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样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做着暴徒的勾当,也不管别人意愿如何。”庚柔还是揣着手,但语气已和缓了许多。
庚柔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明明自己也没有什么本事,非要当出头椽儿。伥人那么多,杀得过来吗?就算要杀,也是天家的事,你怎么也犯不着去赶这趟浑水。”
话虽难听,但根本激不起李及双半点怒火,如她所说,她听过太多不堪入耳的咒骂,这些甚至不能算隔靴搔痒。
“难道你不怕被挖出眼球的是你自己吗?”庚柔又问,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疼之气。
李及双低头翻了翻手掌,朝庚柔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去触那片空洞,那里只有虚无的两色光流转着,连应潮珠都触碰不到。
她看着庚柔,温和地说道:“在呼水城,城门一度被逃命的民众打开。后来外头的伥人涌进来,所有的人都四窜而逃,但有一男子,紧要关头越过众人,孤身去关闭城门。”
“难道他分不清敌我多寡吗?难道他不知道伥人的残暴吗?”她放开庚柔的手,垂手将掌藏进袖中,“他知道,但还是毅然往前。伥人咬掉他的肉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喊一声。”
“这不是男儿才能做的事。”她退回来,“若牺牲我一个,能激起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同仇敌忾,这世道便还有救。”
庚柔咬着牙不说话,一双眼却红了。
“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李及双本也没有劝她回心转意的意思,最后郑重道:“那便在此别过。”
她回身扶住沈无淹,他挽手将她牵起,等她站得稳当了,才并肩走上了前路。
燎叶目送他们离开,又回头看庚柔:“阿姊,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庚柔摇摇头,用力抹了抹泪:“我几夜没有睡过好觉了,不对,几年了。”
她看他频频回头,难以抉择,便说:“你跟他们去吧,我话说重了,敖哥哥和公主都不会弃你不顾的。”
燎叶听得几欲落泪,最后长叹一口气,说:“你在这儿等我,至少要跟他们道个别。”
他很快追上了他们。
李及双又拿出碎银,玩笑着说:“你最好收下,让你姐姐内疚不安,我才能安乐,否则我不是白挨这一顿训了?”
燎叶更加不敢收,还说:“阿姊脾气急,但她人不坏的。先前在我们外头寻殿下的时候,因为怎么找都找不到德姜的密室,她都急哭了。怪就怪那些二足蟾都不会说话,让人好找,否则也不会让你受罪。”
“我知道。”李及双反过来劝他,“她这么多年也在牢里吃尽了苦头,想过安乐日子再正常不过了,你好好照顾她。”
她其实喜欢跟庚柔这样的人相处,有事都能摆在台面上说开来,爽快利落,而不是暗自在心中积怨成仇。
沈无淹也劝燎叶把银子收了,他便老老实实收下了,最后忍不住伤感起来:“当初离开蓬川,我说好了跟着十六主你走的。”
他把她当成尊贵的朋友,所以总是忘了敬称,她也不恼,对这些规矩全然不在乎。
“那你现在有处去了,不必跟着我也可以的。”她道,“你没有失信。”
他抬袖按了按眼角,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去抱了抱沈无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燎叶一面走一面回头,沈无淹转身先走,她也不回头地跟上,听到前方的人说:“没见过挨训还要送钱给对方的。”
“我原本对自己还挺满意的。”李及双顿时停步,“让你这么一说,真是伤心了。”
他浅浅地笑了笑,侧过头来望她,用手抹了抹她的脸颊,那儿还有淡淡的红,像是从皮肤中渗出来的血色。
“下次若是还要探查敌情,把我也带上吧?”他说,一双手又凉回去了。
“我看你真的色令智昏了。”她反过来取笑他。
他微微笑着别过了脸,否认道:“也不尽然,我很清楚你在做什么,所以甘愿随行。”
“是么?”她呢喃道,“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的,只是这个想法说出来,就像天方夜谭。”
她不由地退了一步,环顾四方,前后无人,只有不绝的青绿,像是从蓬川绵延到此,也像是从神足山渲染到此。
他远比她预料的要透彻,她从来不敢说自己要拯救苍生,这样的话光是想想都觉得荒诞可笑,如痴人说梦。
她能做的只是尽一点点力,多救一个人罢了,却最后连岳庸都没能救过来。
可是他知道她的心思,不止如此,他还认同这份蚍蜉撼树的孤勇。
如果不是色令智昏,她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有什么东西生起来,从虚空中四面来,缠住她的腰腹,热腾腾、软绵绵的,触也触不到,打也打不掉。
“我想,接下来我们还是分道走的好。”她眼睛低望着路面,不等他答,移开身子独自上了路。
她走得飞快,诈尸一般,半点没有头先那副昏沉无力的萎靡样。
若不是庚柔说,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中的是什么毒,直到看见沈无淹,幻海里的那份心思又搅动起来。
但这一次,不是她的心在搅,是某股不可抗的洪流在卷。
“若急着赶路,我背你一程更快。”沈无淹大步追上来,背着手,一脸波澜不惊。
“是吗。”她胡乱答着,几乎快跑起来了。
看他一眼,便觉得天地都要颠倒了,再碰他……真是半点不敢想。
最后迸发的气力很快耗尽,她再也无法抬脚往前,想要叮嘱他什么,一旋身,只见天空斜斜地坠向另一头。
在她倒地前,他接住了她。
她烧得有些厉害,但面上没有之前那般殷红,他只得先背起她继续走。
一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蝉声吱呀吱呀叫了一路,日光也斜下去了。
走出绕壁山时,踏上来时路,不一会儿便看见先前那间的客栈寂寥地伫立在山脚。
走近了才看清,地上散落着瓜皮菜叶,还有凌乱的血迹、驳杂的脚印。
大门被撞破了一扇,还有一扇也凹了。
偏偏不见有尸首。
他走进去,客堂里的桌椅散乱着,一地的碎瓷片,比屋外更凌乱不堪。
有轻微却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从楼上传来,他背着李及双径直走上去,每一脚都踩得台阶吱呀作响。
“是店家吗?”上到二楼站定,他朝着那个方向问道。
等了一会儿,才有个戴着璞头的圆滚滚的小脑袋冒出来,犹疑不定地问:“客官您是要住店吗?”
“对,要间干净的客房。”
店小二左伸右望了好一会儿,又颤颤巍巍地问:“您背上的,可是人?”
“路途遥顿,内子不堪劳顿睡着了。”他说着,李及双不耐地挪了挪身子,想要从他背上下来。
店小二又想了想,这才走出来,两手各抓着一把镰刀一把菜刀,忙把镰刀插到腰间的韦带上,弓身碎步走到一间房门前。
他将门打开,道:“这间房被褥都换洗过,还没人住。”
沈无淹将李及双放在床上安顿好,回身看到店小二站在门边,欲言又止、满脸忧虑,似是有巨大的谜团萦绕着,怎么理都理不顺。
其实他已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问道:“这儿怎么了?”
第50章 曲沼芙蓉波
店小二也说不清楚,只说来了几个疯子,见人就咬,掌柜被咬死了,客人全跑了,后院里还堆着几具尸体。
他原本也打算要逃,但孤身一人,不知能跑到何处,就暂且先留了下来。
“那些是伥人,你躲在楼上是对的。”沈无淹将所有东西都放好,“我们在这儿住两日,房钱照付。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后头菜园里还好着,青菜茄瓜都有。”店小二抹抹额上的汗,腰背终于挺直了一些,在这种时候,有个正常人作伴,比什么安稳的藏身之处都要强。
“有劳了。”沈无淹说,也不待店小二答,就把门关上了。
店小二习惯了,还在门外说着客气话,临走前又喊一声:“我现下就去修门,客官好生休息!”
沈无淹听到他飞也似的蹦下了楼,才转身回到床边去看李及双。
她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盘着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对侧的窗,那儿停了一只黑黄的斑蛱蝶,薄薄的两扇翅膀融在昏黄的暮色中。
他朝她走过去,“再睡会儿吧?”
她张开嘴,声音喑哑到不可辨认:“你还有解药吗?”
他拿起盛满水的扁壶,犹豫着要不要送过去。
她的唇没有泛紫而是红如唐棣子,也没有陷入昏迷、抽搐,看起来不像是蛇毒发作。
所以答案只可能有一个,他答:“如果你问的是合欢毒,这个毒没有解药。”
蛱蝶似是闻之不悦,忽然振了振双翅,绕过窗扉飞走了。
她抱起膝盖,将额抵在膝头,“唔”了一声。
“你可以先出去吗?”她的声音瓮瓮地,含混不清,“等到药力散去我再……”
她最后说的什么他听得不甚清楚,只能远远地答:“好。”
合欢毒之所以没有解药,是因为不需要,时间捱过去,自会消散。
约莫算下,她已经捱了12个时辰了,过了今夜应当会好,只是最后散去之前,会愈来愈难耐。
走到门边,他又有些不忍,回身看着湘帘后的她,却见她蜷成一团,敦敦的,像是那夜在蓬川上跟着燎叶跑了一晚,连一颗唐棣子都握不住的样子。
旋踵回身,他走回床边,她抬起头来看他,双眼噙着一片水雾,像只困在水边,等着援救的水鸟。
他坐在她近旁,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她打着颤,忽停忽起,呼吸很重很急。
“就不应该费力把他埋了。”他有些恼德姜,抱得紧了一些,终于稍稍止住了她的寒颤。
她整个人冒着热气,后颈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头抵在他的肩上,不安地来回蹭着,一双手想去抱他,又缩回,只紧紧地抓住他腰侧的衣。
他一只手向下,覆在她的气海俞上,一指轻轻点着此穴位旁开之处,解释道:“这里有一处,施断想蛊时用以辅助的,可减轻心中所思,但会有些疼,你且忍忍。”
她才点头,他指上便下了力,果真疼得一抖,麻到失去知觉的两脚瞬时支持不住,几乎翻下床去。
他一把将人捞住,她顺着手臂贴上来,挪着挪着就坐到了他腿上。
然后松了一口气般,整个人重重地朝他坠去,很艰难很艰难才挤出几个字:“不要、走。也,不要,让我解了,你的衫。”
他一顿,眸子轻轻地亮起来,继而又暗了暗:“可以解。”
她似乎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又惊醒过来,猛地推开怀里的人,看清是他后,松下了警惕,倒向他肩头,迷迷糊糊地问:“你刚说什么?”
这会儿话头有些流利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是滚烫的,又揉了揉他的耳垂,那儿倒是有些凉。
但她脑中还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烫的是自己的手,还是他的身。
“你知道你的耳朵会红么?”她靠着他,脑袋朝向另一侧,墙边妆奁上的铜镜朦朦胧胧地映着他们的影子。
“不会。”他否定道,声音也很哑,她从那黄铜镜上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会。”她呢喃着,手沿着他耳朵的轮廓抚上去,到达最高点的半圆处时停下来,来回画了画,“这里。”
他把她的手拉下来,蜷在自己掌中,“别乱动。”
“沈无淹。”她叫道,她从来没有当面叫过他的真名,一是不惯,二是实在过于亲密了。
虽然她现在这样挂在他身上,远不止于亲密,甚至可以说得上放肆。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声调沉沉地落在她耳里,刮得她心头都酥麻起来。
她闻到他的味道,什么样儿的说不清,但就是勾得人周身躁动不安。
她抬起身子,望着他宽阔的肩,有气无力地警告了一句:“你不要出声。”
他垂下视线去望她,她也抬眼回望,一双眼睛坦坦荡荡,却汪着一片浩渺的湖水。
这双眼,比他任何一个梦都生动,他只要微微低头,便能吻住。
但她没有等他回答,复又挨了过去,搂住他的颈与臂,朝那空出来的肩膀咬了一口。
疼倒是有一点,但远不足以让他出声,这等程度的攻击者,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然后精准地甩出窗外。
又或是翻身将她按在床上,把这事解决了,但不行。
她不说要做,他便不能趁人之危。
即使她说要做,也并非出于本心,他更不能答应。
他只能任由她不得章法地咬着,好像他是她的解药,是不对症却有神效的奇方。
咬的多了,轻轻的疼变成了痒,他一把按住她,仿佛这样就能止住迷乱,却见她从脸到颈都泛着浅绯,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窗户支着,有微风徐徐而入,他却觉得透不过气来,这辈子最大的难关恐怕便是此时,而他无力应对。
只能将她按回怀中,无奈地提醒了一句:“解了衫,就好咬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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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及双睡了一个很长很安稳的觉,睁眼时,日光熹微,沈无淹正轻轻地将手从她后颈处抽出来,想要越过她。
他没想过会睡着的,但是她精力实在旺盛,一通“酷刑”下来,他也有些疲倦了,竟任由自己睡去。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为何睡在一张床上,等到他拉起薄被盖在身上时,她才发现自己在盯着什么,差些被那坚实硬朗的身板晃了眼。
更不要说他身上,全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红印,像是有一群长着尖牙的小动物在他身上享受过饱餐。
她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自己有没有受伤,低头一看,自己倒是穿得齐齐整整,不止玉带系得紧紧的,连足衣也一圈圈地缠着,毫不松懈。
“发生了何事?”她开口问,才觉得嘴又酸舌又麻,好像一整夜都在吃东西,但腹中不觉半点饱。
沈无淹见她醒了,不再轻手轻脚地起身,直接从床尾扯过中衣,反手披遮过来,直起身子抬脚从她膝上越过,一步踏到了地上。
她甚至看得见他的一双长腿,连足衣都未缠。
“无事。”沈无淹答,一会儿功夫已穿好了衣裳。
她按下一脸的心惊肉跳,撑床起身,不经意间摸到了袖中的一沓黄麻纸,抽出来一看,早已卷皱得不像样了。
起身后望了一眼凌乱狼藉甚至莫名有些湿濡的裙子,她直觉昨夜发生了很多事。
“你身上……”话到一半就停了,她没有问下去,因为忽然意识到,罪魁祸首是自己。
穿戴妥当后,他回过身来,看得出来她正绞尽脑汁地回忆,只好先向她解释清楚:“你还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