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解藏踪迹
话音一落,远处有人大叫了一声,喊声立刻止住,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属令长似乎对这类喧闹司空见惯了,不仅不命人去查看究竟,反而充耳不闻。
他只是面露难色,一板一眼地说:“十六公主有所不知,这没有过所或批文,卑职就得根据其是脱户、漏口抑或逃亡,做出相应的惩办。否则上头问罪下来,小的可担不起。”
“我知道。”李及双先前就料到没有过所难以进城,但他那暗中带着些嬉笑的推诿样着实令人不快,于是说了一句,“令长公如此严用律法,想必城中附贯①的士子们也得到了相应的惩办。”
属令长不是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讽,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小半世,皮也厚实了不少,反而道:“城中百姓卑职就没法子管了,实在是鞭长莫及啊。”
李及双只是轻笑,淮陵一带的人,多是异乡的商贾,你说他精细短浅,他又高谈阔论、见识颇高,你说他粗放不拘,他又锱铢较量、持筹握算。
这小吏在乡随了外俗,也有了这点计较。
现下,想必给点人头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过去了。
但别说她不愿给,就算愿意,她也没有这个财力。
正相持不下,忽然有人扬声大叫了两个字:“伥人!”
她身后这群训练有素的南方众顿时抽出包袱中的棍棒与刀具,自发地围成了一团,将老弱小护在了圆心。
其余人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海寇从内河来犯,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属令长登时指着李及双大叫:“好啊,不仅私藏器械,在外还携带戎器,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公主吧!”
他一面说一面退,低声朝小吏道:“快去禀都水使与余安尉,请他们调人来擒贼。”
喊叫声此起彼伏,南方众手持兵器警戒着,且行且退。
她也很愕然,着实没有想到伥人会来得这么快,不经意间看到船舱,转向沈无淹:“伥人是我们带来的?”
沈无淹举目远眺,岸边的情形尽入眼中,“估计底仓里藏着被伥人咬伤的人,当时未毒发,所以我没有察觉出来。”
“有多少个?”
“不多,两个。”
沈无淹这么答的时候,人群已跑远,南方众也整团退至安全地带,她看清了岸边的伥人。
一个头先已被他们的人斩死,还有一个被推入了水里,正浮在水面上,直挺挺地扑腾着,在旋涡中打着转儿。
地上淋淋漓漓的血迹,被脚步采乱,一点一点延伸到里头。
“不知刚才是否有咬伤人。”她这么说,其实心中已笃定无疑,转身朝油水滋津监署走去。
属令长还以为她趁乱要跑,赶紧带着几个小吏迎面奔来,将人在监署的门外拦住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出声,李及双先说道:“你立刻向上通传,命人先将城门关上,再彻查岸上的人中是否有被咬的。”
“还说胡话?你说你是公主,恐怕相王来了也认不出吧?”属令长上下打量着她,对刚才那起“疯人乱咬”之事漠不关心,“你且等着,抓你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一旁的沈无淹忽然亮出腰间的鱼符:“禹州都督府司阶沈无淹。”
属令长一看那金光闪闪的鱼符,脸色攸地大变,连忙回身大喊:“来人,拦住去往都水司与余安尉的人。”
又旋过身子给沈无淹弯腰赔罪,成套的请罪之词直往外冒。
李及双不耐地打断他:“还不快去关城门吗?!”
属令长一听,本来是他力所不及之事,这下也赶紧去传令了。
李及双安下心来,看了看沈无淹的鱼符:“怎么从来不见你拿出来过?”
“忘了。”他答,两眼望着虚空,好一会儿才解释,“我忘了我是编入哪府军,任何职了。”
李及双两眼一黑,“不知道你问我呀,我知道!”
不过既然属令长认可了,鱼符又是真的,她没理由还追着不放,只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教育道:“下回你就说是将军好了,随便哪一品都比司阶大。”
有了这枚鱼符,李及双那不复圆润的玉牒也显得货真价实了起来,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南方众都安顿在了寺庙里,各人自想些办法看能否寄籍,自谋出路。
李及双跟沈无淹在城门口守了一整日。
他们勒令每个进城的人都要脱衣检查伤口,弄得民众一头雾水,叫苦不迭,李及双仍不见半点疲意。
她知道百姓们不喜欢被搜身,就命人到城里买了些馒头、小饼,慰问一下被搜查的百姓。
但这事动静有些大,甚至惊动了余安尉,余安尉亲自带人来查,双方一对,原来余安尉很清楚南方伥人之事,几乎不用李及双多说,他自己就知道怎么做。
于是她顺手就把这个苦差扔给了余安尉,还不由分说“借”了他的马车,同沈无淹一道赶往相王府。
相王府位于余安城东南角的淮江江畔,规制豪大,富丽堂皇,屋舍上千,院落近百,仅在门外就能见凤枝缚鸡戗脊,刚硬蜿蜒而起,门边还立着两座古朴浑放的石狮,勇猛刚毅。
踏进峻字雕墙的深宅,她终于见到了阔别已旧的四哥相王李吉。
近半年来,她觉得天地都换了,只有李吉没有变,点的还是沉水烟,喝的还是卯山仙,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极致。
一说要带她去“明月桥上看神仙”,又要带她“画船听雨眠”,上拜秤平寺,下晌逛迷楼,总之,一张嘴,什么奢华逸事都给她安排满了。
她硬着头皮听了半天,终于找到空子说话了,就提醒他,既然他成日在城中游走,就须得堤防是否遇到状态有异的百姓,譬如像岳庸那样的人。
李吉两手一摊,仰天长啸:“我的好妹妹,你怎的还对岳庸念念不忘啊?”
“是啊。”她说,目光穿过檐廊,飘到极远的天外,“也不知他现下如何。”
李吉充耳不闻,理了理那身金线银边的宽袍大袖,摆弄起龟甲竹笼里的鹞鹰来,“我看你瘦了一圈,都玩疯了吧?快给哥哥说说有哪处好玩的?下次哥哥也去看看。”
“好玩的?”李及双慎重地想了想,忽然拍掌道,“我想到一处,那地方有很多奇怪的人。”
李吉来了兴致,一屁股坐在那面极热之日也通体透凉的缀玉席上:“怎的怪法?”
“那些人看起来跟我们一样,但其实不是人。”
“哦?”李吉眨巴眨巴眼,把屁股朝她挪了挪,“有美人吗?”
她沉吟一番,“也有的,多美的我都见过。”
“然后呢?可好相与?”
“不太好。”她煞有介事地说,“但他们见了你,便会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她站起来,忽然张开十指,虬曲如爪,露出左右两颗尖牙,作势朝他扑去。
李吉冷不防吓了一跳,大叫起来:“哎哟喂,可吓着我了。”
说罢又拉下脸:“变着法子教训兄长呢?”
她知道他虚张声势,便把什么是伥人和伥人如何灭了南方诸城的事与他说了。
李吉认定了她在编故事,“那你怎么还好好的?你这身板能逃得过?”
“全靠跑得快。”
“我不信。”他的嘴比下巴还翘得高。
李及双倒也不强求,言之凿凿:“总之我可提醒过你了,莫说我没说过。”
李吉敛了笑容,只说:“这些事你我知道便罢了,莫让外人听了去。这些都是朝政之事,自会有人处理。”
这点她是知道的,身为公主,不能干政。所以她一开始便没有向皇帝力陈伥人之害,说了无用,还会适得其反。
又聊了一会儿,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李吉便留她在府上住。
他将她送到厅房外,忽见沈无淹肃身站在门侧听差,那仪容和气度跟一般的侍卫都不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是你的侍卫?我怎么没见过?”李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确定自己没见过他,“你哪儿来的侍卫?”
沈无淹听了此话,微垂首,拱手道:“卑职沈无淹,参见相王。”
“沈无淹?”李吉脑子飞快地动起来,“这名儿怎的如此熟稔?”
李及双不答,端正身子又行了一礼,正要别过,李吉猛然叫起来:“你就是去年那场番上校试的魁星!”
还不待旁人接话,他又道:“我听说去年的魁星是万中无一的俊俏郎将,没成想竟如此……竟如此……”
匮乏的语言难住了李吉,他竟半天都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话来形容眼前人。
李及双暗叹一口气,“是的,哥哥说的都对,您还有事吗?”
“当然有。”李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我道你真那么有本事,弱不禁风地,也敢独自南下。这一趟就只有你与他二人?”
李及双“唔”了一声,颇有些不耐,急着就要走。
“那你们可有……?”他故意拉长着尾音,当着二人的面,毫不顾忌又有些欲盖弥彰地审问她。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回,管他指的是什么,一概都否认了。
“没有便好,”他忽然肃声冷面地训起话来,“你可知‘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的古训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附贯:附入本地户籍的外地人,文中指的是类似高考移民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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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既醉还休
李及双安分地听着李吉做张拿乔的语调,这时候他开始诲人不倦了。
等他说完,她睁着两只大眼睛问:“哥哥,这些古训你自己怎么不遵守?”
他只作没听到,清了清嗓,转而道:“沈大人可有意为我做事?”
沈无淹仍微垂首,站得笔直如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道:“多谢相王抬爱,卑职恐有负重托。”
李吉也不勉强,侧头来打量着李及双的面色,那眼神分明是看出了什么,但没有多说,只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你们先回房歇息吧。”
李及双想了想,说:“要不我还是到外头去住吧。”
“生气了?”李吉嘟囔起来,他倒觉得委屈了。
“没有,我怕打扰你罢了。”她不喜欢在这种大宅子里住,一来人多嘴杂,二来她莫名有些隐忧,跟沈无淹分开,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
李吉扬声唤人来带她回房,才说:“你就算把整个王府拆了,我都不恼,快去睡吧,明天带你看神仙哦,明月桥,明月桥。”
她不知道他怎么一直在念叨明月桥,在路上问了婢子,才知道原来不是什么神仙,是烟花女子。
当下就觉得这个兄长,真是无药可救了。
旁的不说,至少李吉对她还是相当大方的,叫人单独收拾一套别苑出来让她和沈无淹住。
那院子极大,起码有五间客房,连奴仆也差了好几个过来。
她说不用太多,只留下了两个。
在别人屋檐下,她和沈无淹都知道话不应多讲,几乎没有半点交谈,就各回房歇息去了。
翌日醒来,相王妃就张罗着要领着她到秤平寺听经敬香。
她不能带上沈无淹,孤身跟着一众女眷出了门。
相王府的马车夸张到像一座摇摆的彩楼,拉车的马无人骑,却个个套着黄金马鞍,车声上披挂着金环丝帛,连马车上软垫都是锦缎织就的。
她们就坐着这样豪奢的马车,驶往秤平寺。
天下的佛寺都一样,大雄宝殿前的庭院开阔,古木参天,香烟缭绕。
当中三尊宝鼎,被东桧柏、西黄杨环绕着。
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斋饭意外地好吃。
余安的菜自成一体,下山之后,相王妃又带着她到城中最好的望江楼,点了醋熘鳜鱼、砂锅狮子头、将军过桥等名菜。
一天玩下来,她整个人都疲惫了,实在比南下任何一天的跋涉都要累。
第二日,她们又要带她去听新编的“吴歈”,她实在没有听曲的雅兴,直到相王妃偷偷在她耳边说,若不是她同去,她们都寻不到由头出去散散心的。
相王妃这么说,她也不好拂了她们的意。
有了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的出游也就顺理成章了。
后来她索性不赔笑了,但见众人也能自得其乐,这几日下来,才不显得那么劳累。
终于,相王妃自己也累了,不再嚷着出门,她这才空了下来,同时第一千遍想起,已经有数日未见沈无淹了。
那夜等听门的婢子都回了偏房,她刚要熄了烛火,忽然听到里屋有些动静。
还不待她走近,便先听得对方说了声“是我”,身影紧跟着就从帘后转了出来。
她连忙迎过去,由他把自己拉进怀里。
两个人就只是这样静静地拥着,她阖着眼就想在他怀里睡去,他由她靠着,伸手捋一捋她的头发,轻轻地顺下去,又拨到一侧,再抱紧了些。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轰隆轰隆响着,好久好久才缓下来。
“你自己在这儿,可有人欺负你?”她的声音瓮瓮地,沿着他的胸膛传上来。
沈无淹笑了,“没人欺负我,相王每日都找我谈事。”
她立刻仰起头去看他,“谈事?还每日?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脑海中生起的一个念头便是李吉要拿他去比武逗乐顺手赚钱。
沈无淹道:“初初只是跟我谈论拳脚功夫,后来说要与我比试。”
她都不知道李吉还会对这些感兴趣,一面揣测,一面把他拉进里屋,二人就坐在床边的罗汉榻上说着话。
“你要当心他,他这个人,最好美色。”她说得咬牙切齿。
沈无淹用指腹抹了抹她的下唇线,那一处刚刚压在他的领口上,留下了浅浅的印子,“你多虑了,他真的只是跟我谈论武术。”
见她还是不信,他便说:“相王问我,武者,如何能胜,又问我如何使出风骨之劲。”
李及双听得认真,天下变了,李吉如何能不变?或许她错了。
沈无淹又道:“我看他正在挥笔复信,便答,笔画皆有强弩筋节,武者亦然。‘下笔点画波撇曲直,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武者,亦要身有笔锋,劲有笔力,如此而已。”
李及双道:“《笔阵图》。”
他点了点头,“他听后连信也不写了,又与我谈了许久。”
她瞧着他,忽然又瞧出了别的样子。
原先她只道他是个武夫,没想到还有文韬之才,把这样的他带在身边,无异于怀璧在身,招摇过市。
相王府,不能再留了。
沈无淹继续道:“第二日,他非要与我比试,我有考虑过是否要让他,但他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