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落得极低,看着微尘窗棂投下来的一片明亮的方格中浮沉:“臣妹遵命。”
李吉将手中的卷宗用力往案台上一扔,书册刮到碎瓷片,发出一声清脆。
“尽会使些虚情假意的招。”怒容显在面上,李吉已有了天子的威严。
她的确没什么心思要为自己辩解,半点没装,李吉一朝被蛇咬,杯弓蛇影也是正常。
“没有虚情假意。”她认真说,不带半点感情。
恍惚是一时的,她不可能这样老实就范的,先虚与委蛇再另谋打算这一招,李吉已经领教过了。
李吉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摆出那副威严狠厉的君主模样了,“就算把你绑了去,到时还是要闹出事情。倒是有他在,你还安分一些。”
他垂眼望了一眼案上高垒的各式情报:“何况,他算有功。既有才略,又能服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就是你也把他看牢了,不要到处显摆,吓唬人。”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忽然更显苍老的李吉,更恍惚了。
“怎么?不满意?”他表情活泛了一些,嗔怪起来。
“要满意什么?”她自问道,李吉说了什么她漏掉了?而且沈无淹吓唬了谁?这事她可没有听说。
李吉恍然大悟,一个拊掌:“这就对了。”
他走下软塌,伸手将她扶起来,“就是这样傻乎乎的劲就对了!做人,心眼子不能太多,太招人烦。”
“你俩呢,自己看着办,朕不会给他升官,也不会给你食封。”他一面说,一面将她送出去,“算是小惩大诫,你自己好好澄心省过。”
她到了门边,一把拉住他:“哥哥,你不生气了?”
“当然生气,没那么多闲功夫而已!”他呼呼地出着气,嘴上的短须都要被吹飞了。
“既如此,那我们再说两句话吧?”她说着又把他拽回来,两个人一道在蒲席上坐下。
第83章 计拙是和亲
李吉不情不愿地坐下,嘴上还闹着别扭:“别说了,你嘴里没有一句中听的。若不是四娘没死,我也不想见你。”
她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陈情:“刘代叛乱,我有一法,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吉面容一敛,明确地表露出不悦,他不喜欢后宫插手政事,哪怕李及双没有半点本事,可偏偏她脑子太活泛了,衬托出他像个白痴。
李及双见他变脸,立刻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她只想着如何以最低的代价收回长安,也不管这功劳算谁的,便改口道:“差些说大话了,此计是沈无淹想的,臣妹只是代为转述。”
李吉这才和缓了些,“你说。”
“若是我们能北和突西,南盟南郑,西结袼驭,不仅能使强大的蕃林陷入困境,马匹也能更轻易地得到,还可保西北与南方安宁。”
李吉不屑地嗤笑道:“朕还以为是什么良策,此计有多难行你自己不知道?当然,北和突西不难,南盟南郑这事,它已经侵吞了大半国土,要如何结盟?真是痴人说梦!”
他说着说着就骂起来,她倒也不恼,而是仔细地同他解释:“南郑驱兵千里,兵将早已疲惫不堪,他们若不是用上伥人,断不可能有如此成效。现下刘代占领长安,南郑想直取长安,必会陷入腹背受敌之地。我料定不出月余,南郑便会退兵。”
李吉听着,两眉紧缩,几乎拧在了一起,“怎可能轻易退兵。”
李及双同意,“的确,他们退兵,是撤出京畿一带,但随后,他们必定会下淮陵。”
他忽然了悟:“你们想要人就直说,就算不说,朕也给你们几千兵力。”
“不,现下的人数是够的。”她摇摇头,“他们用伥人,人再多也无用。只有沈无淹才能守住杞阳。”
“十六,你要是想替他说好话,就不应该做这等担保,此事干系甚大。”
她并不是为他说话,而是只有她才知道他有多少能耐,如此一想,眼神便坚定起来,“哥哥,若是打退了南郑,你可否同意与南郑结盟?”
“这不好说。”他瓮声瓮气地答。
“若与南郑结盟,便可断李成检双臂,他纵有滔天本事,也再翻不起风浪。”她斩钉截铁地道,“袼驭族一直向我朝求亲,未得应允故而怀恨在心,我方可先提出和亲,臣妹愿去,但前提是真的能与南郑结盟。”
他脸上的戏谑与做作忽地消失,“你不是不想和亲?”
“其实女子亦能像男儿一般为国征战,只是这个战场不在沙场上,而在边塞里。”她此言绝非戏言。
那时能逃,便头也不回地逃了,但人永远无法逆于大势,更无法左右时局。
若微不足道的她能够换来数十年,甚至更长久的和平,这一生也算无憾了。
李吉良久未发一言,最后才摆手:“你想和亲,人家恐怕还嫌年纪大了。”
他看了她一眼,但见她未有怒容,慨叹了一句:“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国家安定还是要依靠明君良相……”
“和千千万万的百姓。”她加了一句。
“是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李吉他站起身,“回去吧,等我们都活到那日再说吧。”
坐得久了,他的膝脚有些发麻,起来时身形一陡,李及双连忙跪起身伸手来撑。
他垂眼过来,眼神里忽然慈祥了起来,嘴中念叨着什么,她仔细听,听见了。
他说的是:“小丫头长大了,知道为国分忧了。”
房门打开,满空的天光落下来,裹得他一身洋洋洒洒,犹如结霜的仙君。
沈无淹在外面候了许久,半点没有不耐,朝李吉方方正正地行了礼,抬头却先去看李及双,确认了才望向李吉。
三个人一时无言。
“走吧。”李吉先开口,“望二位守住杞阳,守住淮陵。”
她忽然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无限的悲凉,折身回来,想抱住他的,但碍于身份,不能唐突,最后双双握紧他的手,极郑重地道:“哥哥,别死了。”
李吉脸色一僵,许久没听到这样放肆却真挚的话,就算被那三个字气得七窍生烟,也还是大声回击:“你也别死!”
这一刻,他还是她那个没心没肺的兄长,毫无顾忌,亦不惧前程。
回到宅子里,沈无淹忽的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又回到房中找到她,也不说话,只是摊开手,掀开最外层的棉布,露出一柄透润的玉器。
她低头望了一眼,又去看他:“这是何物?”
“鸟形佩,也是凤形佩。”他一面说,一面在她身旁坐下。
她知道凤形佩,几百年前的古货,莫说今人不用,就是想用,也找不到品相如此上乘的俏色玉料加工。
不用凑近,她都能看到凤尾羽部精心的镂空,凤鸟身上羽毛的浅浮雕栩栩如生,灵秀之气透出毫端,稍一转动,便能看到羽身泛着光泽流华。
“的确是好物。”她不算遍览天下珍宝,但真正的至宝,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
他答:“我问过几家珠宝行,都说价值连城,有商贾愿出千金来买,我没有答应。”
“你如何得到的?看起来像是蓬川出来的。”
他不回答,看她一直不伸手来接,又递了递:“我想给你。”
她正要抬手接,忽然停住了:“给我?”
又把手扣起来放在腿上,以示婉拒:“我可没法帮你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坚持着:“不是让你保管,是给你。”
她望着他:“为何?”
他将凤形佩包好,轻轻放在侧边的案台上,“你说过需要仰仗天家的庇护,我只希望你今后可以随心所愿,在任何时候,都不需要仰仗任何人。”
她心上微微一颤,还是摇了摇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挨下来,坐在她身旁:“我一直就想把它当做聘礼求娶你。”
她默默坐着,神色凝滞,似是没有听到,但她并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不敢相信。
“本想换成钱财后,再看你想要些什么,一一都买了。”他顿了顿,“现下时局不好,换成金银反而累赘。”
她仍是不答,垂眼望着一旁的铜觯,侈口中插着几支清丽的耐冬,花叶舒展、生机勃勃。
他自顾自说着:“所以我想现下就给你,给了你,便任你处置,不怕遗失或损坏。若是我们又一次分开了,我希望你能用上它,不要风餐露宿,不要……”
他没说完,忽见她眼里泛出一道殷红,便停下来,不敢再说了。
“还要分开?”她像是旁的全没听到,只是揪着在意的那几个字不放。
“只是假设。”他张臂要来抱她,她闪了闪身子,避开了。
“你若是娶了我,不会有白匹红罗、百对银器,更不会有九盏琼林宴。旁人还会戳着你的脊骨,说你娶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公主,还靠着她上位。”
沈无淹道:“我从来不惧流言。”
“那为何不告而别?”再提这事,倒不是心有芥蒂,而是想让他看清楚形势。
“不惧流言,只因那些并非实话。但我不想你再多承受无妄之灾了。你我未有媒约,如此亲近总是不妥的。这世道极不公平,分明是我缠着你不放,到头来名声受损的却是你。”
“没有谁缠着谁不放,我心甘情愿。”
“是我缠着你。”他坚持着。
她转而道:“你不是说,若是不为流言所困,便伤不到自己半分?”
“话是这么说,但为人行事总还是要顾忌一二的。”
“可我看你并没有顾忌一,更没有顾忌二。”
“所以,是我僭越放肆,若能一直守着分寸,莫让旁人看出来就好了。”
她不再说了,再说下去两人恐怕要一直执拗到夜深,最后喃了一句:“你的心思要是能藏得住,就糟了。”
旋即想起李吉案上那盏碎了的瓷杯,两相一联系,便问他:“你是不是吓唬谁了?”
“不算吓唬。”他停下来,斟酌了一番用词,“只能算是恐吓。”
她怔了几瞬,仰首打量了他一眼,烛光从侧边照过来,在他脸上聚成一片柔和的金光。
他看起来还是那般本分又纯良,她有时候能看出眼里的温顺与不争,想不到居然连天子都敢恐吓。
“你……怎么恐吓的?”她问。
“我说我控制不住自己,若是不能遂意,保不齐会伤害谁。”他慢慢说,也看向对侧桌上的瓷杯,“当时我让他放下水中的杯子,趁其不备发了一枚霜刀。”
说话间,桌上细小的瓷杯忽的应声而裂,他就在她身边,饶是知道霜刀如何发出的,她也没见他言语时有半点动作。
他这根本不能叫趁其不备,简直是防不胜防。
何况李吉半点不清楚他的底细,恐怕更是吓得不清。
“为何要这么做?”她不明白,他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答,只是伸手来抱她,她不再避开,同时也猜出了原因——是因为她。
两个人拥着,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侧,问:“我们和好了吧?”
又捡她的话来说,于是她故意硬邦邦地道:“没有。”
“什么?我没听到。”他捧住她的脸,认认真真地问。
还不待她回答,他低下来就封住了她的唇,紧接着一把将她抱起。
“等等。”她小声地惊呼起来,每次都想让他缓一缓,可他没有哪一次听进去。
不是因为所有声调都被吞没入腹,而是他根本就不听。
第84章 吹角动行人
她早就领教了他所说的“我就是不停”,而且她都不知道,他这么有法子,三两下就能让她失去抵抗力。
不是用蛮劲,他从来不用强,大约就是在被动抵抗和主动屈服之间,不上不下地摧毁她的意志。
对着外人,他从容镇定,进退有度,内里藏着的倔强、偏执和霸道,都叫她一个人领受了。
两个人刚倒下去,他忽然破天荒地停下来,问她:“凤形佩你会收下的,对吗?”
神智正在九天之外的云霄上,人也是混乱的,别说回答,连问题她都没听清楚。
他看她不答,便将一旁的单衣抽过来,将她裹住,那股子较真劲又上来了。
她一点一点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质问:“你在恐吓我?”
谁知他想了想,复又扯掉单衣,欺身过来:“不是恐吓,只是威胁,不过不大好,还是利诱吧。”
他说的“利诱”比威胁更难捱,先前他顶多让她承受两三回就收手,这一次,他一遍一遍地来,像是怕她支撑不住,中途还哄着让她喝点水,休息片刻。
而她每次都着了他的道。
后来她实在精疲力竭,稍得喘息,两眼一闭,就睡死了过去。
中途沈无淹有没有再继续,她半点儿也不知道。
醒来时,见他躺在面前,正对着自己,目光炯炯犹如猛兽,像是一夜未睡,就等着猎物苏醒,再展开攻击。
天色渐明,他的脸庞覆着温润的暖色,没有半点疲惫。
“我要,行了吧?”她睡眼惺忪,又困又乏,伸出手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意识到他这一刻竟然还热着。
沈无淹握住她的手,面露讶色:“还要?”
说着一手探过来,指给她看:“你昨夜这儿都抽筋了。”
她一个激灵,将腿挪开,仔细一想才知他在说什么,气得就要冒烟,“我说我要凤形佩!”
他失笑,将她搂在怀里,“还有哪儿疼吗?”
她不知道,不太能说得出来,最后一言以蔽之:“哪儿哪儿都疼。”
他轻轻叹一口气,将她的头发拢在一处:“早答应不就好了?”
“我忘了。”她欲哭无泪,是真的忘了,什么都忘了。
有他在,她根本不需要凤形佩。
凤形佩收下了,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并不是他用的这种方法,而是她知道这东西对他来说有多贵重。
没有食封只是一时,身份摆在那儿,她想要荣华富贵,还是能搞得到的。
可对沈无淹来说,这枚凤形佩意义重大,足以让他和身边人,一生优渥。
但他给了她,那就是用全副身家,给了她随时说不的底气和随时抽身的自由。
**
长安被刘代占领后,关中一带呈三足鼎立之势。
各地勤王之师陆续抵达汉中外围,还未朝见天子,先与南郑军展开了大大小小上百个战役。
十一月,天寒地冻之时,南郑军果真撤退,集结所有余部,向杞阳进发。
南郑军本意只是为了扬其国威,同时劫掠财物,现在目的已差不多达到,只剩最后富庶的淮陵未能践踏一番,自不可能甘心。
南郑军留在中原的兵将不多,总共不过五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