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人志略——重装朱丽叶【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06 14:54:30

  她眨了眨眼,一幅“难道是我没说清楚吗”的模样。
  当时他半点儿没有看出来,“我以为你害怕我。”
  “这一点也没有错。”她承认道,“又害怕又心疼又好奇又困惑。”
  他笑了,这很像她,既能同时生发起这么多情绪,又能在决绝中生出跟寻常人全然不同的心思。
  这时他想到了一事,回身去翻包袱,将一本被水泡过皱皱巴巴又强行晒干的小册子拿出来,是她那日读的《鸳闻》。
  只是里边画的不是沈三郎和秦九娘,而是蓬川外围的山行图。
  “离开前你掉在地上的,没来得及还。”他说。
  她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败露了,老羞成怒地夺过来,随手往角落一扔,脆硬的书页在空中翻飞开合,发出唰唰的呼救声。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吗?”他问,嘴角衔着笑意,缓缓翘着。
  “当然知道。”她不太服气,却被他的笑迷住,气势断了数分,“我刚刚不是做了一遍么?”
  他的身子又欺过来,将她困在两壁和案台间:“那后面的这样那样,也要做吗?”
  “不要逼我。”她嘴硬着,只觉得又快呼吸不过来了,“我能买得到真正的嫁妆画。”
  “嫁妆”二字,是把无坚不摧的刀,后头跟着礼教大防,举着明媒正娶,拖着各种缛节。
  随便哪一样都能压死他们。
第57章 水浊则鱼困
  他立直身子,神色缓缓敛起,认认真真地劝她:“你不需要看那些东西。”
  “难道你看过?”她的好奇心越发炽盛,这到底是怎样一件事,为何全天下的人好像都知道,独她一人怎么猜也猜不出门道。
  就连在他身上挂了一夜,也仍旧不知全貌。
  他笑了笑,眼尾一角红潮也未散去:“问题太多可不好,夜深了,早些休息。”
  她又想到什么,补充了一句:“巫缅说你跟曲玛有过夫妻之实。”
  “从来没有。”他答得笃定,不要说岩骀人最循礼教,做那等事只会让女子名节受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就算没有这份顾虑,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思。
  最后,他还是不放心地劝了一句:“别看,你总会知道的。”
  她不置可否,由他半送半推地带回帷幔后。
  “夜里要是冷了来找我。”她想使出妩媚柔情的样,说出来却变成了命令,浅浅的,带着玩笑的命令。
  “我以为我是暖床的。”他答,还真的是每句话都记得。
  她耸耸肩,“这天热得慌。”
  “那我不走了?”他又踏一步靠过来。
  他说得认真又可怜,她几乎都快同意了。
  谁知他只是在她面颊上轻印了一口,道了声安睡,退到帷幔后,吹熄了烛火。
  **
  他这一回想起了她睡着时是什么样的,翻过来翻过去,辗转至日上三竿,终于醒了。
  第一声是叫他。
  “我在。”他在帷幔外应,不知她想做什么,他没有伺候过人,但他知道公主都是前呼后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虽然李及双实在已经没有公主的样了,但万一她需要呢?
  所以他真诚发问:“是需要我伺候你梳洗吗?”
  李及双还恍惚着,不辩天地不辩黑白的,毫不客气地回呛了一句:“你倒是想。”
  他的确想,但是既然她不许,他自会找别的事干,“我去把朝食端上来。”
  吃过东西后,李及双去看了一眼后院里躺了不知道几日的伥人,如沈无淹所说,桑麻纸一揭就醒了,盖上去就又没了声息。
  “什么伥人啊,这是诈尸吧。”她嘟囔道,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上下打量着地上的伥人。
  它的胸脯不再起伏,可见它并不需要呼吸。
  她用树枝挑起盖住眼睑的部分,果见那伥人圆睁着一双混浊灰黑的眼,极用力地盯着她,像是要用虚无的视线一层一层地剜掉她的皮肉。
  她转头寻了一眼沈无淹,见他在一步之外无所事事地候着,放下心来。
  目光下移,来到手掌处,她用树枝挑起它的手,干枯灰白的掌背上黑蓝色的血交错着,像腻虫翅膀上的纹路。
  枝头把袖口往上扒拉了几寸,却见手腕上被咬掉了很大的一块,黑骨尽露。
  她猜测它身上还有更多的伤口。
  伥人多是壮年男子,老弱小比较少,大概是因为后者抵抗力太差,还没等到变成伥人就已经被吃了。
  她扔掉树枝,站起身来,说了一声:“走吧。”
  二人默默折身走回房间,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武靖城。
  物什刚刚收好,沈无淹忽然道:“殿下,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垂首调整着斗笠上的系带,一副凛然无惧的语气说:“你说,我受得住。”
  “城里还有人的。”
  “哦?”她这才抬起头来,但也没有很讶异,刚来那晚不就看到一个正好在眼前惨死的?
  “而且现下在屋檐上。”他说,意思便是问她要不要把人叫下来,若是叫不下来,也可以捉下来。
  她将斗笠重放回桌上,“那便请下来吧。”
  沈无淹两指夹起茶杯杯盖,指离一聚,折指一弹,茶盖直直地往顶上飞去,“咵嚓”一声冲破了屋檐。
  旁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瓦砾交叠声,像只坠鸟,同时响起一声“唉哟”,继而是轻快的脚步声,往外边去了。
  末了窗外有一个脑袋朝下伸出来,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二人,是个约莫十岁的小童,正倒挂金钩垂在屋檐上。
  “哥哥姐姐你们要走了?”他问,嗓音稚嫩。
  看到是个小孩,李及双便松了松劲,招呼道:“下来吧。”
  “好嘞。”他朗声应,缩回了脑袋,脚步声又在顶上响起,随后不知去向。
  “他应该是幸存者,一直在屋顶间穿梭不敢下地,有时会来监视我们。”沈无淹道。
  “那昨夜我们……”她有些生气,但还得压着声音问他。
  “昨晚是后半夜才来的。”
  话音一落,门外响起脚步声与敲门声,她等了几瞬,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两个字:“进来。”
  那孩子便走进来了,赤着脚,只穿着一条宽大的裈袴,下端不知卷了多少层,整个人也脏兮兮的,裹着泥与灰。
  “叫什么名字?”她随口问,在凳子上坐下了,料到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我叫杨名。”他懵懵懂懂地答,看看李及双,又看看沈无淹。
  她露出一个笑,眼里却丝毫不动:“你在我们房顶上干什么?”
  “阿爹和阿叔他们叫我来看看你们是谁。”杨名毫不设防,问什么答什么,“那夜你们在城里追着疯人跑,手上还有亮亮的夜明珠,大家都想知道你们是不是神仙。”
  “那你现在觉得呢?”
  杨名的脑袋越来越低,交握着双手,摇了摇头。
  她轻轻敲了敲桌面:“说话。”
  他立刻抬起脑袋,像个上进的童蒙,正努力在先生面前表现:“我觉得不是,但是你们后来又消失了三天,大家说你们被疯人吃了,谁知后来又回来了,我就想你们可能是?”
  “三天啊。”她想了想,难怪自己会饿成那个样子。
  “我们是人,跟你一样。”她说道,又问,“你们一直在城里?为何不逃?”
  他眼里的光忽地散开,“开始能逃,后来疯人多了,没人能逃出去。八叔一家、莫三公一家搭伙出城,走到一半就被疯人抓住,咬死了。”
  “那是伥人。”她说,“不是疯人,那些已经不能称为人了。”
  “原来叫伥人啊。姐姐,你果然知道如何对付伥人是吗?你能带我们出城吗?”他殷殷地问,望着他们已收拾好的箱笼,交握的手放到胸前左右摩擦着,乞求着。
  她没有立刻答应,侧头看了一眼沈无淹。
  沈无淹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杨名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几百。”
  “一百和九百可差得很多。”李及双说。
  他摆着指头数了数,又搔了搔结了硬结的头发,因为实在数不清,急得快要哭了,最后胡乱说:“那算九百,可以么?”
  沈无淹问:“这些人都能自己走吗?”
  杨名又谨慎地想了想,才回答:“大部分可以。”
  “那你们出城后想去哪儿?”李及双问,“外头一样有伥人。”
  他似乎不知道这个真相,黑黄的小脸一下就红了,“外头也有伥人?很多很多吗?”
  她与沈无淹对望了一眼,语气和缓下来,“你去叫管事的大人来这,我们同他说。”
  他一脚压在另一只脚上,用下方的脚趾搓了搓上方的脚板底,“大家都被困在各自家里。阿爹髌骨受伤了,只有我和士凡能上房顶给大家找食物。”
  “那你先回去告诉你爹这些情况,问他有什么想法,再过来告诉我们。”李及双道。
  杨名抬起头,神情豁然开朗:“姐姐你答应了是吗?”
  李及双看着他那仍有些小心翼翼的表情,只说:“这不是答应与否的问题,是能否可行的问题。我们无法保证每个人都能安然无恙。”
  杨名用力地点着头,把每个字都记了下来,说了一声“我马上回来”,火急火燎地跑出了房门,又翻上了屋顶。
  她转头问沈无淹:“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一愣,还以为她应得爽快,心中已有了计较,便直说:“若是我,就是一次带上几个人出去。”
  她点点头,这方法虽然耗时久,却是最稳妥的。
  “城中的伥人多吗?”其实这个问题不用问,路边随处可见的伥人已经表明了一切,但她需要沈无淹的回答。
  当然,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很多。”
  “不知道城中还有没有马匹。”她边想边说,“又或者有足够的桑皮纸,现在来不及制造能射面的箭矢了。”
  他没有接话,转而提醒她:“出城不难,但这么多人暴露在城外,要是有人带伤,很容易引来伥人。”
  这一点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她想得更远,“我更担心若是别人知晓你的身份,还察觉出伥人会怕你,事情就不好办了。”
  一个随时会变成危险的人,会被所有人推开。
  而一个能够让危险自动闪避的人,又像是千年一结的仙桃果,再善良怯弱的人都会想咬上一口。
  在这方面,他没有多少警惕心。
  “那要如何说?”他问。
  “什么也不说,如果有人察觉了,再见机行事。”她试着用掌背靠近他的手,只是稍稍靠近,也能感受到寒意。
  他以为她要来握,便张手牵住。
  她一愣,笑了笑,也回握住,掩住了心中的不安。
  或许她应该摆出另一套说辞,说他不是人,是神仙或别的什么,但这样稀奇古怪的说法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而且他本来就是人,她希望他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在这人间见白头。
第58章 正身直行
  没一会儿杨名就来了,这次不再遮掩行踪,两只脚把瓦砾被踩得哐当作响。
  他还带着另一个跟他一般高的小女孩,原来就是他所说的士凡,姓吕。
  杨名说:“姐姐,阿爹说有联络的一共有六百三十九个人,愿意走的人不知有多少,还要问过才知。我们一家人都想走的。”
  “我家也是。”吕士凡抢着说,“我家有四个人……”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但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李及双。
  李及双仍旧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把人安全带出去,暂时只能说:“疑事无功,天黑前确定出城人数,画在武靖城舆图上带过来给我们。
  有意出城者,你须得告诉他们,出了家门便有性命之虞,不能承受这一风险的,还是不要出城。若是要出,都必须听从我们的调度,且生死自负。”
  杨名听着连连点头,吕士凡看到杨名点,也跟着一起做。
  他们答应了,她才问城中是否还有马匹、马车等载人的物资和刀剑等可以御敌的兵器。
  杨名回说州府衙门里应该有马匹和刀剑,待会便去数一数。
  事情大略说定后,杨名便牵着吕士凡要出门。
  到了门边,吕士凡忽然回头问他们:“哥哥姐姐,你们把我们带出去,需要什么报酬吗?”
  说完她迅速地瞥了一眼杨名,见杨名皱起脸来,便迅速将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我家没有钱财,若是不嫌弃,我可以给你们当丫鬟。”
  杨名跺了跺脚,涨红着脸轻声斥道:“士凡,吕爷爷虽不做京官了,你也不能自贬啊!”
  吕士凡也急了,奋力握起双拳,朝他说:“爷爷说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受人大恩岂能不报!”
  “那话是对朝廷说的!”杨名气鼓鼓地喊。
  李及双看着有趣,严肃地问:“能对朝廷说,不能对我说?”
  “不能。”杨名梗着脖子,扯起嗓子念书般答,“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那意思便是他(也许还包括吕士凡)要报效国家,不可为她鞍前马后了。
  “好。”她爽快地说,“那先让我看看你能不能把今日的事情做好,具备一个将士的素质。时辰不早了,快去吧。”
  吕士凡还有些不安,忙问:“姐姐,那我呢?”
  杨名一把把她拽走:“姐姐没说要,你就别上赶着扰人!”
  他急急忙忙地把人推出了门,也不好好正式道别,脚一勾,把门带上了。
  李及双还听见吕士凡在外撒气,怨杨名自以为是,不让人说话。
  二人一面走一面吵,杨名受不了她碎碎念,忍不住嚷起来:“那屋里的都不一定是人!”
  这话一出,顿时没了声响,沈无淹适时说了一句:“跑了。”
  李及双笑了:“都是好孩子啊。”
  沈无淹也浅浅地笑起来,慢吞吞地接:“他们骂你呢。”
  她轻轻抬起眉毛,抓住他的手,“你这么笃定骂的不是你?”
  “是我,骂你便是骂我了。”
  她被他气笑了,松开手诚实地夸了一句:“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他没有笑,侧过头来望她,目光轻轻沿着她的唇抹了一道,继而很快拉回,顺手给她倒了杯茶,一脸的正经。
  李及双看出来他分明有话想说,而且是不太规矩的话。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她慢悠悠端起茶。
  他不答,轻咳了两声,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李及双连忙道:“我猜你想说,你的嘴,我最清楚了,对吗?”惟恐他走得快,自己贻误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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