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的大军眼见火势升高,不敢来攻,沈无淹再次率众杀出,又将来势凶猛的南郑军击退了。
此后数日,南郑军不再大张旗鼓地进犯,而是将杞阳死死围住。
他们一面企图截断杞阳的粮草,一面派人天天到城外骂阵。
康屈善麾下有一个叫游左霸的将领,其实此人原是李成检的人,跟李成检一般,自恃骁勇,狂妄异常。
他第一天便单人独骑在城外叫嚣,先是把沈无淹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遍,再绘声绘色地捏造沈无淹在长安的艳闻。
有的也许是春宫图里描绘过的,但大部分根本就是臆造出来的。
游左霸的挑衅很快就惹怒了守军将领,可沈无淹却置若罔闻。
“不是实情,何必受他影响?”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一连几天都亲自在城门欣赏这番唾沫横飞的表演。
直到有一天,游左霸忽然不朝沈无淹开火了,而是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重要情报。
他不知怎么知道李及双就在城内,顿时编排起沈无淹和她的绯闻艳事来。
最初那些话放在沈无淹身上,再下作无耻他都没有半点感觉,可换成了李及双,他就不能放任不管了。
“谁要去封了这小子的臭嘴?”他垂眼问左右。
杨年早已恼羞成怒,气焰滔天:“大人,末将请战!”
沈无淹却摆手:“割鸡焉用牛刀,这不是需要用到大将的大事。”左右不明,但他心里知道,便是点将,也得从藐视敌人的层面考量。
计恩在队末,冲上前来,坚决要求出战。
沈无淹没看过他身手,便问:“你要多少人?”
“末将一人足矣。”
沈无淹赞赏了他的勇气,却还是道:“此非儿戏,若你有一分闪失,输在阵上,可知丢的是谁的颜面?”
计恩略微思忖,说:“若非末将一人,不足以挫此贼威风!但请大军擂鼓呐喊,以正军威。”
沈无淹知他是李及双选中的人,而且这一路也平安将她护送到杞阳,信他,便是信她了,当下不再犹豫,亲自送他出城。
计恩手握长戟,策马涉河而过,短短几步,杨年便生起了隐忧。
杨年对沈无淹说:“大人,计恩年少,身板亦不如对方壮实……”
沈无淹抬了抬手,止住了这番话:“他虽怒极,应战之时却气定神闲,心不自乱,有如此把握,绝不会输。”
另一头游左霸看到有一少年驱马而来,正要拍马迎战,却见计恩摆摆手,好似有话要说。
游左霸一时疑心他是来降的,便停在原地,待他走到近前。
计恩一直走到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勒住缰绳,阴恻恻地问:“黄口小儿,你的嘴里是镶了什么?”
游左霸没太听清,只知不是好话,正要开骂,计恩忽然怒目圆睁:“狗嘴就是吐不出象牙!公主也是你能骂的?”
当下便飞动长戟,鬃马猛地一奔,杀向游左霸。
游左霸正要挥矛,忽听得杞阳城上军鼓雷动,喊杀声四起,当下便担心城中杀出飞将,立刻掉转马头,先逃为上。
计恩离他极近,起身一跃便从马上飞起,在空中扬起长戟,朝他后脑勺猛然一掷。
电光火石之间,长戟插入脑后,从口中穿出,立时坠身倒地。
远在山腰观望的南郑兵已是一脸惊骇,一个无名小卒竟如此利落地杀了“大将”,从此以后,南郑军再不敢派人来骂阵。
但沈无淹仍旧无法松懈半分。
他一直留在前线,密切注视着南郑军的一举一动。
由于杞阳人少,故而只取速攻,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一时兴起,他便派出几拨敢死队夜袭。
目的也不为杀敌,只是喧闹侵扰后极速回营,自己夜不卸甲,伤不离盔,又不要命地砍杀,扰得南郑军锐气尽丧。
李及双每日都听着这些战报,无论是大事小事,杨名全都仔细禀过,没有什么不该说的,沈无淹全交代清楚了。
另一头,庚柔与燎叶在游左霸被斩杀后,赶回了城中。
二人见了李及双,又惊又喜,一天一宿的话都说不完,说到兴处,还将沈无淹收到假信,气得茶饭不思两眼昏花的大实话全都说出来了。
她听得入了神,甚至忘了给出一个反应,最后放下手中的弓箭,朝杨名道:“匠人那边情况如何?”
杨名站得笔直,也有了几分军士的气度:“回殿下,邱师傅那边制出了好几种箭矢,其中一种粽叶箭效果良佳。即在箭头上绑住粽叶,粽叶外侧涂上楮树浆或桃树汁,再在尖头下多制两个前斜的尖刺,可勾住皮肉。”
“试过可用?”
“在沙袋上试过,尚可。”
她思忖了几分,就算短时间内能制出一定量的箭矢,恐怕民众也不会用。
于是叫郭申各提来一桶水和泥,在几个盆里调配了一番,挽起袖子和了和,挖出一块在手中,朝墙壁上砸去。
不要说郭申和郭老叟,连燎叶、庚柔见了,都瞠目结舌,心中暗怪。
“十六主,你这个喜好,敖哥哥知道吗?”庚柔一点藏不住,什么话都往外冒。
李及双不答,鞋面和裙摆都脏了,十指淌着一道道黄泥水,一双眼仍望着墙上的泥块。
哪些泥块砸上去后粘得牢,哪些泥块“啪嗒”一声立刻掉下来,她都心中有数。
就这样砸了一个时辰,水与泥的量都反复确认了,她把杨名叫来,嘱咐道:“你跟沈无淹说,让他下令,家家户户都备着几桶稀泥,按照一升水八合泥的量调制,以备不时之需。”
杨名已经听说了她的怪异行径,百思不得其解,想问她,又不敢开口。
“沈无淹知道,你只需告诉他便可。”她没心思解释太多,思绪又飘到了光络脑上。
杨名不再犹疑,领了命,又返回了营帐。
伥人一定会来的,她确信无疑,几乎是亲耳听到伥人的诉说一般笃定。
又过了几日,杨名来报,说南郑军下令后撤,沈无淹再度率部出击,直将殿后的敌军打得丢盔弃甲,还俘虏了三千多人。
半点不给敌人喘息,如此凌厉的打法跟他本人的性子一点也不像。
但若非如此,我方没法以少胜多。
沈无淹不止抵住了攻势,甚至打得很精彩,不单是街边巷里人心振奋、喜不自胜,就连她听着捷报,也忍不住心中跃跃。
战争告一段落,沈无淹没有立刻回来。
城墙要修缮,南郑方的军械、辎重要收集,粮草也要清点,还要对将士论功行赏……她能想到的就这些,也许还有数不清的细活与杂事。
一夜,她照常早早就睡了,忽然听到“吱呀”的开门声,那举动毫不顾忌屋内有人,一下子醒转来。
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否要出声,沈无淹已绕过屏风,走进了内室,见到她,忽地愣住了。
第82章 苍苔色,上衣来
“抱歉殿下,我,我不知道你睡在这儿。”他立着不动,一手环住头盔,有些无措地道歉,身上的铠甲不再铮铮作响。
她侧着身,蹬了蹬被子,被吵醒了有些不悦:“我明天换间房,你先到别处去睡吧。”
他转身将头盔放在竹架上,说了声:“你先睡。”匆匆地又转出了门。
她一向是睡觉比天大,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睡着了,床铺忽地震了一下,她恼火了,转过身就要发作,来的人一下子把她拥进怀里,小小的火气都冷掉了。
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味觉却异常灵敏,他身上有青木香和蜀水花的味道,那是她的澡豆,但在他身上更合适。
“这次会留几日?”她一边呢喃着,一边钻进他怀里。
他只是搂着她,半天也不见回答。
她疑心自己认错了人,抬头一看,却见他垂着眸子望着她,像是望着一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
“怎么了。”她不安地问,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是见了他,才意识到要跳动一般。
他仍是不答,将她整个人翻过去,从背后抱住,好一会儿才用额抵在她的肩上。
“我可以吃一下你么?殿下。”他问,眼睫垂着,带着一点不安的鼻音。
她心上一陡,就知道他举止异常必是要吓人的,却没想到能这么吓人。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难的一个问题,以至于她答什么都不对。
谁知他又重复了一遍:“就是舔一下。”
不待她应,他忽地吻上后颈,她反射性地弓起背想要前扑,可他手环着,止住了她逃脱的去势,轻轻一使劲,就把人拉了回来。
酥痒从他唇舌间弥漫开来,像潮水一样裹紧了她,夜里没有更漏声,只有极力压制的喘息声。
还有他软软的气息,像是先好好梳理一下美味的猎物。
他不说话,也不急切,一点点地埋首向下,仔仔细细地掠过每一寸,全心全意地倾注着所有的耐心,犹如在荒野里狩了千百年的猎,终于将她捉住了。
她知道他一向极有耐心,却不知道他能这么有耐心。
脊骨打着颤,她的耐心先一步耗尽,抵抗力也消磨无形,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敖衍。”她哀求道,“好了么?”
他从后方滑上来,从正面揽过她。
“还要。”他道,嗓子哑了,克制着,语气里却有不容抵抗的坚定。
接着他又吻来,温柔地堵住她可能会有的反抗,一只手向下探去。
指掌所到之处,都点起一团火,剧烈地烧过她的每一寸,不过片时,这一面他还没真的尝到,她就颤抖着,再也坚持不住了。
火星子无声地在身体各处炸开,她听不到,也看不到,如风卷过残云,她是飘着的一片叶,而他的臂弯,接住了她。
他什么也没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用单衣包住还在余颤的她,等人缓和下来,才抚了抚她额间的发,柔声哄道:“你先睡吧。”
“又要去哪儿?”她还心有余悸,整个人清爽中带着些眩晕,也不知他为何每次都要出去一趟。
“待会便回来,这次不走了。”他转身下床,一并将如她一般滚烫的热意带走了。
这次他没有食言,不一会儿回来了,轻手轻脚,还是吵醒了她。
他扯过被子给她裹住,连着薄被一同将她抱在怀里。
她迷迷糊糊地问:“非要这样抱吗?”
“嗯。”他轻声回,“不把你包着,就要再来一遍了。”
她知道他说到做到的,又忍不住朝他靠了靠,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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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旁是不可能睡得安稳的,后来堪堪睡着,是在脑中背了两遍剑谱的成效。
翌日,他起得比所有人都早,在院里练过功,便有斥候急急来报。
他一听,果然出了大事,转身回房就把李及双叫醒。
李及双还没睁眼,就听他说:“西北候刘代再次叛乱,现下已渡过渭水,兵锋直指长安。”
她如被水浇面,猛然清醒。
“什么?”她问,嗓子又干又哑。
“天子命吴王李禄为关内元帅,五日前已进驻咸州组织防御。但刘代此行纠集突西、番林各部,兵力达二十万之多。”
她挣扎着起身,腰后一片酸软,急急穿了外衣,道:“朝廷不发兵?”
他看她手都抖了,一步上前给她系好玉带,“南郑军仍在京畿一带攻城,想必朝廷不愿分散京师的力量。”
南郑军集中力量攻打长安,解了杞阳之困,但若是真的打下长安,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杞阳更危。
可这还不是她听到的最差的消息,每一日都有斥候来报,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惊。
李禄手下兵将无多,可直接调动的兵马仅十团,四千人,根本无力阻挡。
来犯之敌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他们兵临城下,才遭到了唯一一次抵抗。
咸州北行营兵马使程令以两千兵力竭力死战,终不敌二十万大军,最后全军覆没,兵败被杀。
十月七日,刘代大军渡过西渭桥,李宣在随架禁军的护卫下,与宦官仓皇出逃。
天子一跑,长安大乱,文武百官各自保命,禁军六卫顷刻瓦解,刘代兵不血刃地占领了长安。
随后,突西人拥立刘代为帝,改年号、设百官。
为了回报,刘代纵容突西人烧杀掳掠,卸掉武装、藏身民间的禁军将士非但没有一人反抗突西人的暴行,反而趁火打劫,逼得长安士民纷纷出逃,偌大的长安,成了鬼城武靖。
就在她以为这天下不会更乱之际,刚刚逃到陕余并向四方发出勤王诏书的天子李宣,忽然驾崩了。
消息传来,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大家想的是,天下大乱,是否还要国丧。
只有李及双担心长安光复之日恐怕遥遥无期了。
同时她立刻算到,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李宣膝下无子,她的二哥早殁,三哥喑哑,会当上皇帝的只有一人——李吉。
而且杞阳坚固,又是坦途,李吉必定会经过。
若他真的称帝,必须驻跸汉中,哪怕是一个州县也好,一旦远离京畿,关中军民的忠诚度势必会削弱,长安更难光复。
也许是李吉收到的消息更早更确切,她才这么料定不过两日,城外就传来急报,李吉今日将途经杞阳,并在杞阳停留一夜。
她料定自己躲不过这劫,于是早早就同沈无淹一道,在城门外恭候。
李吉见了她既不意外,也未发火,只冷漠简略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就挪开了眼。
仪仗浩浩荡荡地进了城,住进了太守匆忙收拾出来的别宫行殿内。
李吉还未走完新帝大行登基仪式,但朝中已将他当成皇帝侍奉了。
待李吉稍事休整后,沈无淹从外头回来,接她去见李吉,到了别宫外,他才说:“我头先已经向相王请罪了,他还有些震怒……”
“我知道了。”她默默点头,“别担心。”
进了房,李吉危坐在案台后,前方的案上铺满了卷册,当中一个碎裂的瓷杯显得异常突兀。
他眼也不抬,只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军报,她跪坐在榻下,心无杂念地等着。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膝盖硬麻到失去所有知觉,李吉也看完了奏本。
“有何事?”他冷冰冰地问。
她俯下身去,拜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答:“臣妹来请罪。”
“既然知罪,那便同朕一道入关,届时要么和亲,要么由朕给你赐婚。”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未缓和。
她心神一晃,像当年第一次惹出事端,跪在宫门前,听候父皇发落一般,生出了几分惶恐。
见她不答,他厉声问道:“如何?”
缓缓直起身子,她心灰意冷地答:“如今天下大乱,山河裂变,臣妹不想因自己的儿女私事,使哥哥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