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懒洋洋的,“这不是闷得慌嘛,恐怕他也觉得腻烦呢。”
李吉当着她的面,展开沈无淹的回信,回信一如既往地只写了四个字:“如是甚好。”瞧着这么冷淡无情的复信,恼意才稍稍平复。
“下一封要是再超过三行,我就不准你送了!”他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李吉来闹了一通脾气后,转头冷静了一番,传令来允许她到庭院中走走,慢慢地,又扩大到半个王府的范围。
只是她要出院子,就得四个卫兵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她多是在后花园里坐着,看看花写写信。
后花园极大,一碧万顷,更有湖山在望,一园便有十八景,亭、台、楼、榭、馆,足以满足王府这几百号人的游心赏思。
花园南角的竹林中悬着无数晶莹透亮的玉片儿,风拂之际,玉片儿摇身相触,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每一声都是贵重的铜臭味。
她还听红云说花园里的莲池渠流连环,并与淮江相连,故而都是活水,水质也极佳。
某日,管家来寻她,言说相王已物色好了一位公子,是相王妃的远方表亲蒋世。
蒋家乃冠族世家,蒋世更以甲科的优异成绩进士及第,历任侍御史、东京畿采访判官,且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她听着出神,不知不觉便说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什么时候取士能不问家世,婚姻能不问阀阅呢?”
管家神色大惊,咽了咽唾沫,望了左右似乎无人听到,这才缓过来,尽职尽责把自己最后那句话说完:“不输沈大人。”
说罢便当她的面展开画像,不得不说,她压根看不出来此人能有多英俊潇洒,顶多只能算是周正。
“这门婚事,王妃可同意?”她问。
管家不妨她有此一问,支吾了半响,才答:“此事王爷撮合,王妃自是欢喜的。”
“我知道了。”她就这么一应,兴致寥寥。
管家强行曲解了她的意愿,郑重相答:“老奴这便去回了王爷,就道十六公主已同意了这门亲事。”
她充耳不闻,眯了眯眸子,仰头望了望亭外的风景,“你说明日会不会下雨?”
管家瞧她没有反对与否决,只道她已屈服,惋惜之情不小心流露在口齿之间:“回公主,这段时日恐怕都不会下雨的。”
“这样啊,让我好等。”她缓缓起身,敛袖就走。
管家侧身让道,垂首而立,“是的,这旷日干旱,江南之景也不显苍润了。”
“苍润?”她在他跟前立住,“江南之景,用不到‘苍’这一字,管家盛誉了。”
她拂袖离去,快到院门口时,相王妃身边的婢子翠帘忽然跑来传话,说是四皇姐李俏莲已经到了府上,相王在几百里外的永元府,今日赶不回来,便由王妃出面摆宴,迎请四公主。
她一听,神色大悦,“四姐大驾光临,我做妹妹的断无缺席之理,你且回去禀王妃,我今夜必到。”
翠帘垂首应下,回身复命去了。
玉珠与红云在旁见了,暗地交换了几下眼色,二人都领教过她不按常规的路子,但四公主跟她不对付,全府上下都知道,不知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李及双莹莹然回身进了门,笑容也没从脸上掉下来,马不停蹄地就梳洗更衣起来。
还是那一身,沈无淹喜欢的那一身,沙色与青蓝黛,而她的确愉悦,仿佛要见的不是宿敌四皇姐,而是心上人。
未过多时,翠帘又来催,说四公主提前到了,故而晚宴现下就开始了。
她早就打扮好了,就穿着那身衣裳,头上一根金叶琥珀玉钗,耳上一对青宝石坠子,素素清清地就出了门。
去路上,翠帘还奉承了一句:“公主您这几天吃得好睡得好,福相更出来了。”
她抚了抚空落落的腰身,只是笑笑,对翠帘道:“听说你会功夫?”
翠帘恭恭敬敬地回说略懂一二。
她便说:“你以后离四姐远些,你名中有字音同,她可是最忌讳这一点的。”
翠帘有着武者的沉稳,听了这话,也只是含蓄地谢过李及双提点而已。
还未到达地方,老远就听到李俏莲的嗓门,高亢爽朗,快笑着与人寒暄。
转进院中之时,所有人忽的住了声,仿佛她是多么难得的贵客,值得齐齐噤声与注视。
李俏莲正背对着,觉出了周围的异动,也循着视线回身望来。
那一眼,好比见了索命的冤家一般,饶是李及双在十步之外,都听得到那咯吱咬牙的声儿。
下一瞬,李俏莲只当做没看到,用力地扭回了身子,继续热络地同相王妃攀谈。
哑掉的众人忽的又捡回了声调,收回目光接着谈论,仿佛谁也没有见到她。
她幽幽一笑,对身旁的翠帘说:“王妃想看好戏,便得早些开宴了,待会哥哥回来了,想闹都闹不起来。”
翠帘一贯冷面,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大惊。
而这一反应,正好验证了她的猜测——李吉果然正在回来的途中。
刚刚李俏莲和众人表露出来眼神,皆是诧异,这些人都没料到她会出现,这便说明了邀她赴宴乃王妃一己之计。
早先翠帘说过李俏莲已到,后来又改口提前到,她就猜是王妃忽然得知李吉今夜回来,顾不话语里前后矛盾,只想赶快把宴开了。
而相王妃之所以针对她,除了仍将脸上的伤归罪于她外,更多的还是对她要“嫁”给蒋世的不满。
不知道翠帘同相王妃说了什么,相王妃也不拿眼来看李及双,立刻下令入座开席。
相王妃与李俏莲在上首,她便在席末,同几个见都没见过的副室姬妾在一起。
长席摆好,相王妃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欢迎词,什么四公主远道而来,本想带公主到西山淮池边上摆个裙幄宴,只因府中有人犯事,连带着女眷皆不得出门,只能先委屈公主,暂时吃个家宴。
李及双在席末听得模糊,但也知道那犯事者,指的便是她。
这些冠族世家便是如此了,想必相王妃同那个蒋世都没有多少来往,但她这等名声之人嫁进去,便会败坏了整个蒋家的门风。
李俏莲在席上与众人相谈甚欢,一会儿夸赞相王妃身上的缎子如此华美,一会儿称赞李静陵温婉可人,一看就是名门闺秀。
李及双早都吃饱了,李俏莲都没把一肚子的奉承话吐完。
上首的人笑靥张扬,下首的副室战战兢兢。
李及双对着身旁的人道:“这鱼尾最是鲜美,怎么没人下筷?”
声音不大,不止身旁的人望过来,连上首的人也收了声,转过了脑袋。
李俏莲眉飞色舞正说到兴处,忽见所有人都望向她,便阴恻恻地骂了一句:“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李及双用帕子净过手,缓缓回:“要是等姐姐说完,旁人才能说,恐怕这一夜连王妃都说不上半句话了。”
“我都快忘了你这人的嘴有多臭了。”李俏莲一下子就炸火了,拼命压制着怒意,“说到嘴,你恐怕不知道,岳庸被关在笼子里,整日整夜地咬那铁笼,咬得牙都断了,连嘴都裂开了,啧啧啧,真是好不凄惨。”
众人默默倒吸一口凉气,但谁也没吭声。
她看李及双不接话,道是打到了她的痛处,说得更起劲了:“恐怕王妃还不知道,岳庸原是十六妹妹的相好,后来岳庸重病,她就抛弃了旧人,跟个来路不明的伧夫跑了。”
“这个伧夫你们都见过的,名叫沈无淹。此人参军后娶了禹州府守备的女儿,这才官至司阶,否则年纪甚轻,又无军功,怎可能评上六品?”李俏莲说得手舞足蹈,“结果后来,不知用什么手段把人守备的千金小姐休了,投奔京城,你们恐怕不知道,他还是岳庸的旧部呢。”
李及双自己都听得入了神,她还从来没有去查过那个真正的沈无淹,原来那人是这样的经历。
但见周围没人响应,李俏莲便停了下来,等各人慢慢咂摸,先喝口茶润润嗓,冷不防听见席末李及双问“然后呢?”一口浓茶差点没有喷出来。
“然后?”李俏莲气急攻心,破口大骂,“然后就是你人尽可夫的作为了,你自己还想听旁人演绎吗?真是不知廉耻!”
李及双没有恼,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么说,姐姐你先前的话就没说对。”
第76章 来日一霜谁不知
“哪一句不对?你跟那个沈无淹出双入对多时,恐怕早就同床共枕了吧!张着腿地把人勾到自己床上。”李俏莲恨声道,也不管这些污言秽语其实先显出了她自己的下作。
“我是说,姐姐这么喜欢诋毁别人,你的嘴才臭吧?”李及双反唇相讥,语调仍是从容,丝毫未被激怒。
李俏莲摔了手上的瓷杯,怒目横眉:“那你便是承认了自己人尽可夫了?”
李及双只是笑:“除非你先承认你嘴臭。”
眼看着李俏莲就要起身发作,相王妃适时出声劝阻:“四公主,十六公主还小,莫与她置气,您大人有大量,别气了别气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李俏莲按下,“十六公主年少做的荒唐事,过去便也过去了。现下王爷让她好好悔过,也正给她安排婚事……”
李俏莲收不住怒意,冷哼一声:“还小?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装什么黄花闺女。我倒要看看哪个想不开的敢要她?”
李及双却说:“我还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恐怕只是在王妃嘴里吧?”
旁人大惊,只道她这个人一点也不知道领情,刘侧妃第一个站出来:“十六公主与那沈司阶在席上都眉来眼去的,我们可看得清楚,王妃哪句也没说错。”
她斜眼望去,对刘侧妃说:“我劝你别开口,待会闹起来相王问罪时,你说了什么我可是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的,包括你摔了我的礼的事。”
刘侧妃咬咬牙,愤懑地一收手,不再吱声。
相王妃倒先赔不是:“是我用词不当,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李及双看她装着识大体的假样,丝毫不领情,“也请王妃不要插手,这是我与我姐姐之间的事。”
“好啊。”李俏莲复又站起来,双腿一推,凳腿在地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你想了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了结。当年你在我手上刺下的那道疤可还在呢!”
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向李俏莲:“你我姐妹斗了那么多年,不是我不服气,是你不甘心。今日便不要多费唇舌了。”
她在一旁的开阔处站定,示意对方上前:“既然你对手伤念念不忘,我们便以手了结吧。”
李俏莲不甘示弱,大步走上前来:“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李及双轻声一笑:“你不敢可以现在就认输。”
“好!你只管说来,我李俏莲就没怕过你!”
她正身朝李俏莲站定:“你打我一掌,我打你一掌,谁先求饶,谁便输了。从今以后,天低路窄,也再不相逢。”
“即便再见,”李俏莲踏来一步,“也再不相认。”
李及双赞许地点点头,负手站定,仰面朝她:“姐姐为上,便请姐姐先动手。”
李俏莲狞笑起来:“我一掌就能打得你再无还手之力。”
说罢也不先喊“出招”,就高高扬起右掌,直朝李及双的面门猛拍下去。
李俏莲打惯了下人,连五大三粗的家仆,一掌下去就能打出鲜红的红印,又仗着自己身板丰润,手劲大,李及双身子弱,面皮又白又薄,确信自己一掌便能打得她跪地求饶。
她二人离得近,李俏莲用的又是十成的蛮劲,一掌下来,只听得清脆响亮的一声,李及双果然被打斜了数步。
李及双脸上霎时显出五道触目惊心的血印,连嘴角都被打出了一抹鲜血。
众人大惊失色,惊恐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跳跃。
蒋梅连忙对王妃道:“姐姐,你快劝阻一下,别打出人命了!”
王妃只是站着不说话,倒是李及双望了蒋梅一眼,难得有人为她说话,而她知道蒋梅是真的关心。
她站稳身子,朝旁吐出嘴里的血沫,对李俏莲道:“谢谢姐姐。”
李俏莲望着她有些凄惨却冷静到没边的模样,不自主地退了一步:“谢什么?还打得你爽快了?你是不是疯魔了!”
她心中已彻底放下,步步紧逼:“谢你打下这一掌,我们姐妹从此,恩断义绝!”
这些话,其实早就应该说了,她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过恩与义,只不过共有那点可怜的血缘。
她缓缓扬起手,极慢极慢地落下来,李俏莲脚下虚浮,心中发憷,终究还是没有躲。
李俏莲只道这等打人的架势,不过是伤蚊拍蝇,却不料她最后忽然发力,等到那掌击到面门时,犹如百斤之锤锤打而来,重重地被掼落在地面。
李俏莲脑袋磕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痛呼一声。
王妃这才吓了一跳,不知道李及双这一掌看来势弱,竟能将人打翻,连忙上前来扶。
李及双挡在中间,冷声说:“这宴席是你布的,我是你邀请来的,这些事情哥哥知道吗?”
王妃站定在半途,仰着下巴高傲地说:“我只是好意,让你姐妹相见,王爷知道,也能理解我用心良苦。”
“那你便好生站着,等哥哥体谅你便罢了。你好好看看,自己错在哪儿,我这个人,最不懂的就是见好就收。”
李俏莲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怒喝扑来,一把揪住李及双的领子,仰手就打下了第二掌。
这一掌李俏莲使尽了全力,就是怒打下人时,也从来没用过这等恨意。
果不其然,李及双另一面脸立刻显出白色的五指印,紧接着泛出猩红。
李俏莲这一招属实阴毒,不止扇脸,大拇指还狠狠从她眼上划过,李及双眼上一辣,半边视野一片漆黑。
蒋梅叫起来:“二位公主不要再打了!”
李及双受了这一掌,连眉都未皱一下,只想格开抓着领口的手。
但李俏莲抓得紧,她便不再拉扯,举手猛击。
这一击她用了五成力,李俏莲被打得两眼一翻,头上的假发髻飞了出去,身上失力,松手倒在地上。
她冷冷地看着地上的李俏莲,吐出两个字:“求饶。”
李俏莲忽的大笑起来,发髻凌乱,满脸红痕,嘴硬不已,“你都不知道你娘是谁吧?就是万妃身边的那个贱婢明烟,死在你眼前的贱婢!她跟你一样!行为不端!死有余辜!”
李及双猛地跪下去,抓住她的脖,用力抬起三寸,又重重砸向地面。
一声极重的闷响,李俏莲两眼一闭,没了声息,只有脑袋上汨汨而出的鲜血,在身下展开、蔓延。
众人吓得惊呼起来,王妃叫着:“快去请大夫!再把李十六给我抓起来!”
外头忽听得管家来报,相王已回府,人们霎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