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游玩过五日,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客气,说翻脸就翻脸,连个假笑都不露。
到了第三日,连玉珠也不见了人影,她强撑着把自己起身后,想要去找沈无淹,路过偏房时忽然听到房中传来一阵极力压制的细语声。
是玉珠和另一个小丫鬟,红云。
她转了转头,听着房间的声音,目光落在夹谷蛮山烧焦的痕迹上。
她的房中清理过,但庭院里的那团焦黑还在,在天光下像触目惊心的伤疤,恐怕天长日久也无法消去。
狭小的耳房里,两扇窗户关的严严实实的,但房中人的窃窃私语在外头听来却异常清晰。
红云道:“你千万别告诉十六公主,她不过住一阵儿就走了,到时秋后算账,指定又算到你我头上。毒打倒也罢了,要是被赶出去,岂不是死路。”
玉珠啜泣着:“可,若是公主发现了……”
红云连忙打断她:“她又不知道是哪房摔了那些礼,就坚持说礼都送到便罢了。咱不说,她难道会上赶着去问吗?反正那些夫人哪一个都瞧不上她,肯定不会同她说实话。王爷那儿你也别担心,她不知道,王爷自然也不会知道的。这宅子里瞒了王爷多少事啊。”
玉珠只哭着不应,声儿一抖一抖的。
红云又劝:“莫哭了,你怕啥。我跟你说罢,昨夜我听到四房洗衣丫头说,咱屋里这位主儿是个官奴婢出身的,她母亲压根都没封上妃嫔,连个小主都不是。”
玉珠连忙阻止:“莫说了,这太吓人了。”
红云不屑,悄声道:“这有啥,人躺着呢,连药都不愿意喝,没个十天半月起不来。要说吓人,还有呢,你都不知道十六公主跟多少人结下梁子。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她斩了三驸马的手,那个嗓子就是被三驸马掐哑的!”
玉珠大吃一惊:“然后呢?”
“当初是四公主先相中了沈大人,被十六公主抢了,四夫人已经去信长安,邀四公主到府上小住。届时,又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玉珠也有了点兴致。
“当然是抢人呀!你又不是没见过沈大人,他那样儿的身段、相貌,找哪个公主不行?你以为十六公主没用什么奇巧淫技吗?宫中惑人之术比你想的深!”
李及双一脚踹开房门,背上一扯,痛意顿生,但她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望着两个顿时缩成一团的奴婢,悠悠然走起了步子。
玉珠吓得快晕了过去,一头栽在地上,红云双膝一软,连忙磕起头,赔起罪来:“奴婢该死,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她走了几步,忽然舒展起身子,有些痛快地道:“刚才那番话,实在是精彩,听得我都想要发火了。”
她笑盈盈地望着二人,像是看着池塘里自在的游鱼与盛放的睡莲,半点怒气都不见。
红云抬起头来一眼瞥见,立时魂飞魄散,见了鬼一般,半句话说不出来,狠了狠劲,直起身子,朝自己嘴巴扇了起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李及双不走了,揣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忽然生出无限的悲戚,难道她南下,拼死拼活想要救的,就是这些人?
南方多少人背井离乡,终日惶恐,这些高宅深户里的丫鬟,却把是非流言嚼得满嘴恶臭。
不知道要多少颗心做成的光明烛,才能真正做到,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但她很快抛却了悲戚,道:“哪房摔了我的礼?”
两个奴婢的脸都要贴到胸上了,也没有一个人答。
“不答?那我也扇自己几个耳光,拔几个指甲,然后告诉相王是你俩做的。”她笑起来,一脸明媚。
红云自问在这大宅子里混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等威胁人的手段。
她立刻收起手,哆嗦着老实答道:“回禀公主,是,是二夫人。她叫玉珠不要送给其他房了,玉珠不敢答应,惹怒了二夫人,她就全摔了。”
李及双侧耳听了,又问:“她们脸上,都很糟吗?”还用的是一副很关切的语气。
第71章 君子有道
红云捅了捅玉珠,心惊胆落的玉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用力用力地点了点头,又哇地哭了出来,死死咬住手。
她听得心烦,斥道:“有什么好哭的,敢情刚才你俩说的是你?”
玉珠一抖,死死咬住手,一把将苦音吞进腹中。
周遭一下子清净了,她这才继续问:“四公主什么时候到?”
红云忙答:“回公主,最快也要半个月。”
“我叫你做一件事,这事做好了,前面说的话都可既往不咎。”
红云一听,顿时不发颤了,连忙答应:“谢公主开恩,奴婢万死不辞。”
李及双说:“你到外头放出话去,但也不要大肆张扬,就按刚才那般。说我与沈大人貌合神离,他有心背弃,你猜测他已极度难耐,不出三日就要领王爷之名出征了。”
红云心思虽活络,但也不太摸得清李及双的套路,只有先连忙磕头领命,“回公主,可还有其他?奴婢什么都能说。”
李及双思忖片时,又道:“你再说得仔细些,沈大人与我在床笫之事上甚不和谐。”
红云忙问:“如何不和谐?”
“就说我羸弱不堪,满足不了他,如此云云。”
玉珠听得目瞪口呆,红云只道她必有狠招,满口应下:“公主放心,都交在奴婢身上。”
眼看着红云脱身了,玉珠也不甘人后,怯怯地表起了忠心:“奴婢也愿为公主效力。”
“你去看下相王是否在府上,回来复我。”她站得累了,只想躺下,“还有,但凡再听到什么流言,一并到我面前来说,我倒要听听还有什么新鲜的。”
红云连忙爬起来,要来搀扶李及双,看了她的脸色又猛地缩了回来,转身催起玉珠快去做事。
屋内的人回头一看,却见沈无淹站在外头,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红云和玉珠连忙避到一旁,垂首敛息,摆出老实巴交的样子等着看好戏。
李及双道:“你来了。”
沈无淹答:“是的。”
二人语气寻常,别的话不再多说,一同进了房间。
等关门声响起,玉珠才悄声道:“沈大人似乎生气了。”
红云大为赞同:“绝对生气了,他想必还不知道公主是这样的人吧?不知道那些话还要不要说……”
“你不听公主的吩咐?”
“他俩你看谁说了算?”
玉珠老实人,一下子答不上来,“难道不是公主?”
“我看不一定,都说了咱们这位是倒贴上去……”
红云还没说完,玉珠连忙捂住她的嘴:“可别说了!你真是不长记性呀。”
红云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张嘴,揉了揉发肿的脸,赶紧寻活去了。
屋里,李及双听过外头动静都消停了,才道:“刚刚你都听到了?”
“对。”他将怀里的纸袋放下。
她挪过去一瞧,袋里头各装着一袋榧实、乳柑和薄脆饼,是从街市上买回来的。
“那正好,我有一事想要你做。”她拿出一枚硬脆的榧实,忽然发现找不到趁手的小锤。
“如果是同刚才有关的事,”沈无淹将她手中那枚接过来,压住榧实上的一对眼,果壳应声而裂,“我不愿意。”
这不是他第一次拒绝她,只是比起当初他不想去蓬川,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我还没说呢。”她平和地一笑,没有去接果仁,他便放在了茶盘里的小碟中。
“若在此处不开心,我们便离开吧。”他道,温和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悦。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成了一个睚眦必较的人,以至于她没法一下子回答,只好先敷衍:“好的,我知道了。”
沈无淹望着她,平静地劝道:“夹谷蛮山追杀到相王府,又伤了人,他们有怨尤再正常不过了。”
她不大同意,“谁让她们凑这个热闹的,不来看戏,什么事也没有。”
“话不是这么说。”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不是讲理的人。”她也不乐意了,用防御性的姿态告诉他,勿要再说了。
“你是的。”他说的肯定,但见她面露不悦,便换了说法,“好吧,你的确有很多不讲理的时候。想要孤身入蓬川,便头也不回地去了,想套出话来,连淫贼的窝都敢去。你的无理是在这些时刻,这恰恰证明了你与她们不同。”
她想起那些事,那些凶猛惊险又浩渺雄奇的过往,嘴上还硬着:“若要问我这么多年学到什么,那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会对三大长老这么做,会对德姜那么做,也会对狭隘的小人这么做,我跟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他摇摇头,恳切地道:“观音菩萨誓愿救度六道有情,但当寂静法相无法驯服众生时,便现忿怒尊的威吓相。我不是要你摒弃勇猛,我只是想说,你是见过‘星河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的人,还能以裙衩压须眉,而他们只想把你拖住,消耗你的锐利,让你变得与他们一样平庸。”
李及双还不知道他有这等口才,字字句句切中要害,在相王府这一趟,她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回。
“你知道吗?”她看向偏房,“那两个丫头肯定在想,你终于见到我的真面目了,嚣张跋扈却不光彩的真面目。”
他充耳不闻,“别人怎么想,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当初杨名来求救,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那不是因为有你在?”她嘟囔了一句。
“不,没有我,你一样会救。你就是这样的人。旁人或许会道你鲁莽冒失,但我知道你心有大义。哪怕她们诋毁过你,若有机缘,你也一定会救。”他说的笃定,仿佛要重新描绘出一个她自己都没见过的自己。
而且他那么坚定,坚定得她都不想再说自己半句不是了。
其实她明白他的意思,所得良自安,不求他人识,又或者说,杀鸡焉用牛刀,这些人犯不着她大动干戈地对付。
如果她还是未曾南下过的她,这些大道理她铁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而现下,她不能说全听进去了,至少已没有了以牙还牙的心思。
他不知她已经动摇了,还要再劝,她只想把先这事糊弄过去,让他不要揪着不放了。
争论没来由地变成夸赞,而且还诚挚得如此动听,实在让她有些受不住。
于是她故作猛然了悟道:“难道是你觉得关于你的那些话不合适?可是哪点也没损你的威名呀。”
他一滞,又要张口,她反应更快,抢白道:“我知道了,那就再加点东西,说是三四个姑娘都伺候不过来。”
他大踏一步过来,揽住她的腰,她背上一扯,痛将起来,却不呼声,倔驴一般。
“一个你我都应付不过来,还三四个且极度难耐?”他有些恼了,但另一只手环扣在她肩后,缓解了她身上的痛疼。
她扭过头去,眼珠子转到平基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轻轻叹了口气,松手将她放开:“你变强了,那场必须要赢的战斗就自发结束了。”
他就不是真的生气,她蓦地明白了,缓缓问:“你心疼我?”
他看见她的眼里映出自己变了形的身影,诚实相告:“对,我不想你一直被流言所困。”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不止不嫌弃,甚至还费唇舌来开解。
他性子那么懒,要他说那么多话也真的难为了。
她南下,就是想离开这些尔虞我诈,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在想到要报复的那一刻,又画地为牢了。
面对这番恳切,她不再抵触了。
但沈无淹没看出来,最后先退步:“好吧,若你非要做,我也会做的。旁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想先从谁下手?”
她这下没话说了,自己什么时候也没有要杀人。
于是握住他的手掌,很慎重地应下,“好了,我知道了。”
“真的?”他倒是意外,没想到稀里糊涂就说服她了。
“当然,我答应你,只做一半就好。”她认认真真地道。
他又蹙起眉头,神色颇忧:“怎么还有一半?”
正在此时,玉珠在门外喊道:“禀公主,相王回来了。”
她朝外答了一声,轻轻推开他,整了整衣饰,道:“相信我,只有一半也是圆满。”
其实那些是非流言,她听过更难听和不堪的,最开始时,想死的念头都生起过,最终撑过来,全是因为不甘心。
现在她没有不甘了,有他在,还怕什么呢?
正要往外走,她忽然折回来,问:“我们和好了吧?”
他正将乳柑拿出来,愣了一会儿,道:“刚刚我们在争吵?”
她不答,熊抱住他,把一介高手牢牢地束缚住。
他由她抱着好一会儿,才柔声问:“又怎么了?”
她笑着,眼里闪着清澈的光,抬起头来说:“没什么,就想看你动弹不得的样子。”
话说完才松开手,悠悠然走出了房门。
路上,她看到转角的庭廊尽头有裙角忽闪忽退,迎面直行而去时,却不见半个人。
有人在躲着她,但这样躲躲藏藏,也不知道是谁在自讨苦吃,是谁见不得光。
走到覆满橙红色凌霄花的书房外时,李吉正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进来,见到她,吃了一惊,“你这就好了?怎的不在屋里歇息?”
她也不随他进去,就站在门外,道:“哥哥,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去哪儿?你伤还没好呢!当心又动着筋骨。”李吉装模作样地嗔怪道。
李及双心道,看也没来看过一次,净会说些场面话。
第72章 锦里开芳宴
她面上没有露出半分不满,反装出委屈的模样,道:“四哥,所有兄弟姐妹中,我与你最好,所以做什么都甘愿。但那日我就不该与沈无淹替你杀了仇家,现下倒好,反倒落了个不是。”
李吉想必很是熟悉这种语气,立刻提起肩膀问:“谁敢说你不是?在我的府上是谁又在乱嚼舌根!”
最后那句是扯着嗓子喊的,为的就是顺口震慑一下手下人,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效力。
喊完了他才反应过来:“等等,怎么是我的仇家?那怪不是寻你的?”
李及双大感讶异与冤屈:“我一向良善,与世无争,怎么是寻我?在你府上出现的,碰巧我先察觉,反倒成了我的错了?而且那夜你听得清楚,它最后明明叫的是你的名字!”
她早就想好了,得亏夹谷蛮山来不及叫出“双”字,否则她现下哪有机会能倒打一耙。
李吉回忆着,终于重重点起头,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我的仇家。”
悟后又琢磨起来:“可我是在哪儿结的这么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