”
其他人骚动起来,惶恐地面面相觑着,而那带伤的男子愤慨不已,举刀便要来砍。
第52章 美人劝我急行乐
沈无淹虚退一步,却不是避开,足尖在地面一点,弹起一截细短的树枝,树枝腾空旋起,愈转愈快,形如圆锤,最后“嗖”地一下,如藤条般鞭在刀身底部,把对方的手都震抖了。
众人看他还未抽剑,足尖一点就能制人三分,纷纷退了开去。
李及双早就倒退了数步空出了地儿,说:“没被咬的不必担心,若是被咬了,为了妻儿,自己也该知道轻重。”
带伤男子气急攻心,怒目圆瞪着,好不容易止住了抖震,不甘心地箍紧了菜刀棍,怒容已换做涟涟泪水。
谁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知道自己的死期。
沈无淹不再与他们多言,背过了身去,走到李及双身边,与她一道离开了。
他们没有追上来,她也一直没有听到有人说话。
又行了一段路,再回头,那几个流民还在路上慢慢地走着,互相议论着,像是在向缥缈多舛的命运讨价还价。
他们聚在一起的样子,就像一团厚厚的黑黑的蚕,细嫩的腹足尚不适应这片蛮硬的荒野之地。
她希望他们有足够的好运,能够躲过这场浩劫。
“我们还要去武靖吗?”她问沈无淹,他若反对,就算了,总也要顺着他一次的。
他想也没想就答:“你若是想去,我们便去。”好像这根本不算一个问题。
她几乎要去牵他的手了,最后还是生生忍住了,“那便去看看。”
她想知道伥人肆虐过的城变成什么样子,是否有人能联合起来绞杀、驱逐伥人,重建城邦。
大约是入夜时分,他们才走到了武靖城。
他们来时,在武靖城住过一夜,此城比呼水要大,城墙也更厚实,但正是这样一个本有可能抵挡南郑军队的城池,很快地被自己庇护的官将抛弃了。
如果城门不开,他们要在外露宿,她反倒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说明城中秩序已经恢复,有了城门守将了。
然而,武靖城的大门敞开着,在黑夜里像一张无法闭合的巨口,等着吞噬所有踏入城中的人。
沈无淹说城中有伥人,游荡在各处,至于人,恐怕已不剩多少了,眼前的这座城邑与鬼城无异。
他们还是走了进去。
这夜没有月,武靖城黑荡荡静悄悄的,举目望去,总好像有难以捕捉的伥怪躲在每个视野的边角,面目狰狞,欲杀欲噬。
她取下手套,一片莹白夹着海蓝的光在脚边绽开,她慢慢挥舞着掌,让光巡弋过四面八方。
藏在黑里的伥怪消失了,被弃的房屋以一种奇异的面貌闪现在眼前,一间挨着一间,蔓延到城墙脚下。
他们随意走着,打算找间客栈落脚。
走了没几步,沈无淹忽然将她搂过来,半推半抱地拨到身后,几乎同时,她听到了巷子深处的脚步声。
鞋底来回磨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紧接着身边店肆里的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她手上一紧,牢牢抓住了沈无淹背上的衣。
一个醉汉摇头晃脑地撞出门来,满面黑红,手里拎着酒罐子,压根没有瞧见他们,身子一仰,两脚滑溜下了台阶,上摇下摆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如果不是他口中振振有词,她会以为又发现了一种新式的伥人。
正在此时,巷子中扑出两个急不可耐的伥人,喉间发着凶兽的怒吼,顷刻间就肢解了醉汉。
她看得心惊,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搭救,这下也不用犹豫了。
身后忽然又响起声响,她转头一望,是两个伥人,高高地提拉着一侧的肩膀,歪着脑袋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