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住沈无淹的手,知道他不会指节尽断,能使出这样拳力的人,不会像她这样的三脚猫鲁莽。
但还是心有余悸。
他从来不用贴身的打法,凡有能巧借的兵器,大到长棍,小到枯枝,都能以小博大,轻松应战。
番上校试那次她就知道了,对他而言,输赢不过是比试时附带的结果,不是必要的目的,在这一境界上,他就已经赢了对手。
她想着他,全然忘了自己才是最狼狈最不堪一击的那个。
“疼吗?”她忍着身上的痛道。
“无事,你先离开这里。”他伸手抹开她额边流下来的一小道血迹,一如此前那般,血印早已干涸。
她刚想摇头,忽然一阵天玄地暗,只好用嘴逞强:“不,我不走。”
他顿了顿,眼帘垂下去,在眼下投落两道薄颤的灰影,“我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她答,感觉自己已顽强地适应了身体各处的疼痛,“因为有我。”
这句话根本无可辩驳,于是他握住她的掌,爽快应下:“好,那就不要分开。”
正此时,夹谷蛮山已腾地而起,朝屋外杀来。
他顺势将她抱住,两脚尖左右往前一蹭,力贯膝身,便带着她飞退出廊庑下,躲开了攻击。
夹谷蛮山冲进庭院,沾了满身的黑灰,架势上却不见有损。
沈无淹将她放开,孤身迎敌。
正在此时,卫队队正朝小楼上的李吉拱手高喊:“王爷,末将请战。”
李吉嫌弃地摆摆手:“你们去打就是送死,好好看着,多多观摩。”
她撑着退到院角,朝小楼上的李吉喊了一声:“火器!”
李没听明白,双手撑在栏杆上反问道:“什么?”
积蓄已久的愤怒在这一刻涌来,她顾不上疼痛,矮身抓起脚边的一块碎石,朝他扔过去:“猛火油柜!”
石块差点命中李吉的脑门,把李吉吓得呜哇大叫,怪她这种时候就找到准头了,还高声问她要不要冲撞车和巨弩,要不要把整个军队都搬过来。
李吉在小楼上龇牙咧嘴、活蹦乱跳,全然不顾她的死活。
别说回嘴,她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一扔,从后背到指尖都仿佛撕裂一般,锥心之痛侵入大脑,她有好一会儿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以至于下人慌慌张张地将东西拿进来时,她已经翻来覆去地痛死了好几回。
在此期间,她只隐约知道卫队终于出手了,颠三倒四的李吉在小楼上叫道:“谁能杀了此怪,重重有赏!”
但正如李吉所料,他们的利剑只是挑破了夹谷蛮山的皮肉,自己的手脚却被折断了。
有一个兵士甚至还被举起来,扔到了李及双的脚边。
夹谷蛮山的目的其实只有她和沈无淹,不杀了他们,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十六!给你找了个猛火油葫芦,可得当心着用啊,就这一把。”李吉在小楼上高声叫着。
她挣扎着起身,手疲软着,根本接不住那个甚是笨重的猛火油葫芦。
这是铜制的火器,最初是猛火油柜,她在书中见过,葫芦制式更轻便,但再轻,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仍犹有千斤之重。
眼看着油葫芦就要从她手中坠下去,一旁挣扎起身的兵士看到夹谷蛮山正向此处杀来,情急之下一把抢了过去,挡在她面前,大力抽拉起唧筒。
怪事发生了,饶是兵士抽拉得卖力,火筒端口却没有喷射出火焰,连火星子也不见一颗。
夹谷蛮山就要攻来,半道上被沈无淹一脚直击中面门,夹谷蛮山也不举臂抵挡,迎面生捱了数脚,身形不稳,连退了几步。
那兵士急得大汗淋漓,李及双冷冷说了一声:“给我。”
他不敢再试,连忙转身将笨重的油葫芦放在她的臂弯中。
她提着劲撑抱着,绝不让一个死物把自己压垮。
脑海中犹记得猛火油柜的操作方法,按图索骥摸到了卷筒尾部的一个小窍,要将窍处打开,使得挤压唧筒时后侧能有空气泄出,全力而进,才可形成猛火。
于是她移开小窍上的圆盖,轻轻一抽一推,葫芦中的石脂水从火楼中喷出,如同一条摆尾火龙直冲而出。
反冲力将李及双震退了数步,好在撞上了院墙,才没有摔倒。
李吉在楼上又是拍大腿高叫好,又是痛心疾首急得打转,最后叫着要下来亲自试,被管家和王妃拦住了,才没能下来。
王妃来了,几个爱妾都来了,甚至牵着孩子抱着娃,庙会看热闹一般,又鼓掌又喊娘亲,丝毫不把夹谷蛮山放在眼里。
庭院中央,夹谷蛮山正运着步,寻找沈无淹的破绽,几个尚有余力的兵士在更外围,张着鹰眼,寻着敌人的弱处。
李及双重新抱稳了猛火油葫芦,踉跄着奔过去,沈无淹退了两步与她并肩。
说时迟,那时快,夹谷蛮山猛然跨步突进,李及双手早已握住唧筒,也拿准了时机,一个抽拉,火舌蹿出,闪电一般直喷向前。
沈无淹已伸手扶住她的肩背,待那反冲力将她震退之时,他掌根一按,承住了她后退之势,同时以浮身卸力,二人一并轻退而去,如水遇石,顺流滑开了。
夹谷蛮山虽已不能言语,但似乎尚有一丝本能。
猛火裹了一身,它连忙倒地打滚,不过十数圈,火焰竟全熄灭了。
等它直挺挺地跃起时,立刻如虎抖毛,横向摇旋起来,只是它身上没有密实的绒毛,只有烧焦的碎皮,这一抖,黑硬的皮块全都飞射出来。
沈无淹眼疾身快,已背过身去将李及双圈进怀中。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等到那皮块四射开来,流矢一般击中面颈之时,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连小楼上看戏的贵人们也没有漏过。
李及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从沈无淹怀里钻出来,却见他肩膀上沾满了黑色雪花一样的颗粒,同时冒着几缕白烟。
回头再望那些尖叫着的人们,每一个都如同麻子一般,张着口,瞪着眼,两只手虬曲着张开,想要拍开那滚烫的皮块,却不敢去碰,只能不停地惨叫着,跳着脚,哀嚎不止。
唯有李吉,顶着一张白胖的脸,光滑如蛋,丝毫未损。
小楼上乱成一锅粥,王妃和女眷们喊着:“王爷!救命呀王爷!”
管家已是自顾不暇,还得张罗着先把人带走,又高声命人去寻大夫。
李及双忙问沈无淹:“你没事吧?烫着了吗?”
沈无淹还未开口,身后的夹谷蛮山忽然发出叮叮灵灵的怪声,又浩大又清脆。
二人回头一看,只见那儿立着一个铁钉堆成的人形,皮肉没有了,器官没有了,只有铁做的筋骨,发出锈迹斑斑的暗光。
夹谷蛮山真正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钢铁杀手。
它朝他们走来,愈来愈快,几乎要飞起来了。
李及双退到侧方,留出空间。
沈无淹捡起卫队掉下的长刀,既不硬顶也不后撤,而是以弧步绕过夹谷蛮山。
近乎贴身之时,他身子一仰,腰部一个弹射,力贯于臂,腕力一爆,那柄长刀脱手而去,直击夹谷蛮山的心脏,并在不可回避的冲撞力中横穿过铁钉围成的胸骨,破身而出。
最后,“嗖”的一声,长刀扎进廊柱,入木三分。
夹谷蛮山却没有倒下,它只是猛然站住了,抬起手掌,用铁钉去触碰心脏出的铁钉,一面仍旧平整,一面已经弯曲。
小楼上只剩了李吉,他忽然压着声音叫李及双:“小十六,小十六,你预计要打到什么时候?”
她循声望去,颇有些意外:“哥哥,你竟然没受伤!”
“我当时正巧同孩儿说话呢,脖子后头倒是有点麻麻的烫。”李吉说着,扬起下巴摸了摸后颈。
“你就不怕它身上的铁钉扎你腚吗?”李及双看他越来越兴奋,嘴上也不客气了。
李吉没有接腔,双目攸得睁大,同时头与身一同矮下去,匍匐在地。
李及双已听到后方飞来的细巧利器的破空声,她太熟悉这种声音了,与沈无淹的暗器声如出一辙。
所以不用回头,便知多半就是自己言中了,飞来的是夹谷蛮山身上的铁钉。
反正脚早就软了,她因风吹火一般迅速蹲下,借着脚边一株苍翠茂密的矮松挡住身体。
铁钉飞来数枚,不是天女散花一般,而是有的放矢,瞄准的就是李及双。
矮松挡住了攻势,铁钉打到她遮挡脸部的手臂之时,不过是轻微的刺痛。
很快,刺痛变成了灼热,几点灼热悠然汇在一处,沿着手臂往右肩蜿蜒而去。
她的肩被曲玛的手臂抓过,当时留下的八脚盲蛛印一直未消,因为不痛,就没有多加理会。
此时此刻,肩头忽然犹如被热火炙烤,剧痛钻心,她忙用左手去按,没想到凤纹螺竟然响起了海潮声。
这声音宏大雄厚,如从无垠的星空外投射而来,终于在这黄土上寻到了落处,发出悠扬的悲鸣。
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似有千万人同时哀泣言说,震得人心颤颤,不知身在何方。
第70章 莫照绮罗筵
“别叫啦!”李吉捂着耳大喊着,似乎连夹谷蛮山也摇晃起来。
沈无淹奔至她身旁,拉下她的手,海潮声与人语戛然而止,她再无半点气力,虚脱倒去。
他一手将她扶住,另一只手按在她肩头,冰冷隔着衣料渗进来,灼热很快就散去,“莫要睡去,等我来。”
她恍惚着,靠在树干上,眨了眨眼,看他起身离开奔至夹谷蛮山前。
夹谷蛮山握着拳,眼眶暴睁,敛声静气地酿出一股邪气,胸膛一震,数枚铁钉自胸前飞出,直射沈无淹脖颈。
他张掌去接,那铁钉一下子钉进掌中,但他连手指都未颤一下。
李及双见他避都不避开,顿时大惊,挣扎着就要朝他冲去。
还未起身,就见他掌中的铁钉猝然大亮,燃起熊熊火焰。
他丝毫不乱,反而运掌起势,指掌一抖,火舌一下子顺力而蹿,布遍了全身。
李及双面色已是惨白,却见他坦然受之,仿佛那不是火,只是虚幻的阳燄。
李吉趴在地上,两只眼睛穿过栏杆望到了这一切,惊掉了下巴,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说着不成句的话。
烈焰之中,沈无淹犹如一尊耀眼炫目的怒目金刚。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跨步起势,只是以肉身生出烈焰一般的蓝莲,双掌在胸前竖起,风驰电掣之下,隔空一击。
那火焰似是长出了无数羽翅,蝉蜕一般瞬间离了他的身,飞向夹谷蛮山,并牢牢地、死死地将它困住。
夹谷蛮山用力地嚎叫起来,吼声再一次直冲云端,轰得水池面都涌起了波纹。
李及双只听得耳鸣震震,当中似乎还夹杂着凤纹螺中的人语与海潮音。
沈无淹落掌收势,转身快步向她走来,面上既无身经灼烧的痛意和痕迹,也没有半点骄傲,好像他只是如常归家,未经恶战。
直到他把她轻轻搂在怀里,一掌捂住她的右耳,将她左耳按在胸膛上,所有的声息才霎时退却。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平稳有力。
他还是他,跟初见时不一样了,但他还是那个他,是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最后,夹谷蛮山奋力发出最后的呼喊:“李……及……”
“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夹谷蛮山轰然倒地,身上的铁钉砰砰灵灵化作了铁屑,散了一地。
沈无淹臂弯上的劲这才缓缓松下来,在她耳边安然地喟叹道:“不要命的打法,我也学会了。”
她险些就要哭出来,不是因为他第一次疲惫着,表露出那个真实的自己,不再风轻云淡地说着让人笃定的话,也不是因为劫后余生,心怀感恩,而是因为她听懂了他的意思。
往时,她做事就不计较后果,宫里有责罚,该受便受,但绝不悔改。
南下后,她仍旧一意孤行,玩命一般往南墙撞去,全靠沈无淹殿后。
她没想过他是会难受的,哪怕有,哄过了,伤愈了,转头就忘了。
所以当时当刻,晚风拂面,虫鸣再一次响起,夜终于归于平静的时刻,她深切地体会到了他的感受。
虽然下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直行,但是从今往后,她都不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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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看见沈无淹疗伤,先是有嫩芽一般的微草从伤口里长出来,再用掌背在火上一燎,草芽尖尽数脱落,变成了透亮的蛾子。
那蛾子本要飞回伤口,她诧异地伸出手指想去触碰,沈无淹连忙拦住:“不可。”
却见蛾子盈盈绕了数圈,熠熠然,蘧蘧然落在了她指尖,连他也有些诧异。
指尖却只有微弱细小的触感,再仔细看时,她才看清这并不是蛾子,只是长着对翅的光点,没有面目,也没有颜色。
“这是什么?”她问他,“就是它烧死了夹谷蛮山?”
“是的,这是筋蛟钩,可将我的血脉、筋骨和皮肉重新修复。”他手握成拳,朝筋蛟钩露出伤口,那筋蛟钩整了整羽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指尖。
“它虽是从我伤口里长出来的,但很有攻击性,从来见不得外人。”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她,面色已然和缓,“我有时候觉得伥人不是怕我,是怕引出它们。”
她却只看着他的伤口翘起的边缘,如流水一般涌向对侧,神奇地平整成了一块,她干脆将他的手拉过来,呢喃道:“这么看来,我不是外人。”
他由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视线落在她那从衣领口露出来的一小截粉颈上,烛火昏黄,却显出了雪压霜欺的白。
过了许久,才缓声答:“你不是。”
两人还没能说多少话,接她的轿子就在外头停下了,等着接她到前厅,去接受最好的治疗。
为她施针的是拳师馆里的厨子,却是余安城最有名的跌打师父。
几百针下去,虽然背上还有些痹厥,但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而且,李吉一向是只管看戏,不管收台,他不搭理,便没人去追究夹谷蛮山到底是何人。
夹谷蛮山彻底死了,但这场风波,远没有停息。
***
沈无淹与夹谷蛮山的对决很快就传遍了李吉麾下的军营。
流言最容易变质,传到后面,人们谈论的就不是他的功夫有多厉害,而是他根本就是个会变戏法的天神。
这两个词搭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褒是贬。
沈无淹不在意,她也不想替他愁。
她知道那夜在场的女眷都受了些伤,便就叫婢女玉珠到街上置办一些饰物,再送到各房中,以示慰问。
花了不少钱买回来的饰物玩意送出去后,竟然没有一人回礼。
李及双便知道她们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