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自己问:“是吗?就这样?”是听到都想掐哭自己的程度。
他笑了笑,眼里泛起几缕甜意,“当然不是。”
那双眼里不沾一丝迷离,清澈得像是新绿如洗的芽,可她却感觉自己正在融化,像堆起的雪人遇了暖阳,一点一点面目模糊,唯剩心跳鼓动着,想要撞击他。
“我们会比现在更靠近,毫无间隔。”他道,认认真真地,想要把梦里的事情告诉她。
不是没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刚在伏在他身上,就更出格。
但当时她只是想要捉弄他一下,全无要诱惑之意。
谁知现在只是这样对着他,就有隐秘的欢愉从不得不压抑的鼓动中生出来。
她陷在他眼里的幽绿中,嘴自作主张地发问:“然后呢?”
“然后?”他真的思忖了一番,似乎是要从那些不可名状的梦境里捡出一两个妥帖的来回答她。
他很快就找到了:“你有时候会哭,然后说不要,可我停不下来。”
她隐隐约约懂了些什么,但又不太说得上来。另一边,理智忽地上了头,因为她很确定自己不会哭:“不可能,我挨打的时候都没有哭过。”
他听她挨打,微微蹙了蹙眉,接着展开,浅浅一笑。
她难得慢吞吞地说话,他也慢慢地纠正她:“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就是自然的反应罢了。”他缓缓说,不急不躁,一如往常。
她看他也不是会哭的人,于是很严格地反着推:“那我也能弄哭你吗?”
他一滞,着实愣住了,被这一句打得措手不及,不过顷刻,他便笑出来,连眼都弯得让人心醉。
“你可以,但不会是在这种事情上。”是真的审慎思考过她问的每个问题。
有膨胀的热流在他们刻意分开的空隙翻涌,她听得每个字都横冲直撞地落在耳里,他嗓音里激起的痒意,直钻进心口去。
她不敢问他为什么不停,脑海中已经意料到自己没法接住这句话了。
“你能,让一下吗?”这几个字挣扎着从口中滚出来,她只能这么说,让他自己退去,偏偏不知怎么,又说出了两个字,“敖衍。”
明显感受到他顿了顿,接着他将她想要推开他,却只是搭在他胸前的一只手,拉起来,放在自己唇间,道:“再叫一次。”
他的双唇软得不像话,牙齿合拢上来时,是坚固且带着水意的触感。
指尖拂过他的舌时,这过于惊心的触感把她吓坏了,他现在是暖热的,传到指尖却像是被烈火燎了一口。
她猛然抽回来,脱口而出:“不要。”
听着却莫名地像是在撒娇,恐怕他梦里的那句“不要”,也是这个样子的。
羞意弥漫了全身,指尖烫得她连心头都痛起来。
但总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是呼啸的风雪,是巍峨的山脉,是他们无比亲密,却不得不点到为止的顾虑。
她说:“天色不晚了。”
话说完,就有些怪异,这分明是春宵苦短,要及时行乐之意,她不能再说了。
他顺着她:“的确不晚了。”长长的睫毛寂寂地拢着,盖住了所有心思。
但凡他的语气与神色里带着半分轻佻之意,都不至于让她一个字都接不了。
可他偏偏哪一点都不显得突兀,虽然眉目含情,可神色专注到她不由自主地陷进他口中的梦里,试探着、徘徊着,也想要一探究竟。
没有人能拒绝这张面庞,连她亦不能免俗。
如果他这刻吻下来,那么事情一定会失控,她会随着他去,不论是上升还是跌落,都随他而去。
但这是不对的,不应该是这个时刻,也不能在相王府里。
最后,他先撤回了身,“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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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远不是卯时的光景,估计已是辰时了,竟然没人来叫她。
她忽觉有异,翻身撑起下床,背部又一阵痛扯。
急急忙忙穿戴整齐,要开门时发现门从外边锁住了。
第一反应不是叫人来开门,而是回身去搜查她的包袱。
果不其然,包袱里的银两都不见了,连李吉给她送来的首饰也没了踪影。
放眼望去,整间屋子里最有价值的就是悬挂着的那套衣裳。
她当下便明白出了什么事。
想必沈无淹也不在了。
第74章 犹自音书滞一乡
既然出不去,她先回身盥面沃手,洗漱清爽后,才坐在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下一杯凉水。
手颤着,水洒在台面上,她只管仰首饮下一大口,浇平怒意。
又坐了一会儿,听到外头有响动,她起身到得离偏房较近的窗边,料到窗也推不开了,便用木钗捅开窗纸,朝门外的人道:“去给我把相王请来。”
门外的人是红云,忽然听得这话,吓了一跳,连忙站定了,支支吾吾地对着窗上的人影答:“回禀公主,相王、相王他不在。”
“何时回来?”她目无表情地问,透过窗纸都能看到红云贼眉鼠眼的样儿。
红云知道她还困在屋里,已经镇静下来了,便说:“殿下,相王的行踪,奴婢也不知道呀。”
李及双听着她有心敷衍,默默地摘了手套,将掌朝窗洞上一晃,耀眼的光冷不防闪进了红云的眼里,又是一声尖叫,随后戛然而止。
“你去跟他说,正午前见不到他,我就把这间屋子烧了。”李及双说罢,收了掌灯,也不听外头人辩解,回到床上躺着去了,气鼓鼓的,好容易才平复下来。
在等李吉来的这个功夫里,她把沈无淹先前买的东西剥开吃了,还一点一点回忆过相王府的地形图,能逃跑的路线都计较过一遍,才酒足饭饱地去洗了手。
正午不知过是没过,总之毒日当空时,李吉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还没进门,就在外头喊:“我的小姑奶奶,你要见我,也不用暴打家奴,还放话自焚吧?”
她气得牙痒,早先亮那一下光,顶多只能晃瞎人眼,暴打是算不上的。
但她面上却不表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也就是说,是你下令把我关起来的了?”
李吉冲进屋里,挥手把下人都赶了出去,才喘着气答:“不能说关,只能说帮。”
说完又招招手:“给我倒杯水。”
“隔夜的,冷了。”
“无妨,这大热的天儿,渴得很。”
“有毒。”
李吉一个激灵,汗珠还挂着,眼珠子不晃了,“生气了?”
她不答,只问:“哥哥是怎么把人骗走的?”总不可能用的是跟她一样的手法——通关过所。
李吉知道她在说气话,自己斟了一杯水,一口闷下,这才舒畅了些。
“怎么能说骗呢?我只是告诉他,多少人报国无门空自怨,现下大展拳脚的机会送到面前,识时务者都会抓住机会的。还有,你先前不是说伥人肆虐吗?现下各地来报,南郑军用伥人开道,连吞多座城池,大半国土已陷于李成检之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啊。”
他瞥了一眼李及双的脸色,知她并不太信,又说:“你们走得太近,他眼里的意思根本藏不住。我让他须得考虑你的名声,问他想不想看到那些春宫图里画满了你跟他,他便想通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
他优哉游哉地说着,那些话却像是一把细细的锉刀,来回地从她心口磨过。
千算万算,还是晚了一步,如果她对这冷酷蛮硬的世俗与礼教再多些警惕,当初杀了夹谷蛮山之后,就应该走了。
她是知道李吉的脾气的,他大可以把她按在父皇的牌位前罚跪,之所以现在好言相劝,也是看在往日的情分,没有做绝。
于是乎,她只能扯了扯嘴角,问:“那也不用把人连夜送走吧?见一面都不可?”
“我让他来同你道别了。”他做张做势地喊,“怎么?他没来?”
她不知李吉说的是真还是假,也不想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纠缠,“既如此,那我也要走了。”
李吉却不慌乱,慢悠悠拿眼尾掠她:“你要去哪儿?”
“这儿是相王府,我又不是府上的人。”她觉得可笑,却没有笑出来,“哥哥不是还想关住我吧?”
他将杯盖沿着杯口磨了磨,好像里头盛着热水,“我忘了告诉你,皇上嫌你的封号不吉利,革掉了,连同食封一并削减。”
她一怔,忽地笑了,其实也料到有这么一天了,“是嘛。”怪不得收走了她的碎银。
李吉瞥她一眼,不知为何她还能笑得出来,从来也没有哪个公主能这么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落败的。
“你现下分文没有,能上哪儿?”他道,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语重心长。
她看着李吉额角冒出的一小撮白发,忽然意识到这位大自己十几岁的兄长,开始老了。
她问:“我前几个月的食封,总还是有的吧?”
“那你得到长安去领,不过京都赐坊敢不敢补发,左藏库里有没有盈余的食禄,就是个问题了。”
她听出来他的意思了,现下她身无分文,别说去长安,就是离开王府去到余安的大街上,都找不到能落脚的地。
合着她这个公主光享受了一个不吉利的封号,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她想不通,李吉是怎么忽然变成这个样子的,以往那么多年,他从来未对她的婚姻大事上过心,甚至也没有对她这个人上过心。
李吉看她默然不语,道她伤心了,便说:“事不宜迟,我今天就叫人去打听,哪家有未娶妻的适龄男子,你早日定了,哥哥也安心。”
她张口要拒,他连忙道:“哥哥明白你的要求,必会找一个品行出众,样貌端正的。”
他们没有再提沈无淹,却一直围绕着他,在谈论所有的事。
她没有办法说不,她没有说不的理由与资格。
“哥哥。”她叫他,觉得一切争论都无意义,所以先行偃旗息鼓了,“为何忽然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李吉正了正袖,敛起笑容,“你虽未出阁,但也是长辈。我不能让静陵看到你,就觉得可以随意嫁一个来路不明、身份低微的穷小子。”
她忽然了悟了。
前日红云向她汇报过府上的动静,当中说到李吉的长女静陵与府上的马倌走得颇近,李吉得知此事,不由分说就将马倌痛打一顿后逐出王府,静陵禁足半年。
当时她只当是王府家事,听过便罢,没想到这场火竟稀里糊涂地烧到了自己身上。
她可以说自己不是相王府的人,却不能说自己的婚事与李吉无关。
李吉看她神色飘忽,心也软了,便好言好语地道:“十六,哥哥都是为你好。你要是选他,甚至不能算下嫁,而是惨嫁啊。”
她被这个词逗笑了。
“真有意思。”她夸道,各种计较已经飞速地转了起来。
李吉一时听不出她是褒是贬,正色道:“当然,我自是看重他的,不然也不会让他领兵。若是他能立下大功,一日九迁,升擢超等,你也不算下嫁了。”
这大饼画得,最有野心的狂徒都不会相信。
就算沈无淹有这样的能力与运气,南郑国和李成检的乱子也不是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年就能平复的,只要敌军手握伥人,只要他们找不到办法对付伥人,这乱子就远远不会结束。
“我想知道,若我不从,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她单刀直入,就想看看若她非要嫁他,是不是还得搭上这条命。
李吉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她这样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恶事,但他还是道:“首先,你没法不从,其次,若你非要等他,那最坏的结果就是,还没等到他,皇上为了借兵,先把你送去和亲。据我所知,有人已向皇上进谏了。宫里那些阉人,是很善做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的。”
她立刻想到焦顺和他的好儿子焦尚,也猜到了多半与纥驭族有关。
不会有公主想要和亲的,她的皇姑姑里,就有两个十四五岁时嫁到北方部族,数月后这两个部族联合起来造反,杀了各自的和亲公主祭天。
所以她不在乎公主的封号,无功不受禄,要革就革了。
反过来,若是皇上忽然转念要封个吉利的名号给她,那倒是要让人惶恐了。
李吉又道:“我们的公主,即便是不和亲,此生老死,也没有一个下嫁的。你开不了这个先例。”
“我知道了。”她回,不想与李吉撕破脸,虽然从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庇护她的大树了。
原先不想从了沈无淹,就是舍不得皇家的食封,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反倒无牵无挂了。
李吉对她如此快速地接受了事实有些意外,忍不住反问:“真的?你想通了?不会是骗我吧?”
此刻的他又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好像还是那个没长大,每日里只沉湎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
“当然,有劳哥哥对我的婚事多费些心思了。”她说,矜持端庄,没有半点忸怩。
由于她态度很好,李吉没有薄待她,除了不让她出门,吃的穿的,样样都很周到。
红云闹不清相王的意图,半点不敢怠慢,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她还获知了外界的消息,外头狼烟四起,淮陵一带有水相围,暂时平安,但若站到余安城的墩台上,便可见南、北、西方狼烟不断。
她找到李吉,主动提出要写信给沈无淹。
李吉想都不想便否决了。
她没那么轻易放弃,“哥哥放心,所有信件都会让你看过,我绝不会写任何一句出格的话。”
李吉仍旧犹豫不决,她趁势加码:“我同他不过一时罢了,他功夫甚高,杀人不过眨眼之事,我断不敢惹怒他,故而一直由他缠着,现在有机会断绝关系,也得慢慢来,对吧?”
第75章 作寒作冷何须怒
李吉听她说得在理,嘴上还是说:“我听别人说是你救了他的命,故而他在报恩呢?”
关于她的流言便是这样的,同一件事她不单听过几种说辞,甚至自己还要放出另一种说法把水搅得更混。
所以当下她便说:“主要还是使了一些手段的,毕竟他那模样,哪个女子不喜欢?但我现在腻味了,都说别久不成悲,男人多的是。”
李吉对此观点颇为赞同,要她当下便写好,即日便送。
她立刻砚墨提笔,写了封简短的信,以报平安,又恐他不信,便将一对坠子包好,附在信中,让李吉派人送去了。
如此成日老老实实在房中呆着,简信愈写愈长,庭院里的海棠从含苞写到了初绽,天上星也从北斗写到长庚,写到废话连篇,李吉第一个忍不住了。
“说是报平安,你现下不是在诉相思吗?”他咋呼起来,“光看你的信就费我不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