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及双功夫很够,先前的泪水此刻终于能挤出来了,也不抹,由那泪珠滚出两道痕,幽怨地叮嘱他:“哥哥,我要走了,你切莫再与怪人结仇。”
她作势转身要走,李吉连忙拦住,好言好语地哄:“慢着慢着,怎么又要走嘛,有话好好说,我还想抽空了带你去打马吊呢。”
话说完又急忙改口:“不对,是等你痊愈了,要是不灵就不好玩了。”
她缓缓抬起脸,目光飘到千里的云层之上,“我要是还住在这儿,恐怕嫂嫂们对哥哥多有怨尤。”
她瞥了李吉一眼,立刻从他的表情看出来,这些夫人们早就在他跟前抱怨几轮了。
“也罢,早知道不出手的,差点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她手一甩,也不装弱了,扭头就走。
李吉下一步就追上来:“我知道的,委屈你了,十六。她们以为自己毁容了,一时恼怒而已,这也不是你的错。”
“话不是这么说的,就像你先头讲的,王府上下都觉得那怪是来寻我的,这不是我的错还是什么?”
“我告诉她们,那是我的仇人,你立了大功,救了所有人!这总行了吧?”
“这就更不行了,你是想让我招人妒忌眼红吗?”
李及双不依不饶,李吉没法子了:“那你想怎样?你告诉哥哥。想买些什么首饰吗?我看你这几身衣服,乞儿似的,该换了……”
他上下打量着她,头摇得像把宽扇。
她知道时机已成,道:“不如摆个简单的家宴吧,哥哥就说是沈无淹的功劳,切不要提我,这样嫂嫂们也好接受,而且本来也是他的功劳。”
“妙!妙!妙!”李吉笑着拍起掌来,露出一排白牙,又怪起她来,“早这么说就完了,还唱着一出。不过说来也是哥哥不对,你来了都没一家人吃过饭。”
二人又说了两句,当下就定了明夜摆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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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吉虽然做事不够体贴,但是一向不会食言。
他说了要给她送点衣服首饰,就送了满满一箱。
李及双从李吉送的衣服里挑了一件锦缘绫沙兰色襦衣,这种贵小姐的盛装她几乎很少穿,更不要说头戴绿雀钗,足登云头履了。
她刚穿戴整齐张开两臂左右环视,沈无淹就推门而入,见了她,神色一敛,仿佛见到了什么惊奇之景,又猛然退出去,将门合上。
“怎么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玉珠一面将银红飘带钗围裳里抽出来,一面道:“公主,时下的女儿家最爱青红相间,您这样穿可好看哩。”
她没有搭理,只道时辰不早了,先前挑衣裳首饰就挑了半日,催玉珠动作快些,还要上妆。
又在房中鼓捣了好一会儿,沈无淹一直在门外候着,听到里头玉珠啧啧惊叹,连红云进去了也大为吃惊,心中忽地跃跃不宁。
等她千呼万唤始出来时,他果真吃了一惊。
沙色暗纹坦领背子连着黛色交嵛裙,像是磅礴的暮色托起无边的沙漠,而她面庞,未敷铅粉,也犹如盈盈芙蕖。
只是再细细一瞧,她在脸上点满了数粒似花瓣,似雪粒的鲜红,乱而无章,猛看过去,状似伤痕。
她提起裙子,快步下了阶,回头催起他道:“快些呀,傻站着干什么?”
裙角随着她的身形摆动翩跹,一身的盛装都被她映得灵动与明艳,尤其那双眉眼,像是初放的鲜蕊,在一片如被烈火燎过的惊心中绽开来。
她是怎样都很美的,现下,她还能把美当成武器,不知道她说的那一半,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敛了敛心识,埋头跟上。
一路辗转到了后厅,暮色还未四合。
还有人未到,他们不算是来得晚的。
等了没一会儿,人陆陆续续来了,各自熟络地扎堆说着话,连沈无淹都被请去指点世子的功夫了,李及双便独自站着。
头先她已吩咐红云那些闲话不要散播了,此刻便无念无想地站着。
一只黑鸟在西檐角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抬头一望,那黑色的影像是嵌在澄黄的霞间,连叫唤的时候也一动不动。
她在旁人眼中,恐怕也是这副模样。
李吉打了包票,说要摆个家宴,就押着所有的人都上桌,愁眉的、哭脸的、愠怒的,都按在了凳上。
菜肴流水一般端上来,她无心去看,吃这一宴本也不是为了山珍海味。
好不容易挨到了开席,大伙儿纷纷入了座,她坐在王妃下首,规规矩矩的。
等到李吉张罗时,她才瞧见这些夫人们各个满面麻黑,一股劲憋在脖子处,连带着神态都别扭起来。
如她嘱托的,李吉开场就说了一番感谢沈无淹的话,长篇大套,口沫横飞。
沈无淹只道这是寻常家宴,本来还纳闷为何请自己上座,听了李吉的话,顿时了然。
原来这就是李及双所说的另一半。
本来一切都顺利,李吉敬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夸他一表人才又身怀绝技,沈无淹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地说着谦辞,就这样吃了大半。
席末时分,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二房的刘侧妃忽然关切地问了一句:“十六公主怎的没受伤,也做此打扮?妾身们是运气差,命又苦,但也不能受公主如此嘲弄吧?”
周围人纷纷垂首竖耳,胆大的干脆直接盯着她的脸,等着看笑话。
她也不看刘侧妃,只望着对方怀里那只长毛猧子,不慌不忙地道:“做此番打扮,不过是为表达我心与王府上下相连罢了。”
刘侧妃悻悻一笑,嘴角朝斜一堆,道:“说得好听,就是有些,有碍观瞻。”
李吉“噔”地一下拍下筷子,刘侧妃连忙改口,心有戚戚地辩解:“让妾身想到了自己和诸位姐妹的伤痛。”
刘侧妃一面低头瞥李吉,一面泫然欲泣地说:“十六公主卸了妆,面目还是净白无暇,可,可妾身们,连脸都不能洗呢。”
说着,开始抽泣起来,不停地用帕子左右抹掉眼泪,猧子的尾巴也扫来荡去,似是要擦去主子的眼泪。
李及双还没发话,李吉就先数落起来:“谁叫你们来凑这个热闹?怎么能怪十六呢?那你现在是怪我把仇人招来了?”
这话连相王妃都听不下去,忙出声劝和:“王爷,刘侧妃只是一时哀痛,谁也没有怪您的意思。”
“要我说……”李及双开口插话,众人又看向她来,不少目光里的恶意又深了一层。
她说了三个字,右手食指沿着酒杯慢慢地打着圈,缓缓地迎向每一个目光,最后落在相王妃脸上,“若不当成伤口,当成妆容,这也可以是很美的妆容。”
刘侧妃使劲扭了扭身子,咕哝道:“这要是能好看,就真见了鬼了。”
她充耳不闻,望向李吉:“哥哥,你道如何?”
李吉两边都不想得罪,顾了半天左右,才说:“似乎,有些,难以评判。”
这话说完,他望向沈无淹,沈无淹知道这一问询之意,只看着李及双,兰缸①照耀下,眼中悦意弥现:“请王爷宽恕,在下不会同公主相悖。”
这番话一出,便有人倒抽了凉气,没人敢窃窃私语,但各路眼色已是毫不顾忌地在席间飞来荡去。
连李及双都有些意外,他这么明目张胆,才像那个真的要闹事的。
席末一个柔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那不如请公主在我面上试试吧?”
李及双转头一看,原来是监察御史的女儿、相王妃的妹妹,蒋梅。
她来王府小住,那一夜没有跟旁人一般凑热闹,躲过了一劫。
李吉来了兴致,随即唤人将那些白的红的黄的胭脂都搬上来。
李及双先是仔细端详过蒋梅的面庞,又用手触过,称量其骨与肉的比重,待到所有用具都呈上来后,提起红支,开始下笔。
前前朝开始,女子就时兴花钿、面靥的妆容,一般都是规规矩矩地将贴花贴在眉间或双唇边。
李及双另辟蹊径,顺着蒋梅脸庞的轮廓,在她右颧骨处画了一笔,状似斜红,细看却发现不是斜红,是浅色的桃枝,枝头缀着一小朵含苞待放的杏桃。
再远了些看,左脸颊处散落着桃瓣,似春风拂过,桃香与盛景开了满面,连耳际与下颌,都坠着点点诗意。
先前她给自己化时,时间太过匆促且一时又未想清楚,只能草草而就。
这下在蒋梅面上,心中想法忽地明晰,寥寥勾提,顷刻之间,就将一个大家闺秀化成了妩媚的绝色。
李吉微张着嘴,一幅不怎么欣赏得来,又不知不觉被迷住了的样子。
或许是不想驳了自家妹妹的面子,相王妃终于开口:“确实,此妆容甚是华丽,就是不太衬这身衣裳。”
蒋梅撒着娇道:“谁也没想到还能得公主亲自化妆呢。”
她说罢,揽镜自照,一笑自有一番摇曳的灵动,其他人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叹着。
李及双退出人群,施施然净过手,用帕子擦干,一脸的风清月朗,像是周遭之事都与己无关。
李吉也亲自近处看过,才出来寻她,开口便有些愠怒地问起罪来:“你这妆还是没画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兰缸:燃烧兰膏的灯具
第73章 万里意,一窗间
她倒是平和,“哥哥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他的眼和眉都翘得老高,“你给自己画的好,给蒋梅画时,却韫匵了。”
她一时哑然,无从辩驳。
“四娘要来,我让她先别来了。”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晦暗不明,“她们摔了你多少,我自会让她们补回去。此事就此作罢吧?”
这位兄长忽然在争风吃醋的家长里短中练出了息事宁人的身段和大智若愚的境界,不得不让她佩服。
“本来也没想闹事。”她老实答。
“我还不知道你?”李吉嘴上说着,倒是松了口气,看到小儿子颤颤巍巍地学步走来,连忙展开双臂,慈父一般迎了上去,将小娃娃抱在怀里,逗起孩子来。
她站着,望向热闹的庭院中间,贵夫人贵小姐们围在一起,显得这日子如此鲜亮、富态。
这热闹横看竖看,也不能令人心生艳羡,这些人不会也不想知道,这天下已经大乱了。
沈无淹踱到她身边,目光落下来,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先说:“事情圆满了,只是没有等到大乐。”
看他时,她眼里的清冷才散去:“既无大悲,也无大乐。我想我还是不适合做这等皆大欢喜的事。”
是有些不尽兴,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恨意,也无哀怨。
沈无淹微微垂着的眸子里闪着和煦的温柔,“殿下没有察觉到吗?现下的你很平静。”
她心神浅浅一荡,“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感受。
“走吧。”她道,不由自主地想靠向他,“明日就走。”
“好。”他应下,一如既往地将她每一个决定,当做理所当然。
过了一会儿,角门跑进一个小吏,呈上一份从杞阳送来的急报,李吉接过,看了一眼,便叫沈无淹与他一道去了。
剩下的人又要玩射覆、行酒令,她推说身体不适,别过王妃等人,穿廊过桥,回了房间。
洗漱过后,她就在桌旁枯坐着,等着沈无淹来看。
可是蹉跎半宿,都未见他露面。
她没来由地有些担心,便悄悄从他上次出去的后窗翻了出去,一步步跨过细碎的月光,往东寻到了他的厢房里。
他这间厢房不大,稍一找,就能望到床。
他躺在床上,侧卧着,身形在黑暗中像一笔略写的大意,缓缓走近了才发现似乎睡得不甚安稳。
她这辈子也没有这样,贸贸然闯进一个男子的房间。
那句“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真是每一条都亲身犯过了。
这么一想,她脚步更快了,几乎是毫不犹疑地,朝他走去,这身逆骨,就没有在弦不发的时候退却过。
堪堪在他膝前坐下,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忽然睁眼。
她看得清楚,他双眸初睁时带着一丝冷硬的芒砺,见了是她,几乎是僵在枕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故意不说话,只望着他,想看他能做出什么反应。
果不其然,他缓缓地坐起来,杀气全换成了傻气,还问:“出了什么事吗?”
“你没有来看我。”她故作严肃地道,有些想笑,冲着这幅迷迷糊糊的样子,她还能再吓他一下。
“是吗?”他喃道,语气也不甚确定。
他喝了一些酒,但酒气不重,也许是要应付她,话语也迟钝了许多。
他就这样面朝着她肩膀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似乎还在捋清时间、地点与眼前人。
李及双侧头去望他,见他一双眼低垂着,五分迷濛、五分傻气,那张薄唇微微地张着,像是有话要说。
她欺身靠去,他没有接住,反而顺着她的攻势朝后微仰。
她立刻提膝上铺,双掌一推,就将他推倒在床。
她有些意外,当初他道秦九娘应力大无比体格强壮且身怀绝技,才能将一健壮男子双手反剪,结果她要试的时候,他非不让。
现在这样一推就倒,实在“健壮”得衬不出她有半点“柔弱。”
她顺势伏下去,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轻轻地用唇齿磨出那三个字:“沈无淹。”
她只觉得他越来越僵,好像化成了石碑,连人语都不辩了。
“你梦到的我,可是这般?”她轻声问,声音像被厚雪覆盖着。
话一出,她立刻感受到了他的心跳,在她的小臂下,强壮有力地跳动着。
没等到他窘迫的回答,一个天旋地转,他张臂搂住了她,将她整个人翻了个转,他在上方,一手垫着她的头颈,一手撑在对侧,把她圈得严严实实。
慌乱中,她两手圈住他的脖子,掌心搭在后颈那道清瘦而圆硬的脊骨上,只要轻轻一拉,便能将他拥进怀里。
她被这个念头迷住了。
“你在我梦里,”他回答,口齿清晰,听着声音已是完全苏醒,且醒得过了头,“应是如此这般。”
血色从耳后不管不顾地涌出来,她蓦地松开了圈住他的手。
尽管如此,他还是离得太近了,不止是他,还有他的所有气味,都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着,甚至长驱直入,重重地挤压着她的心跳。
可他除了枕着的那只手,没有一处碰到了她。
月光没能照进房中,只有从手套下溢耀出的微光,照在二人之间,他们半拥着,圈着光,像是圈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她没有气力将他推开,好像一动,便会破坏一场旖旎的美梦,于是,她甚至说出了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