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沓的脚步声和凌乱的人声交织着,李及双束手而立,只觉得世间终于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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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俏莲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
李吉勃然大怒,整个王府都没见到他发这么大的火,当夜参加宴席的人统统受罚,连相王妃都被关了禁闭。
李及双跪在牌位前,已是一天一夜了。
等到李吉进来时,她的身子仍旧板正。
“等四娘醒了,你就去她面前跪着,求她恕罪。”他寒声说。
“哥哥不打我几个板子吗?”她听说除相王妃外,一干人等全都吃了板子。
“等四娘醒来,看她要怎么罚你,全由她说了算。”
“怕就怕,她见了我,一口气顺不上来,立时就死了。”
李吉绕到她面前,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是你的长辈、手足,你可有听到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也望回去,目光毫不躲闪:“哥哥不会不知道我嗓子是怎么哑的吧?”
李吉挪开目光,“四娘后来也在父皇面前澄清了,有人栽赃,她是冤枉的。”
“每个人都是冤枉的,只有我不是,我的嗓子是自己哑的。”她望向父皇的牌位,忽然想起父皇坐在龙椅上,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的场景。
现下,也像极了当时。
“那你也不能下如此重手吧?她要是一辈子醒不来,你当如何?”
李及双半点不服输:“大不了赔了这条命就是了。”
李吉拍了拍额,又摇摇头,他实在拿她没办法,席上的对话他都听说了,正因如此,他没法重重罚她,又不能置身事外。
“你就在这跪着,一天两个馒头,祈求她能醒来!若不然……”他看着她脸上的红印不仅未消,反倒肿得老高,还是狠声说,“我送你去官府!”
她忽然说:“哥哥,夹谷蛮山是我的仇人。”
李吉傻眼了,重在脑海忆了一遍,才问:“你到哪儿惹到这样凶狠的仇家?”
“那是我自己的事。”她冷然道,“你说让嫂嫂赔礼道歉,但没有人来。当初你知道我挨了打,中了毒,却袖手旁观。实话说来,我不欠你什么。”
李吉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推脱:“都是年少之事,谁也没法周全。”
“你走吧。”她说,也不看他,因为她知道,就是现在,他也不会为自己出头。
她跟李吉关系好,但李俏莲,同样也被他当成手足。
就这样跪了七天,累极了,一头栽倒在地睡过去也不知道,等到来人送馒头和水,才醒过来继续跪着。
她心甘情愿地在堂前下跪,只愿把自己的债都还了,从此半点不与李俏莲相欠,才甘心。
到了第八天,送食的翠帘暗声说:“四公主醒了。”
她这才抬眼望了对方一眼。
“十六公主,好好活着。”翠帘一面说,一面握住她的手,神情恳切。
掌心传来软实的触感,等人走了,她翻掌一看,是两枚枣子。
将东西吃完,窗外的天色都暗了不少,日暮时分了。
她极慢极慢地撑地起身,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将僵麻的双膝舒缓来。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她忽的朝外大喊:“父皇?父皇!父皇您怎么来了?”
外头侍卫一听,扬声问询:“公主,出了何事!”
她声嘶力竭慌慌张张地大喊起来:“父皇在这,他就在这立柱旁!父皇不要过来,女儿知错了!”
侍卫不明所以,立刻破门而入。
祠堂内未点灯,只有长明灯幽幽地亮着,环顾四周,果然能看到昏暗的角落飘着一团圆圆的白色。
李及双一边叫,一边往门边躲。
几个侍卫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按住刀柄缓缓朝角落走去,厉声问:“何人在此?”
李及双六神无主地躲到门外,门边侍卫不敢上手去拦,又望了望里头情况,回头一看,身旁的人已往一旁的涟池跑去了。
“糟了!快拦住!”队正高喊一声,把腿猛追。
却见李及双提起裙子,头也不回,气也不滞,一个纵身就跳进了池中。
第77章 羁危万里身
正巧相王唤管家来押李及双去见李俏莲,见了这场景,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公主投水了!快来人!”
那队正不善水性,也跟着从栏杆处一跃而下。
几个卫兵扔下手中的布团,从祠堂里追出来,扑通扑通全跳进了水中。
李及双早一步,先行跳入了水中,队正跟得紧,一入水便不见了她的身影。
在涟池呆的数日,她早已摸清了水流的方向,跳入水中后,左臂一划,就滑进了水草中。
池上有莲叶布着,水下昏黑,追捕的人离得近,却也一下子摸不清她的游向。
她奋力游去,吓得游鱼聚起又散开,还撞到了她的身上。
池中暗渠在西侧,与外头的江水联通。
潜游到西墙下,光线更暗,她一路摸着,终于摸到了一处网状的硬物,正是涟池的出水口。
她四周寻遍,都未找到开口与松动断裂处。
时间甚短,她只有一次机会。
等到四个卫兵在她落水周围都找不着人的时候,必定会猜到她到了此处。
一口气用尽,她轻轻浮出水面,借着莲叶遮挡,换满气,重新潜入水中。
这次她往铁栅门旁的河床上摸去,终于手触到一根铁链,使力一扯,却怎么也扯不动。
一着急,一口气又快用尽了,最后用左手缠住,使出全身的气力,奋力一拽,竟然真的拽出了一个口子。
再拽了数下,铁栅栏开了一半,卡在深嵌入河床的石头上。
又似乎听到岸上人声鼎沸,火把通明,回头去看,隐约能望见粼粼波光之上,有人头躜动。
她再顾不上许多,从铁栅栏的缝隙中挤身出去。
好不容易身子穿过了,宽大的袍角忽然被翘起的铁网勾住。
她缩回身想要扯开袍角,却见纵横密布的水兰中忽然冒出一个脑袋,面白眼圆,浮尸一般迎面游来。
那一刻,她大可以回身游走,但她不能弄坏了这身衣服,于是折身去扯,手看看触到袍角,那卫兵也伸手抓住了脚踝。
她轻轻一提,脚尖一绷,双膝一曲,仰身游去。
那卫兵明明已经抓住了,却见她游鱼一般,又轻又滑又快地从掌中逃脱,顺着水流,混入滚滚江水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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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游到一口气用尽,她才猛然浮出水面,像是一头直上,扎进澎湃漫卷的乌云中,淋漓又酣畅,这突如其来的上浮,把正在江边捣衣的浣女吓得一惊。
她游上岸,在游人的围观下,脱下身上的华服,露出内里的布衣,然后旁若无人地将华服、朱钗都装进了包袱里,望了一眼日头的方向,往西市走去。
西市旁有一条栖草巷,一半堆放马草,另一半是穷人居住的地方。
相王妃带她出游的时候,状似痛心地提过一嘴,随后很快抛却在马蹄声后。
一路上,她瞧见不少撑伞的贵小姐,脸上都化着宴会上她给蒋梅画的那个妆,一眼望去,像白透的底儿上绣满了红枝与花苞。
她亲手栽下的树苗,却未得到半点阴凉。
走到西市时,头发与衣服都已干透。
她转进一家装潢颇豪气的质库,牌匾上三个描金大字“昌隆记”,将包裹一股脑甩到了高台上。
一个圆眼镜尖脑袋的朝奉从柜台后慢慢冒出来,极有默契地自行解开包袱结,打量了一眼里头的物什。
“越州浮花缭绫,压金彩绣,出自长安工匠之手。金叶琥珀玉钗、青宝石坠子、金压袖,都是好物。”她面无表情地道。
朝奉故作嫌弃地挑起刺来:“这缭绫袍都湿透了,还有这坠子,似有杂质,琥珀是好物,但不够透亮。”
李及双颇为不耐:“废话少说,开个价。”
朝奉打量了她一遍:“你这些不是偷来的吧?”
“不敢收便说。”她作势要合拢包袱走人,朝奉急忙把人叫住,让她先等一等,转头下了柜台,到里间把一个方脑袋请了出来。
方脑袋的朝奉也不说话,细细咂摸过,开了一个价:“一贯。”
这作价连四成都不到,她不由分说就拢起包袱,转身出了门。
尖脑袋朝奉又叫道:“一贯是缭绫袍的价。”
她这才折回来,又从袋中摸出几个在祠堂里顺来的瓷杯玉碟塞进去,凑够了两贯,面无表情地拿了当票,出了门。
埋头转进栖草巷里,寻了间鸡毛店,走进去还没转够一圈,实在受不了店里的气味,又绕出来,寻了棵高树,爬将上去,凑合了一夜。
翌日雄鸡刚鸣,她就从树上滑下来,摸进了凌晨的人市里,打听是否有身手好的奴人。
人市上什么都有,黑胡卷发的昆仑奴、身形细弱的高丽婢、红发碧眼的胡姬,哪一个都与她无关。
她买得起的,基本都是癃疾残病者,便是望一眼,都能心生怜惜之意,别说能护她,谁照顾谁都不一定。
就这样候了两日,人市各户卖主都同她相熟了,看她脸上被打得又青又白,只当她是替主买奴。
收摊前,一个身子瘦长腮上满须的卖主告诉她,明日有个骨突族的夷人,应该是她要找的,能驯猛兽犀象的高手。
她记在心里,只想着明日若还没有合适的,便自己上路。
前日她偷偷去了圆恩寺,见到了莫小刀、何天这几个小孩,那些小孩初初没认出来,待到发现是她时满脸的惶恐与惊诧。
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是有些凄惨,也不当回事,只问他们近况何如,长辈们都如何营生。
孩子们一一答了,有的在码头上背货,有的给人犁地,有点本事的就在官府里当白役,有时候小孩儿们也能去做点喂马、捡柴的碎活。
她面目凝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你们可以去找沈无淹。”
莫小刀说:“殿下,前两日杨叔叔派人来传话,说是这几日就让我们商议好,想入伍的就自己去杞阳,那儿虽要卖命,但饭管够!”
何天也说:“淮江西岸全是伥人,我们守住杞阳,便能保住淮陵的百姓!”
李及双很欣慰,这些她从南疆带过来的人,不管老少,每一个都有心怀天下,兼济苍生的大义,哪怕穷困潦倒、绳床瓦灶,也不失其心。
“所以,沈无淹在杞阳,对吗?”她问道。
莫小刀和何天对望了两眼,“殿下,您没有跟沈大人在一块儿吗?”
正说着,忽听得山门外传来骚动,她分明听到了几声急切的辩解,说的是“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她掏出几文铜钱,放在一旁的石块上,“这是给你们的,切莫同人说见过我,便是你们父母都不可,当心引来杀身之祸。”
话说完,她便矮身从偏墙的洞内钻出去,几个小孩将铜板拢在手中追出去时,早已不见了她的人影。
她知道李吉正在找她,虽不是大张旗鼓,但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就连那间质库都被查封了。
再不出城,他早晚会找到她。
而她绝不能与南方的故人一起走,为今之计,只能在人市上看看能否买到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
这日四更梆鼓刚过,她就冲到人市里,瘦长须见了她,热情万分:“你今日来得甚早。”
她不应,垂头去看对方脚边跪坐着的夷人,是个少年模样,身形健硕,肩宽膀实,望之有力。
瘦长须就想与她成交,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敲木鱼的揵椎,顶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头顶了起来。
是个眉目阔朗的少年,自带几分英气,就是一道长疤,自发际斜刺入眉。
他谁也不看,甩了甩脑袋,复又低下了头。
瘦长须收了揵椎,介绍起来:“品相虽有些损坏,但身手好能吃苦,曾是轻车都尉赵咏德的家奴,赵家籍没为奴,因为跟过三姓人家,那些家里全罚没了,其他官舍嫌晦气,不愿要才有这个价。你那儿要不忌讳,倒可以考虑。”
李及双垂眼问计恩:“你会使棍棒刀剑还是善拳脚掌腿?”
少年仍是颔首不语。
“哑巴了吗?活不会干,叫唤也不会吗?”瘦长须一脚踹在计恩后腰,这一脚看着又莽又重,但却没将计恩踹趴,可见他下盘稳当。
瘦长须还要发作,李及双伸手制止,瘦长须转而对她道:“这位小兄弟,计恩在崆峒山待过,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会使功夫,而且不差。你辰时前须下定决心,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上头有意‘募天下人奴有勇者’,你再晚些,他必会被征入伍。”
李及双当然知道这些风声,但她身上钱财不多,不能买个用不着的人,于是矮身朝少年道:“我待会要攻击你,你只管将我推开,就当我是与你有血海深仇的人来试。”
旁边的人听了,纷纷围过来,这门行当做了那么久,第一次见要当场比武的。
李及双深吸一口气,立稳双足,扬起凤纹螺的手就朝少年挥去。
少年猛然抬起头来,目眦欲裂,咬紧上牙,在她的拳头撞中他的耳畔之际,他抬肩格开,同时身形虚晃,被她的力冲得仰了几分。
她的手被反撞开,还未站稳,少年伸掌就朝她小腹重重一击,她根本接不住,往后飞退而去十几步,跌进了马草堆里。
周围人大叫了一声“好”,转过头来,翘首静息,等着她反击。
第78章 仁者不忧
谁知她掉进草堆半晌也不起来,众人才意识到她是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打飞,霎时呆住了。
她索性躺了片刻,等一小孩冲过来看她死没时,才挣扎着从马草堆里爬起来,嘴里吐出一小口血,是刚刚不小心咬破嘴流的血。
旁人见她抹着唇角又走过去,忙对瘦长须道:“这人疯了,可别让他再试!”
瘦长须也吓呆了,望着她的小身板万分诧异:“合着你不会功夫啊?”
她不答,手伸入袖中,问:“多少钱,我要了。”
少年这才抬起头来望她一眼,那眼神像望着个一辈子也见不着的怪物。
他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她半点功夫都不会。
瘦长须开了价,她掏出钱来付了,对方又给了她市券和卖身契,手续办妥,这个夷人就是李及双的人了。
她给他起了个名字,“计恩”,还给他买了套粗布麻衣,两个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在相王卫队的眼皮底下出了城,往东走去。
“公子要去哪?”计恩问,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她道:“北上。”
“北边哪儿?”
“到了便知。”她答,一如他问的其他问题,譬如她如何称呼,哪里人士,做何营生,为何买他全都无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