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药,她立刻觉得好了许多,悠悠然将身子翻向朝里,道:“我睡会儿。”
嗓子哑得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
沈无淹还想说什么,但也知道多说无益,应了声好,就出了门。
还没等他出门,她就昏死过去了,山茄花的解药便是这样的,但她知道,等她醒来,便又是一条好汉!
那时候便不能任由别人从自己手里抢走东西了!
李及双连睡了两天两夜,怎么叫都叫不醒,沈无淹又去请了大夫来,大夫反而说她的脉象平稳了许多,但也说不清她为何一直在睡,只打了个马虎眼,说大病之后如此嗜睡,或许是件好事。
第三日午时,她醒了,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沈无淹正巧在一旁守着她,这一回倒是没有错过。
她看着他那张惹是生非的脸,竟然比刚来武靖城时还更标致了,也不知是哪里的圣手妙厨,把他养得白乎乎的。
她身子也有力了,眼睛也不花了,一股脑坐起来,第一句话便是问伥人何在。
沈无淹道:“都不知了踪影,城中已无伥人。”
“果真?”她昏迷时迷迷糊糊听到有欢天的锣鼓声,但并不确定。
“千真万确,我察觉不出城中有伥人,杨年,就是杨名的父亲,原是武靖折冲府的校尉,他带着手下挨家挨户地排查过,亦未寻到伥人踪迹。”
“伥人为何会离开武靖?发生了什么?”
沈无淹摇摇头,“你把巨伥杀了之后,他们就不见了。”
“我杀了巨伥?”她一脸诧异,随后愉悦地微仰起面庞,“我还以为是梦。”
她乐滋滋地要翘起脚,被沈无淹无情地按了下去,“不是梦,现下城里的百姓都尊你为大公主。”
“这就不必了,等他们察觉出我的本性后,只怕嫌弃都来不及。”她看得很开,做成一件事是有成功的喜悦,但要因此接受众人的爱戴就有些不堪重负了。
沈无淹笃定地说:“没有人嫌弃你。”
她笑了笑,“那是你没见过我的姐姐们。”
“所以,你是如何杀了巨伥的?”沈无淹一边问,一边将她扶到桌边。
茶食都备好了,等她醒来随时都能吃。
她先灌了一杯茶,才道:“就是用光络脑。”
她把光络脑为何告诉了他,他这才意识到为何她手掌碰到自己时,会出现那样剧烈的抵触,但这件事并未细说。
与伥人有相似的反应,不是什么好事,只会徒增她的困扰。
长话说完,她又开始担忧起来:“原来武靖城困住了这么多伥人,现在伥人都出了城,外头的人怎么办?”
所以横看竖看,这也算不上什么光荣的事,若杀了巨伥就会造成更大的危害,那还不如在它脸上贴满桑麻纸,让它千百年动弹不得。
“你不会想马上出城吧?”沈无淹问。
她点点头,“越快越好。”
他道:“数日前杨年来过此处,向我表达了想要出城斩杀伥人的意愿。他带着一个二百人的团,该团兵员在此难中全员幸存,当初也是他们及其家眷想要出城。”
“你如何说?”
“我告诉他现下武靖城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外头伥人肆虐,兴许他们是最后的希望。”
李及双深以为然。
沈无淹话锋一转:“他们想让你指点斩杀伥人之法,我说此事我亦不知,你不识功夫,全凭一己之力而为。此话或许说错了,他们听后反而表示要追随你而行。”
李及双颇有些外强中干地笑了两声,“还真是把我当成你一样的人物了。”
“不,是当成神勇有力、万夫莫敌的天女。”沈无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们知道你醒了,定会上门拜访的。”
“那就等他们来之前先走了便是。”她半开玩笑地说,为了这句话,她干劲十足地站起来,要求沐浴更衣。
吃过了午饭,沈无淹也将洗澡水打好了,她刚要支走人,吕士芩又来了。
不同于那日抢拿粉盒的随性和急迅,吕士芩在两眼如鹰的李及双面前颇有些拘谨。
但拘束归拘束,吕士芩还是抢先提起地上的空桶,道:“公主,让我来吧。伺候沐浴这等事男子不合适。”
李及双看她身板并不比自己强,料她可能连一桶水都提不了,只道:“无妨,这些事他做惯了。”
说罢她转向沈无淹。
沈无淹一直垂着眼,知她望着自己,便抬起头来迎向她的目光,附和道:“对,不止是惯了,还乐在其中。”
吕士芩这辈子恐怕从来没有听过这等露骨且毫无顾忌的对话,大感惶惑,震撼不已。
她六神无主地倒退回门边,拎着的桶也脱手坠地,光天化日见了鬼一般,支支吾吾地说:“那我、我、我先出……去。”
等门被带上,李及双才道:“你吓到她了。”
“只是说了实话。”沈无淹将木桶旁的屏风展开,围成一个半圆,“可以洗了。”
李及双走进去,试了试水温,除下衣袜后,跨进了水中。
温暖的水温涌上来,她差些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一条鱼,曾有过的惬意的回忆发生在早被遗忘的前世。
“你要进来吗?”她望着屏风的缝隙,水面上只露出一个脑袋。
沈无淹在屏风外,袍角飘闪,不知是站还是坐,总之不再如头先那等嚣张了,只是谨慎地答:“恐怕不太好。”
那股别扭劲又上来了。
她故意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就算你不进来,外头的人早就编排得绘声绘色了。我们都落下个坏名声,却什么甜头都没尝到。”
沈无淹哭笑不得,“我看你沐浴,你觉得是甜头?”
她不答,用空掌左右拨弄着,着迷地看着水肆意在空掌里穿行,好久才问:“吕大小姐如何?”
“什么如何?”沈无淹一时不明,旋即了悟,“我们是清白的。”
“清白?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第62章 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对,但我说的是只有你是清白的。”他坦坦荡荡,毫不迟疑。
她笑了,水珠从额上滚下来,挂在睫上,曼声问:“怎么?被我咬过就不算清白了?”
他忽然从屏风后转出来,“原来你记得那夜发生了什么。”
她连忙蜷起来,朝桶边游去,将下巴搭在边上,藏起了整个身子,两份愤慨八分窘迫,“不是不想看?”
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不过虚晃一枪,捡起她要换洗的衣袜收进衣笥中,“要看的,但不是现在。”
刚要松一口气,他把衣笥放在了外边,又折身进来。
好在她还蜷在原处,两手还攀着桶边,见他回来,急忙问:“又怎么?”
不敢低头确认自己有没有失礼,只好忐忑着缩成一只粉虾,仰头看他。
他只看着她的眼,没有胡乱地瞄,下一瞬就俯下身子,一手箍住她的脑袋,吻住了。
这一吻带着些许攻城略地的意味,又因她被动的处境,令他得以肆意而为。
他缠够了唇,便沿着嘴角一路滑到耳下,熟悉得像是在心头描绘过千百遍,最后顺着她的颈吻下去。
就是在他手中,她也一点一点陷下去。
在思绪已经涣散无边之时,他猛然松开,只说了一声“扯平了”,便负手而去,由她再无攀援与支撑地倒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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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名很快就把她清醒的消息传达给了杨年,杨年第一时间就赶来见她。
他跟她见过的兵士都很相像,是个壮实的汉子,蓄着浓须,脸色黑红,狮鼻阔口。
不同的是,髌骨之伤让他行走时一瘸一拐,像是多年顽疾又重新塑造了他。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带着一群手下,客栈的客堂装不下那么多人,大部分都站到了街上。
一阵寒暄过后,杨年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要追随她的想法,求教斩杀伥人之法并未提及。
但她知道他们想杀伥人,这些人全都提着一股劲,她若是不同意,他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他们没有提,她还是先说:“我不是要去斩杀伥人,我要去淮陵。”
杨年毕恭毕敬地回:“那便请公主准许卑职护送您前往淮陵,以报君恩。”
“这不是报恩不报恩的问题。”她反问道,“你知道跟我出城,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有可能变成伥人吧?也就是说,我还好好的,你们全死了。”
她话说得干脆直白,既不客气,也不留情面。
杨年绷着脸,严肃地答:“回禀公主,下官等是经过审慎思虑后下的决心,此行生死自负,绝非戏言。”
她忽然有些不知从哪劝起,又换了个说法:“如你所见,我只是个公主罢了,手上并无兵权,也没有多少金银,所以不论你们有何功劳,都不会有封赏与嘉奖。”
她原以为把话摊开了,就能收住杨年的心思,谁知他激动得一张红脸更红了。
他目光炯炯,中气十足地说:“下官等都不需要封赏与嘉奖,能护送公主、斩尽伥人、造福百姓,此生便无憾了!”
李及双还是不松口,两只手指在扶手上轻敲着,权衡着。
杨年见状,站得笔直如山,朗朗道:“我等是守家卫国的将士,未能保住百姓与城邦,此是一憾。偌大的天下,竟要让万金之躯当先为百姓而战,此是二憾。身为军人,未能斩尽伥人,反而使其外出四散,祸害人间,此是三憾。吾儿……”
“好的,我知道了。”她生怕他要一路数下去,委婉地打断了。
他的意思她明白,仁义之人想做仁义之举,便不在乎名与利。
他如此执着,就是因为深受伥人之害,痛恶伥人,也想倾尽全力。
她很骄傲,为着这土地上还有这样的忠义之士,但她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多人,还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兵将。
且不说到时候会不会有人忽然觉得委屈暗中把她杀了,就说她能不能对得起这些忠勇,都是个大大的问题。
还没想好,人群中跳出一个弱弱的嗓音,落在耳里:“公主,我也想去。”
她转头一望,不是吕士芩还能是谁。
这话一出,吕士凡、杨名也嚷着要随行同去,伸张正义。
客堂里、大门外顿时群情激昂,将士与平民都呐喊着,喊得她脑袋嗡嗡嗡地震。
穿过人群,她只看着吕士芩,吕士芩见了她的目光一下子怯了,将头垂了下去。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转过头,纷纷噤了声。
吕士芩抬眼望了望左右,底气不甚足地道:“公主乃女子的典范,大难当前,奴家亦想效绵薄之力。”
李及双神色晦暗不明,心中已有计较:“各方诉求我都知晓了,大家先行回家,容我与沈大人商议后,再做定夺。”
杨年还想再表忠心,她一手虚按住了他的话头,道:“若我现在说话无用,我怎知以后能调遣得动杨校尉你呢?”
杨年便住了嘴,立直了身子朝她行了一礼,带着他的兵将们告辞了。
吕士芩退出去之前,她将人叫住,道:“吕二小姐真心想去?”
吕士芩看了看沈无淹,又看看她,连忙点头回答:“真心实意。”
“那你回去问过父母意思,明日来复。”
吕士芩绞了绞手,神色黯然,“奴家父母早殁,家中长辈只剩叔叔婶婶二人。若公主肯收,叔叔婶婶想必也不会多加阻挠。”
李及双立刻明白了,嘴上还是说:“最好还是先征询过长者想法,强征民女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吕士芩似有苦难吐,只好领了命,告辞了。
回屋后,李及双第一句话便是:“吕二小姐要去,你觉得可否?”
沈无淹跟在她身后,转身将门带上,“吕二小姐我不知道,但杨校尉的去留倒可以给些意见。”
她将窗棱撑开,黄昏的余光涌进房中,“愿闻其详。”
“如果要斩杀伥人,仅凭你我二人是不够的,你需要一支军队。”
她笑说:“这话未免也太大了。”
他没有笑,继续阐述:“我知道你没有想过组建军队,杨校尉手下兵将也不过百人。但外头伥人数量必定已成倍增多,逃亡的民众将遍地都是,我们需要收容逃难的百姓,也需要更多的人手保护他们,届时便可扩充兵力以应对伥人。”
“南郑必定会继续利用伥人,若无军队,不可抗衡。”他思考过未来可能面对的情况,最后给出定论,“武靖城已废,天下危矣。”
她心服首肯,对目前的幸存人数来说,武靖城显得太大了,一没有官府维系治安,二没有足够的耕地,最后很可能会因争抢食物而发生内斗。
而且没了守护者的城邦,便是砧板上的鱼肉,谁能确保南郑国或李成检不会杀回来呢?
这也就是为何大家明知武靖城是最安全的居所,却不愿意留下的最主要的原因,留下来是等死,杀出去反而会有生机。
他说的句句在理,她的主意也定,但还是问了一句听起来有些荒唐的话:“且不说军队之事,就目前的人数来说,你一个人能对付吗?”
他愣了愣,旋即笑了,对她的心思越来越清楚,“你怕压不住人?”
她抬了抬眉,不置可否。
“打不过就跑,反正逃是一定能逃掉的。”他说着,云淡风轻地。
“那吕二小姐呢?”
“吕二小姐当然能打得过,但打女人可不光彩。”他认真答。
她知道他跟自己逗着玩,便说:“我问的是你愿不愿带她。”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他用火折子点起桌心的油灯,漫不经心地答:“若问我,便是一个都不带。”
她便直说:“之所以提她,是因为她虽不会功夫,但很会煽动人心。”
先头那一闹她看出来了,如果不是吕士芩这只出头鸟先叫唤,其余的弱小者不敢大声张扬要同行。
他用竹签挑了挑麻蒸捻成的灯芯,“你不想她去,回绝了便是。”
“不。”她道,弯起嘴角,那是八百个心眼子冒了一半的笑容,“我要她自己放弃。”
沈无淹只望着摇曳的烛光,默默提醒了一句“下手轻些”,随即进入无念无想,老僧入定的境界了。
李及双又想了一会儿,把事情计较通透了,才说:“有些话我想对你说,到了淮陵,见了皇兄,我便不可时常把你带在身边了。”
灯影颤颤,映在他眼里像是有光在抖,她看不出他的喜怒。
她慎重地斟酌着用词,一面说一面想:“以前我的确离不开你,因为有你在,伥人近不了身。而且你对我亦好,好得挑不出一点儿错。我不知道你有何打算,只怕到了淮陵,会委屈了你。”
以前需要他是迫于形势,现下她自己也能对付伥人了,他对她也没有那么多应尽的义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