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冷地扬了扬嘴角:“宫里都这么杀人的,桑皮纸就黄酒,祖传秘方。”
他依言照做了,只放上第一张纸,伥人就开始因呼吸不畅而剧烈地抖动起来。
“再贴第二张。”她握着烛台指挥着,不自觉地往一旁避了避。
沈无淹立刻放上去,准确地说,像是旋飞刀一般掷了过去。
眼看着伥人已经滚到了地上,浑身颤抖着,手脚几乎要与身子搅扭在一块了。
她朝沈无淹道:“别管它了,桑皮纸应该不会掉。”
沈无淹便扔了绳索,由它滚去,“再补一张吗?”
“加,没人能受得了五张。”
桑皮纸轻薄柔韧又结实,做成纸伞时涂了熟桐油想必不能用了,纸扇的纸小了些,勉强够遮住一张脸。
沈无淹刚将第四张桑皮纸贴上去,那伥人忽然死了一般,连胸膛都不再起伏。
他们在一旁静静等候了一会儿,见它果真的没有动静了,李及双先放下烛台,“我去试试。”
沈无淹拉住她,“我去便可。”
他几步便走到伥人身旁,一指将桑皮纸撩开,那伥人猛地睁开眼睛,大吸一口气,竟然又鲤鱼打挺一般弹动了起来。
她心中一个咯噔,还真的是不死身啊。
第54章 皇恩若许归田去
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有效的攻击,沈无淹手指一抽,桑皮纸“啪”地盖了回去,如同一叠厚厚的定身黄符,伥人又一动不动了。
李及双随后过来,踢了踢伥人的脚,见它果然任人宰割,便说:“要不就把它放着,我们明早再来看看。”
折腾了大半宿还算有点成效,李及双很满意。
她困了,但按捺不住的兴奋之情,脑中一直盘算着能设计出什么样的弓箭来对付伥人。
沈无淹先行上楼,查看客房情况,她慢吞吞地跟在后,设想着在羽箭顶端插入硬结的桑皮纸不知可否。
这么想着,他已经选好了一间最干净整齐的客房。
她进去看了一圈,摆设精巧雅致,窗外临水,岂止干净整洁,连帷幔衾裯也都是锦罗绮缎。
沈无淹让她好生歇息,说罢就要出门,她叫住了他。
“你要去哪儿?”她问。
沈无淹两只脚已经踏出了房门,“隔壁。”
“隔壁更好吗?”她作势也要去瞧一瞧。
他笑了,“这间是最好的。”
她想了想,道:“若我有事叫你,你能听得到吗?”
他望着她,一只脚踏了回来,“也许不能。”
她不说话了,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到了临江的窗边往下一望,江在一里外,恐怕也跳不进去,“实在不行,我从这跳下去。”
他另一只脚也踏回来,若有所思地问:“你是不是想让我睡这儿?”
“对。”她指着帷幔外的罗汉床,“这儿。”
明明已经进了屋,他还是想了想,否定了这个提议:“或许不太好,男女授受不亲,同室别枕亦不妥。”
她站在桌边,指尖在桌上敲了敲,“你怕我又咬你?还是说怕我的鬼主意?”
“当然都不是。”他走过来,离她近了一些,“那我便在这儿睡吧,若殿下你不介意。”
“甚好,甚好,咱们都不要客气了。”她大喇喇地说,像个出手阔绰的豪士,却快速地转到了帷幔后。
在空空的鬼城一般行走奔跑是一回事,睡觉就是另一回事了。
睡眠是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或最难防备的背部暴露在敌人面前,所以如果沈无淹不在,她宁可睡在郊野,也不要睡在这个城中。
在野外露天而眠或洞穴藏身时,他们不是没有彻夜地近距离靠近过,虽然逾矩的只有合欢香发作的那夜,但他应该不至于有了屋檐与四壁,便矜持起来了。
各自在床榻上躺好后,她一直睁眼望着顶上的床帐。
江浪奔流不息,水声吞没了黑夜。
直到他问:“睡不着吗?”
她“唔”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应了一声。
江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床帐飘飘渺渺。
她问:“你想要我叫你真名吗?”
他答:“都可。”
她不再说话了,恍恍惚惚又要睡着,忽然听到他问:“殿下,若岳大人没有变成伥人,你们现在是不是已成婚了?”
这一问像是夜里一豆小小的烛火,照亮了过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注定要攫取很多,舍弃很多的,要利刀裁剪、要烈油烹炙,最后剩下来的那个你,才是他们要塑造的。
要回答这个问题,得从这个帝国的困境开始说起。
自从十七年前那场几乎令这个帝国易主的大动乱之后,国家便陷入了一团乱麻。
犯上作乱、目无法纪的恶事此起彼伏,四方藩镇互相吞并,藩镇内部篡位夺权,相互残杀。
朝廷无力应付,只能采取绥靖政策,纵容这些太阿倒持的现象。
其中与她有关的那桩事便是大约四年前的禹阳节度使刘代之乱。
最初,刘代为叛臣建立祠堂,想以此要挟朝廷,遥领宰相之职。
当时朝廷疲于应付各地作乱,不想再起兵戈。
父皇为了让刘代拆除祠堂,不得已答应了这一无理要求,同时还打算把她嫁给刘代的儿子,期望能以姻亲之盟固结其心。
她之所以没有嫁成,是由于岳庸曾向父皇进言。
岳庸说刘代心高气傲,若嫁的不是嫡公主,反而更容易激怒他,觉得朝廷有所轻视。
就这样,出嫁的是十四皇姐,她侥幸躲过了一劫。
没过多久,贼心不死的刘代又叛乱了,最后朝廷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平息,此是后话。
岳庸这举是明贬暗救,因没有机缘相见,他事后没有向她做过解释,但她明白这番苦心。
给她解山茄花毒亦然,他虽没有多说它话,可哪一样都是在为她考虑。
他救她两次,她都没能报答。
时至今日,她豪不避讳谈起此事,甚至坦然承认:“所以,你说的对,若他没有变成伥人,我应该会嫁给他。”
此事过后不久,岳庸向父皇进言,希望迎娶十六公主。
她与岳庸少时相熟,那时她羽翼未满,獠牙未长,是战战兢兢看人脸色的庶公主。
后来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但凡能够反击就绝不向人低头,岳庸性缓谦逊且与世无争,不会喜欢这样的她的。
当时她虽然对他只有报恩之心,而无男女之意,但嫁给一个知根知底,对自己有恩的男子,好过被当成姻亲的工具,嫁给未曾蒙面的野心家。
说白了,这样的归宿比当时全天下所有女子的处境都要好上许多,不圆满,但也不悲惨。
但他们都走向了各自的宿命。
父皇当时未置可否,遂命岳庸任谅军长史,随越王出征,婚事容后再议。
此事顷刻间就传遍了宫廷内外,沈无淹想必也曾听过这个传闻,否则不会有此一问。
皇姐们更是拿了此事当面奚落嘲笑,说她再一次还未出阁便成为“弃妇”。
后来,岳庸随军南征,在栎阳关外被伥人所伤,中了青络脑。
他人回来了,却早已死在了栎阳关。
故事说完,沈无淹久久未发一言,她几乎说了一宿的话,终于是困了、倦了。
“你怎么会中毒?”他问道,所有事情里,他只关心这一个。
她不知如何回答,望着空空的帐顶,想起宫中的帷帐,帐角衔着九凤金铃,环着七色流苏带,风吹来时光影幢幢,鸣如珩佩。
单看上去,是金丝光影闪耀的华彩,要贴近了细看,看到眼里都流出愤怒与恨意,才能瞧见那华美丝线里渗出的血珠。
“因为我娘亲只是一介宫女。”她答,“更因为我不愿向这个出身低头。”
沈无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而澄清道:“刚刚我说听不到是谎话,我听得到的。”
“我知道。”这三个字终于轮到她说了,他嘴上说着不妥,身体早就决定留下了,但留人的话还是得她来说。
她翻了一个身,又想回那个问题,她没有后悔南下,若不为青络脑,她一样会寻个由头出发。
她侧身而卧,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熠熠的光,看清了自己。
青络脑的解药没有找到,但她离开了身不由己的深宫,在这条险路上获得了最珍贵的东西——自由。
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心思父皇是知道的,他准她出家入道,虽不过是点头之事,对她却是莫大的恩典。
念及此,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想到沈无淹正竖着耳朵听她呼吸,等着她睡着时,她的嘴角又弯起来。
她忽然也想问一个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你那天为何不吻我?”她后来忆那夜发生的事时就想问了,一直一直忍到了现在。
“哪一天?”他反问,没有半点慌乱和不解。
“就是你不想吻的那天。”她细想时才意识到他总是避开她的唇,只容她在身上作恶。
“没有这样的一天。”他回得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她嘴角又弯起来,心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和着浪潮生,随着呼吸落。
她不知道与他能走多远,走多久,但这样就足够了。
所有的险阻暂时搁下,双目轻轻一阖,她终于安安稳稳地进入了梦乡。
过了许久,听得她的呼吸平稳顺畅又绵长,他有些懊恼,或许还要说得更清楚一些,就说:“我没有哪天不想吻你。”
这份心思太过热烈,热烈到半点捂不住,一旦勾起,便恨不得宣之于口。
但机敏如她,半截话不可能听不明白。
**
李及双醒来时,四周一片灰黑,广阔的天幕朦朦地亮着,还未破晓,只有寂静声回荡着。
她开始没有彻底醒来,直到感觉身下空荡无物,瞬间激醒——她没有睡在床上。
她第一反应就是起身去叫沈无淹,扭头一看,身下没有床,是数条黑压压的街道,纵横交错,如同蛛网。
这一转身,她就从空中跌落下来,但人没有事,而是一个踉跄,站住了。
身后涌上来一团一团的风,她回头,只见数张惨白的、麻木的人脸朝着自己冲来。
见了她,立时怒目圆瞪,张着嘴,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她下意识抬手遮挡,空掌中飞出无数个光点,将她裹住,人脸闭着眼别开脸,纷纷绕开光点做的盾。
放下手再看时,风裹挟着人脸,毫不迟疑地继续前进,但没有一张再怒视,只像是必然流往低处的水,迎面而来,再穿过她的身。
她没有被撞飞,但被无数冤魂穿过身体之时,她看见了他们身上的伤,鲜血淋漓,皮肉翻飞,锥心之痛从身上各处生起。
她很想呐喊,却发不出声音,但她听到虚空中生起宏大广阔的海潮音,排山倒海而来。
成群的鬼脸汇聚出的风团高高扬起,推着她高高地跃至浪尖,但一看身下,却没有浪。
鬼脸和她一道顺着风吹的方向飘去,她混在其中,是脚不沾地逆水而行的扁舟,也是潮汐浪尖的舵手。
第55章 石火梦身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跟着一群游魂在空旷的街市城坊里飘游,脚尖点过绿瓦飞檐,身体穿过层层厚壁,通往无垠。
一路上看到了许多伥人,在马厩里转不出来的,在拴马石上不知绕道的,脖上挂着锦缎彩带的,断了腿在地上匍匐蛇形的。
鬼脸们狠狠地撞向它们的心脏,将每一个都撞得踉跄蹒跚,随后又如浪卷,翘跃上半空,在遇到下一个伥人之前做好俯冲。
在半山的庙宇前,她看见扫地的老僧枯坐在长长绕绕的千阶之上,面对着脚下荒废的黑城,等着第一缕曙光把万物一同照亮。
天空的墨色渐退之时,有雄鸡的打鸣声此起彼伏地越过,鬼脸化作黑灰的影,不断下沉,缩进无人居住的屋檐下、暗墙后,遁于无形。
鬼脸和影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她在空中失去了支撑,翻滚起来。
掌中的光点又飞出来,反扑向她。
失去意识前,她只知道有光将自己围紧,幻海里的感触就生起,身上的隐痛悉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和的、释然的宁静。
**
沈无淹起得早,洗漱过后照常练了半个时辰的功。
功毕后,实在闲得无事,还轻手轻脚地去看了一眼后院里躺着的伥人,揭开桑皮纸时那伥人又“活”了过来。
双目怒睁,血口大开,狞厉凶恶。
他抽开手指,没有一点想法,这场景甚至还不如早时在鸡笼里捡到的那枚蛋让人心起波澜。
就是不知道李及双作何感想,她恐怕能发散出很多东西。
又回去听了半会儿动静,她还没醒,他便下到火房里随手弄了几样朝食,米粥、小菜和腌瓜。
可等到白粥都凉透了,她还睡着。
直到他忍不住绕进帷幔后,竟看见她整个人直挺挺地浮着,离床面有一臂高。
幻海里的回忆又一次浮现心头。
快步踏去,掀开床帐,伸手触碰到她时,有火星子一样的光点溅开,不烫手但很扎眼。
她下一瞬就瘫软了,重重地向下方跌去。
本来跌在床上也不会受伤,但他毫不迟疑地伸出了手将她接住。
光点四溅而起,她就像一块在烈焰中被锤打的铁块,受着光亮却无声的苦。
他抱住了她,翻掌抚上她的额,并不滚烫,她没有发烧。
只是任凭他怎么折腾,她就是醒不来。
城里没有郎中,就算有恐怕也无计可施,她的脉象平稳有力,状态看上去更像是中邪。
整整一个白天,街上只有伥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让这个空城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那么那么空。
若说今日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大晴天里也刮着不息不倦的风,将阳光都鼓荡得明亮闪烁。
李及双曾断言,若不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消灭伥人,最后这世上将不会再有活人了。
而他会是被剩下来的那个。
现在,伥人还没完全灭世,他先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日光变得无比漫长,客栈的阴影也开始触到了江水面。
这时他想起了昨夜她进过的那个诡异的屋子,在那里,她掌上的灯都没有了。
他当时没有深究,但或许问题便出在那处。
于是当下便将她背起来,去寻那间屋子。
落叶铺了浅浅一层,都是风从各处卷来的,脚踩上去,便引来无数伥人,站在两旁的街巷中、门窗里,睽睽相望。
它们在看他,好像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目的,知晓了他所有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