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没说完,她扬手便拍落他手中的灰桃,那灰桃沾着满地的草叶,在他呜哇呜哇的呐喊声中滚下了山坡。
“你干什么!莫以为我不敢揍你。”他吼起来,两眼睁得老大老大。
她丝毫不惧,厉声道:“青络脑本就是蓬川投的毒,你们这些人,不仅不觉有愧,反将人命当成草芥,想下毒便下毒,想折磨便折磨。我要是伥人,第一个就咬死你!”
长勺公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垂下头去不敢面对她,嘴中还咕哝:“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她冷静下来,想起沈无淹曾受过的苦,走马观花一般同她在宫中的经历纠缠在一起,忽地放大,又忽地消失。
她从来都没问过他,那些年的感受。
“伥人神将是什么?”她冷冷问。
第86章 延颈望八荒
长勺公扭着头,梗着脖子不愿说,余光落下来,却见她一脸模糊。
“哎呀,好端端的哭什么呢?”长勺公颇有些手足无措,“敖衍知道可要怨我了。”
他双腿左右一移,忙退到树干边上,离焰身只有一肘,却全然不觉炙热。
“好吧,我告诉你。”他退远了,这才松一口气,从头说起。
沈无淹的确是从山下村中捡回去的孩子,不仅是他,连庚柔也是,这些孩子都中了断想蛊,全都忘了幼时的经历。
数十年前,便有巫师算到青络脑将会流传出去,为害人间,为免酿成人类灭绝的大祸,所有人都开始想方设法解开青络脑。
青络脑无解,是经过几代人的共同试验所验证的。
后来,有人提到一事,当年岩骀人从中原避难到蓬川时,曾因无法突破蓬川之神设下的种种障碍,故而创造了一个神将。
这个神将,是在族人中挑选一名最身强体壮的男子,断其筋骨,又以蛊术惑之,百毒炼之,令其认为自己还是常人,凭意志生出筋蛟钩,便可成为所向披靡的神将。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利器不可伤,烈焰不可焚,是为神将。
真正的神将,能以一剑抵挡百万雄师。
千百年来,柏黄遗族只造出过一个神将,那名神将,在带领族人定居岩骀后,立刻化身为石,魂飞九天了。
因此,岩骀人便想先制造一个神将,以应对未来必定会出现的伥人乱局。
而伥人神将,便是令神将中青络脑而不异变,再将光络脑覆于其首,使其得以能号令天下伥人。
在制造神将的过程中,那些中了青络脑的人不堪忍受剧痛,偷跑下山,不日毒发,便成为伥人,酿成大祸。
留下来的人中,终于出现了真正的神将——敖衍。
他并不是柏黄遗族,却是他们犯下穷凶极恶的大罪后,在试图修整错误时,天将的紫微星。
可以说,正是要因为想要消灭青络脑,反而导致青络脑肆虐人间,这一错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李及双听罢,久久不发一言,沈无淹还不是伥人神将,但他必定会走上这条路。
此时此刻,她也再没了怨怼的心思,再问他们为何将人当成死物一般下蛊、放毒也没有意义了。
在长勺公早已挪动着腚,按捺不住时,她才开口问:“成为伥人神将,还能活吗?”
长勺公不再躁动了,长叹一口气:“妫伯公他们也不想下杀手,所以没有震断他的筋脉,而是让我教他功夫,他自有福相,年纪轻轻就得了筋蛟钩,最终也达到了随意生象、归化无形的境界,得一线生机。我若是想他死,也不会让他去突西,筋蛟钩噬血,在水气不盛之地,他会更自在。”
“如果是我呢?用我可不可以?”其实她心知不可能,却忍不住这么问。
长勺公答得干脆:“若是你,必死无疑,甚至还未成功,就死了。”
这回他机灵些了,又道:“当然,他成为神将那么久也没死,想必不中光络脑,还能活很久。”
她眼里泛出一片水雾,却一滴泪也不肯落下来:“我知道了。”
长勺公看了那模样,又不自在起来:“你俩逃到突西就好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你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你还能救天下人。”
她一记眼刀飞过去,咬着牙忍住了不去骂人。
长勺公眼见一颗豆大的泪坠下来,好不惊人,立刻想到了什么,双掌猛然一拍:“我知道了,他或许不会死!只是这事有些麻烦,需要花费数月。”
“什么?我可以去!”她抬起头来,嫌着碍事一般用力抹掉了泪,连神情也不沮丧了。
“蓬川顶有一枚宝珠,是震住幻海的定山之物,传说是最后一只凤凰,陨世之前所泣的鲜血所化。当时的人间也如眼前这般,生灵涂炭,灾祸频仍。可惜后来被个逆贼偷走了。”长勺公便说便叹,无奈至极。
“可是应潮珠?”她忙问。
长勺公大为吃惊:“你怎么会连应潮珠都知道?此珠可是连敖衍都不知道的。”
他看她面色不渝,话都磕绊起来:“你、你、你该不会,连应潮珠都有吧?你见到德姜了?果真是他偷的?”
她点点头,“他的手筋脚筋是你们挑的?”
“偷了东西当然要受罚,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带出去的,我们都搜遍了。”
李及双一点就明:“割开腿上的肉,就能藏进去。很多波斯人都这样藏宝石的。”
长勺公恍然大悟,“无怪乎,当初真是什么污糟办法都用了,原来是藏在肉里。”
她不愿顺着他的话想,只说:“该如何用?”
“你要是有,便拿出来让老夫开开眼界呀。”他堆起笑,火光落在深深的皱褶了,搓了搓双掌,急不可耐。
她摇摇头,“不行,要留给敖衍。”
长勺公低声下气求了她好久,好话赖话都说了,她也不松口,最后只好说:“你就把应潮珠给他带着就行了,应该能保敖衍一命。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就算不死,也得残了。”
“能保命就好了。”她认认真真地答,心神已定了八分。
长勺公摇头不止:“你不知道,一个男儿手脚尽断,只会招人嗤笑,若是神志恍惚,形同痴呆,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话听着心惊,她还是坚定地道:“长勺公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他。”
长勺公松了肩上的劲,慨叹道:“若真是如此,敖衍有你,是他大幸啊。”
她想说“我们有他,才是大幸”,可这根本就是造化弄人,她谁也不想感激。
“多谢相告,我须得回去了。”她从地上站起来,一双腿早已发麻。
长勺公站起身来相送,却只是抬起了小半截身子。
她这时才发现,他应是髌骨以下的双腿都断了,无法站立。
她忽然后悔起拍落那枚灰桃。
于是便把左掌手套取下来,伸手拨了拨掌心里的光,将应潮珠拨到掌面,容那圣洁的蓝光迷了他满脸,最后干脆取出来,放到他合捧的手中。
长勺公望得神醉,两行浊泪留下来,又怕自己污了应潮珠,恋恋不舍地呈高来递了回去。
她翻掌一盖,收回了应潮珠。
他复又坐下,解脱般长声道:“此罪让你等承受,实在是吾辈无能。”
她骂也骂过了,没有心思再附和他,但凡危局能解,就是天佑世人,仍要满怀希望的。
“师父,我走了,有机会我会带敖衍来看你。”她很郑重地说,将他也当成师父般敬重。
长勺公点点头,眼里的光黯了下去,双手互搭,微微阖目,身后爆燃的扶桑树忽地灭尽,落了一地的灰烬。
她猛退一步,又急忙上前伸指在他鼻下一探,竟没了气息。
她再也不能给他补上一箩筐的仙桃了。
念头刚落,忽地听见人声嘈杂,从空中传来。
抬头一望,竟见百丈之高的天际倒着一座城池,檐尖重宇、许许多多的后脑勺,搬着尸体的,骑着快马的,不是杞阳城,还能是哪儿?
而她正对着的那株桑树,偌大的树冠枝繁叶茂,绿盖如阴。
在桑树边缘,另有一个自己,也仰着头,遥遥地望向无垠。
视线相交的那一刹,似有什么从天而坠,飞扑进双眼里。
她猛然回过神来,一阵天旋地转,将将跌倒,身旁有人扶住了她。
侧头一望,是吕士芩。
“殿下您终于醒了!您在这儿可站了一夜!”吕士芩叫起来,神色又惊又喜,护着她的一双手止不住地打着颤。
李及双回过神来,却见晨光熹微,眼前的扶桑树枝叶扶疏,鸟雀啾鸣,已是现世光景。
十几步外有一小队兵士看她已醒,疾步赶来,也不跪拜,领头的镇副厉声问:“殿下,您可知道沈大人原是蓬川人?”
她没有答话,越过众人的身畔,只见破垣残门,是恶战后的痕迹,土路上脚印杂乱,间或有碎布料、断木块甚至断指、乌血散乱其中,光络脑已消失无形。
“伥人呢?”她反问,对这队兵士的无礼视而不见。
镇副又踏一步近前,逼问道:“殿下,您可知道沈大人原是蓬川人?”
吕士芩挡在她前面,厉声道:“你们把沈大人他们抓起来便罢了,连公主也敢动手吗?”
她听出了不妥,缓缓问:“蓬川是何地?我问你们伥人都去哪儿了?为何不回答?”
她没有咄咄逼人,但镇定自若,毫不慌乱。
镇副与手下人对视一眼,这才拱手道:“回禀公主,昨夜您洒下萤火之后,伥人皆昏厥倒地,杨镇将已下令先将所有伥人拖至一处。”
吕士芩也连忙道:“好在殿下您教人用黄泥水糊伥人面,好多人因此躲过一劫,全城的百姓都等着要感谢公主呢。”
吕士芩有意敲打镇副等人,李及双听出来了,只是未发一言,抬脚往山下走去。
镇副继续禀报:“刚刚接到通报,关押的伥人已醒。让人意外的是,昨夜沈大人未有受伤,却也晕倒了,在伥人醒来时,他也醒来了。”
“怎会如此?”她露出几分讶异,“你是说……”
镇副立刻点头,颇为激愤地朝她更近一步,用诡秘的语气道:“据说南郑国正是勾结了蓬川人,才知道了伥人这等武器,沈大人恐怕是蓬川派来的奸细,殿下可得当心。”
第87章 语以泄败
李及双反应极快,身形适时一晃,连脸色都惨白了数分,好不容易镇静下来,连忙道:“那他在哪?可有看牢?我且去看看。”
镇副立刻扬手指向城墙边的营帐处,“沈大人已被属下等人控制,就待殿下到帐中审问发落了。”
她面露赞许之色,“事不宜迟,速去。”
镇副一面说话,一面暗中打量李及双的脸色与神态,初初还有些怀疑,毕竟她与沈无淹那些流言,早已传得街知巷闻。
后来看她六神无主、强装镇定的样子,便信她也被蒙蔽了。
一行人很快抵达了营帐,沈无淹的帐外已集合了三军,那阵势像是已经等着处决沈无淹了。
三军守将见了李及双,又见她身旁胜券在握的镇副,一时闹不清情况,只有先行礼跪拜。
她沉着脸未发一言,埋首看路,直直朝主帐杀去。
宽大的主帐中首次显得如此拥挤,沈无淹站立在旁,几个兵将用刀抵着,将他团团围住。
旁边还有庚柔与燎叶,二人均被左右两个士兵抵着刀架在脖子上。
主座上坐着杞阳太守戴昌,还有一人举止嚣张,不仅没有第一时间问候,甚至背着双手,仰面朝天。
此人便是原杞阳城的守军——宣节校尉谭泽浦。
戴昌忙将主座让出来,道:“陛下离开前曾嘱咐下官,军中事务可听十六公主吩咐。此事下官难以分辨,还请公主定夺。”
她还不知道李吉竟然还有这句嘱托,心已全然定住,面上也不表露,缓缓坐了下去。
吕士芩忙不迭端来一盏茶,她一口饮下,便问:“到底何事,如此阵仗?”
谭泽浦拜首道:“殿下,蓬川三大长老均被南郑挟持,伥人便是那三大长老招来的。沈无淹、庚柔与燎叶均是蓬川贼寇,他们以杞阳为筹,暗中与南郑博弈,待条件达成,便会将杞阳,乃至淮陵拱手相让。”
李及双一改先前的怯懦,连连逼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蓬川三大长老被南郑挟持?你如何确认他们三人均是蓬川人?同是蓬川人便必有谋反心吗?”
谭泽浦没想到遭此一连串反问,只晓得刚才随她而来的部下眼神肯定,似乎已说服了她。
但他也不慌乱,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此乃斥候的探报……”
话没说完,李及双便下令:“把人叫上来。”
谭泽浦一愣,支支吾吾起来:“那、那名斥候、斥候正在外打探消息。”
“那便派人叫回来。”她毫不松懈。
谭泽浦只好应下。
对话时,她一直打量帐中各人的脸色,太守听得极其认真好学,燎叶和庚柔等人愤愤然威武不屈,杨年和朱丁在帐边已是涨红了一张脸,好像她审的是他们,有话又说不出来。
只有沈无淹,目光轻轻掠在她脸上,又缓缓移开,落在震怒的谭泽浦脸上,好像谭泽浦指控的不是他一般。
她知道那一圈举着尖刀的兵士都伤不到他。
谭泽浦开始摆证据:“燎叶同他人交谈时就表明了自己是蓬川人,有人证。刚刚太守审问时,他们三人也对这一事实供认不讳。”
“那么他们承认有谋反之心了?”
谭泽浦只是狞笑一声,“公主,这种事情他们怎么可能承认?譬如旁人道您与沈大人有私情的事,想必您也不会承认吧?”
李及双倒也不怒,反唇相讥道:“我与他男未娶,女未嫁,情投意合也能算作私情吗?谭大人不仅嘴里不干净,连眼也龌龊不堪。”
谭泽浦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轻轻地冷哼一声:“公主的意思是要徇私枉法了?”
“不,若他们真有谋反之心,你立时就能将此三人斩了。”
“好!”谭泽浦大喝一声,挺起胸脯,目光阴骛,“要想查出他们的目的,一是先让沈无淹交出兵权,仔细审问,二是翻查此三人的往来书信,三是为避嫌,此事公主应当回避。”
她当做没听到这三个条件,语调乎缓地开始叙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说南郑挟持三大长老,为的是迫使沈无淹投降?”
“公主圣明。”谭泽浦点了点,但眼神仍警觉地徘徊在她面上。
她露出满意的神色,继而道:“但是沈无淹不同意,只因没有谈妥条件,现在就投降,弊大于利。”
谭泽浦握了握拳,异常愤慨:“正是如此。”
“那我就不明白了。”她一脸疑惑,“沈无淹到底是想要救人,还是要谋利?”
谭泽浦斜睨了她一眼:“必是二者都想要。”