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说清楚,是为了日后有人生怨怼之心。
沈无淹仍旧不做反应,静静等着她继续说完。
“我再骄纵任性也要仰仗天家的庇护,除非抛却一切,与你远走。可若有一日你变了心,我便真的一无所有了,我不会将自己推入如此境地。”
她过惯了不安,凡事总要留着后手,哪怕再喜欢眼前人,也不会失去理智。
她转过身来,正正对着他:“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愿意别人染指。可我又没法答应能够嫁与你为妻,除非你只是想捞个一官半职,这我倒勉强可以办到……”
婚姻大事她实在做不了主,所以这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消了声息。
若他真的只想当官,她便能有所报答,各有所需,皆大欢喜。
偏偏他不喜做官,她还要留着他,藏着他,占着他,那就是她不对了。
第63章 器欲难量
他缓缓地笑了,一片欢喜从满腔的失落中生起,眼里也亮着怜人的光:“你有想过嫁给我?”
她是一时嘴快,走漏了心声,话已出口只好默默认了,“或许……有过。”
“那便够了。”他如常道,旁的事一概不应。
不应,便是默许了。
默许,便是断了所有退路。
她一下子便后悔了,他性子懒,遇事不爱言语理会,也不会急急言明心意,但其实洞若观火,这些事即便不说他也能明白。
陪着她火里来水里去的这段路,本身就已经很折磨人了,她这人还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前头已经吓走了庚柔与燎叶,未来还会吓走更多人,现在能留下这一个,便无论如何不会动摇了。
她偏偏还要把一切都撕开,血淋淋地摆在台面上让他看清。
他要她下手轻些,何尝不是在说对着他的时候呢。
越想越后悔,越后悔就越觉得他简直可怜死了。
但若冷静一想,其实最大的可能是,他们救不了天下,没有人救得了天下。
届时四海波振而冰泮,五岳尘飞而土崩,哀鸿遍野、天地倒转,他们之间的阻隔都没有了,这世间也没有了他们。
一起私奔的话不管不顾地涌上心头,将将就要说出来了。
她忽地站起来,掐灭这一念,拎起茶注子,道了一句:“那便好。”
这辈子从来没有端茶续水,也没有丢盔弃甲的李及双,第一次落荒而逃了。
**
翌日,吕士芩如约而至。
见过李及双后,她陈明了家中叔嫂的态度,只有两个字——“不许”。
接着颓然跪倒在李及双跟前,言辞恳切地哀求:“公主殿下,奴家知道自己粗苯愚钝,皇家之门岂是我这等粗鄙之人能肖想的。唯有恳求公主将奴家带至淮陵,奴家愿为殿下做牛做马,死亦无怨。”
李及双听得呱噪,打断了她的陈情,面无表情地问:“你叔嫂为何不许?”
吕士芩一听落下泪来,“南郑国杀来之前,他们刚为奴家谈妥了一门婚事,但奴家从来都不想嫁给一个酒不离手的滥赌鬼。现下,他们道武靖城中已太平,还执意要让婚事于下月便举行。”
“那滥赌鬼初初还不愿要了,说是乱世不好养人,非要小妹也一同添了给他做陪嫁才肯要。”吕士芩哭得泣不成声,还努力将话都说清楚来。
吕士凡站在门外,垂着脑袋听着,默默地抹着眼泪,至少在这件事上,吕士芩说的是实话。
“行吧。”她转变了心意,“生死有命,不可抵抗。想出城的都出城,反正城外不比城内好,城内也不必城外强。”
她不喜欢吕士芩,是因为吕士芩跟从前的她有些相像,不能自主决定命运,又不甘心就此度过一生。
所以会算计、会抗争,甚至把野心写在明面上。
她现在不过是藏了獠牙,人也圆融了些许,骨子里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变。
最后,她同意了,若她不带吕士芩出城,最可能的结局,便有两个女子死在丈夫的咒骂与折磨之下,又或是奋力逃出城外,却变成了伥人。
这世间多一个吕士芩不打紧,多一个伥人倒是麻烦许多。
但她心里还有些不打放心,于是掏出匕首打算事前敲打一番:“我不喜旁人觊觎己物,若是他自愿同你相好,另当别论。若你有意相勾,我便将他的手按在掌下。”
她一面说,一面将空掌放在桌面,扬起匕首,赫然一刺:“如此这般!再送予你等。”
刀尖直直插入桌面三寸,李及双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吕士芩还没从得她允诺的狂喜中回过神来,冷不防瞧见此景,脸色大白,身子一晃,直直朝后倒去。
她还想转一转手掌的,没有机会了。
又废了一只手套,但这一招,真是略试不爽。
沈无淹在旁边目睹了全程,未发一言,他很清楚,这一刀已经收敛了许多。
但旁人哪里知道底细?吕士凡在门外缩着,吓得眼泪都退了回去,直到得了李及双的首肯,才敢进来扶人。
接下来的事,便都是一些形式了。
原本加上杨年一家,也不过百来人,现在吕士芩姐妹也要走,左邻右舍也不甘人后,出征忽然变成了举家迁徙,队伍一下子扩大到三百来人。
原本装满家当的牛车被清空,换成了老弱小。
家中的牲畜也全都牵了出来,鸡、鸭、羊、兔,甚至还有飞禽。
好驱赶的就在地上圈着赶着走,到处飞啊跑啊的都装到牛车上。
能打的,不管是不是兵士,均手持兵器站在外围,彼此守护,互为照应。
李及双看着躜动的人头,忽然觉得他们都像是自己的家眷。
虽然面孔并不熟稔,但是这些抱着鸡的、牵着羊的男女老少,都扬着一张迷茫的脸,巴巴地望着她,把她当做了依靠。
她心上一转,还是在出城前发表了一段讲话。
讲话的内容无外乎以下几点,一是珍惜眼前人,也不要心存侥幸,说不定出城后,先死的就是你;二是都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伙人里,恐怕要死一半以上。
三两句就把士气打到了低洼。
最后先抑后扬,劝诫大家无须害怕,毕竟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也一样全须全貌地活到了现在,而且能救的人,她一定会全力相救。
刚要结束讲话,她忽地又想到一点,回身上了踏马石,道:“遇到伥人莫要硬拼,哪怕跌断腿、撞瞎眼,都不要被伥人咬上一口。保全一条命,便还能做这暗夜里的火种,再照亮新的天地!”
好话狠话都说完,众人面面相觑,怕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实诚的首领,什么饼都不画,还把美景都撕碎了。
等她下令出发,人们还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其实她要的便是这个效果,一旦出了城,便时刻也不能松懈。
**
出城后,他们并没有一下子就遇上伥人,而且越走,越发有人觉得出城的决定是对的。
城外地广人稀,伥人不再像在城中般聚集着,偶尔杀出一两个,还没等到近身,壮士们手持利器围上去,三两下就解决了。
唯一的乱子是遇到了山贼。
开始这伙山贼跟了他们好几里,早就被沈无淹和杨年等人发现。
情况报给李及双时,她只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推了出去:“让沈大人处理便可。”
于是杨年本来只是想要加强戒备,不调动太多兵力去围剿,最后变成沈无淹自己出马,抽了一队人手,一出击就把那伙山贼打趴下了。
沈无淹押着人回来时,那队伍浩浩荡荡好不壮观。
除了上百个山贼,还有一堆辎重,乌布幕、铁马盂、碓、筐、斧,等等,一看就知道是行军打仗的行伍出身。
山贼首领韦丁被捆来见李及双,但这人看着面善,却是个硬骨头,怎么问都不愿开口。
李及双看他面庞白白净净的,跟一般的军士不大同,便把吕士芩叫来,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
吕士芩先是连连点头,末了忽然“啊”地叫出了声,又赶紧捂嘴咬牙,缩颌垂首,回身去找了邻舍的婆子借了条细棉线。
她畏首畏尾地来到韦丁面前,先回视了一眼李及双,得了准许后,转回来对着韦丁。
她不敢望他的脸,只是垂着头,一手执细棉线,再用门牙咬着另一头,另一只手虎口在线中间叉开三寸,反复拧转起来。
旁人看得一头雾水,连韦丁也未见过这个阵势,不知一个线团能有多大的威力。
等到吕士芩把纱线张开的口子贴上了韦丁的脸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人生头一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挨得如此近。
直到吕士芩双手与口一道发力,让线一张一合,一起一落,绞掉了他脸上的汗毛,韦丁才冷不防地叫唤起来,猛地后缩起身子。
“按住了。”李及双在后边下令,嘴上却不笑,只是两眼弯弯。
左右得了令,强行将人按住。
韦丁挣扎得紧,还把吕士芩吓了几跳,连“莫乱动呀”这样娇嗔的话都说出来了。
李及双看得津津有味,又指挥道:“放在地上按住。”
围观的兵士看两个人制不住,纷纷都要围上来帮手,后头的人看不到了,嚷着叫他们让开些。
别说百姓,连兵士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根棉线就把一个七尺男儿吓得哇哇乱叫,连一滴血都没瞧见呢。
人一层一层围上来,借出棉线的婆子看吕士芩缩手缩脚的,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朝李及双自荐道:“公主大人,让老身来罢!顺道给他的眉也修修。”
众人听了,哄笑起来,风吹荷叶般仰倒一片,连沈无淹也笑了。
韦丁实在受不住了,连声求饶:“我招我招,不要绞了,住手!住手!”
吕士芩满脸汗珠地停下来,望向李及双。
李及双点点头,遣退了人。
韦丁站起来了,半边脸显得极不相称的白净细腻,但整个人气鼓鼓的不甚甘心,张着鼻孔出着豪气,以显示自己还是个铮铮男儿。
不等李及双多问,他就老老实实交代了。
第64章 智者必怀仁
原来他们确实不是山贼,是圉岗州的残兵。
南郑军队数日前围住了圉岗城,城中官兵守将拼死抵抗,但忽然一夜中城里多出了数十个疯子,见人就咬,圉岗一夜城溃。
韦丁等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逃出城。
有弟兄出了城门又忍不住,折身要回去救妻儿。
他眼看着人刚进城门,刀还没来得举,就被一拥而上的疯人咬死了。
他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我家中只有兄长一人,他虽脾气暴躁,整日游手好闲,但想必断了条腿的他也是逃不出来了。”
众人听了,想到自己的遭遇,纷纷黯然。
“那不是疯子,是伥人。伥人者,不死身,须断头才行。”李及双已忘了是第几遍重复这些话了,但她相信,北方和东边的人,很快都不需要她再解释了。
她抬了抬下巴,左右的兵将顺意解开了韦丁身上的绳索。
她问:“所以,你打我们的主意,是没东西吃了?”
韦丁摇摇头:“我们自己打猎,吃的够,不是馋你们的事物。”
“那是为何?”她懒洋洋地问,天色晚了,她都有些饿了。
“我只是奇怪,你们看着像贵胄的家眷,老的小的还有军队护送,但车上还又不装着珠宝财务,净是鸡鸭兔猪。当家的好像还是个女的……弟兄们打赌,想看看是不是撞到了狐妖出巡。毕竟天降横灾,妖祸横行了。”
杨年恼了,大喝一声:“满嘴胡言!竟敢把公主当成狐妖!”
韦丁头先听到人家叫她公主了,他只是不敢相信,粗布麻衣的李及双和蓬头垢面的将士们,哪个都没有皇家的威风样。
“杨校尉,这就不好玩了。”李及双倒有些不乐意,“公主的名号哪有狐妖来得响亮呢?”
韦丁还傻站着,分不出她话里的虚实,却见杨年怒目圆瞪,面前的“公主”似笑非笑,泰然自若,又想到了她身边那个冷面人,阎罗一样的身手……
一番计较后,他立刻跪倒在地,拜了起来,“小人韦丁,武靖人士,圉岗参见、参见……”
他不知应称呼什么,抬眼起来看了一眼李及双,狠了心接着道:“参见殿下。”
“起来吧。”她道,“既然是场误会,你就与你的弟兄们回去吧。”
韦丁站起来,仍有些恍惚。
杨年道:“韦兄弟是武靖人士?”
韦丁连忙称是。
杨年又拱手对李及双道:“殿下,韦兄弟手下都是身强体壮的将士。”
话没说完,但李及双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想的,正是沈无淹所说的,招致麾下、扩充兵力。
所以她点头默许了。
杨年立刻会意,朗声问道:“韦兄弟,不知你今后作何打算,难道要长期在山野中圈地为王吗?”
韦丁听闻,愤然道:“南郑人一路北上,攻势急如闪电。我等其实想往北方走,看能归拢入哪方军队,再重整旗鼓,将南郑人杀个片甲不留。”
李及双问:“你们有多少人?”
韦丁答:“二百七十六人。”
李及双指着沈无淹,问韦丁道:“你们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他?”
韦丁连忙纠正自己:“算上被他用暗器杀掉的,应当只剩二百六十多。”
这个韦丁是实在人,问了这老半天也没听出眼前人的话外音,李及双便对杨年道:“杨校尉,有劳了。”
杨年看着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心思却不相称地颇为玲珑。
当下便领了韦丁到一旁,与他讲清楚伥人的祸害,几番交谈后,韦丁立刻心甘情愿地追随李及双而去了。
队伍庞大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或许是那日韦丁称李及双是狐妖,她不怒反喜,流言就稀奇古怪地传到了沈无淹身上。
除了李及双,沈无淹一向不会靠近他人,但朝夕相处难免有离得近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发现了沈无淹的异样。
他周身的寒气实在太重了,在酷暑之日也如冰窖一般。
有一日,吕士芩和几个小孩吵起来,动静越来越大,连大人都加入进去,两拨人争得面红耳赤,互不退让。
若不是拉架的将士靠谱,早就扭打起来了。
李及双把人叫到跟前一问,便知道了情况。
那几个小孩听说了沈无淹的异状,纷纷打赌谁能够去碰他一下,碰到的人,便是首领。
吕士芩恰巧路过,全听见了,当下就揪着那个出馊主意的小孩不放,小孩的父母不乐意了,双方便争执起来。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李及双忽然放下心来,既然迟早要被发现,不如趁此机会了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